第158章 13 如果没有离开你
白项英单手托起茶盏抵到嘴边,半天也没有喝一口,末了轻叹一声又放回茶几上。
“齐秘书是什么时候来找你的?”
梁广泰隔着个茶几坐在他对面,问一句答一句:“这个月中,大概七八天前。”
“七八天,就把特高课那边摆平了?”
“是齐秘书托人去打点的关系,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
“梁经理,你好歹也是跟着余四爷见过风浪的人,怎么这么容易就失了方寸,像这种事你怎么可以自作主张找市公署的人帮忙?”
梁广泰身为金松饭店实质上的管事人,又是余正铭的远方亲戚,对白项英这挂名老板向来谈不上有多么敬重,但此刻因为自知理亏所以只能耐着性子“挨训”。
“向老板,不是我自作主张找市公署帮忙,当时那情况真的是十万火急!你也知道这两年日本人盯得紧,凡事跟革命党人扯上关系那就是扰乱治安,就算是法国人也保不了你!”
“你跟我说实话,西厂码头被扣的那批货到底是什么,有没有落下把柄?”
“全是香港进口来的西药,没别的!他们说我违反禁运令我也认了,可私通革命党人真是个莫须有的罪名,特高课空口无凭说抓人就抓人,说扣货就扣货,我他妈上哪说理去?”
白项英知道现在扰乱治安是个万能的罪名,扣上了就摘不掉。特高科靠着宪兵队的特权四处讹诈,公报私仇,但清公会向来跟日本人关系不错,讹谁也没道理讹到梁广泰头上来。
这祸本来就来得莫名其妙,加上是齐继尧在中间走动,他怎么想都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只是不知道对方的目标是清公会还是金松饭店。
“特高科怎么就突然盯上你的船,凭什么依据抓的人,市公署又是怎么跟那边疏通关系的,这些事你不理清楚日后一样的麻烦还会再来。”
“秘书处的齐主任本来就跟清公会有交情,帮忙自然是买四爷的面子,至于他怎么跟特高课求情的我哪知道,市公署跟宪兵队都帮日本人做事,说起话来当然比我们这些外人方便。”
梁广泰对白项英很不服气,故而逐渐不耐烦起来,心道你这坐在家里数钱的小白脸凭什么跟我耍老板威风?
“向老板,你没跟特高科打过交道,不知道他们有多不讲道理,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三思而后行’,那我不知道要损失多少人!再说我这么做也不全是自作主张,四爷那边我已经派人说过了,他老人家也说这次要感谢市公署帮忙解除误会。”
白项英听出梁广泰是在嫌自己多管闲事,但眼下没心思争论,他惊讶于对方字里行间对市公署的开脱和感恩之言。
齐继尧满打满算来天津还不足两个月,竟已能算“跟清公会有交情”!他一个外埠来的投机客,顶多只是在山东的时候跟帮派人士打过交道,就算真有交情又能有多少呢?
白项英十几岁起跟随霍岩山东奔西走,没少见长袖善舞之人,但印象里齐继尧不算是个左右逢源的角色,至少在青岛的时候并不是非常受待见。为何几年不见对方变得如此会卖弄人情,且日本人及当地的三教九流还都吃他这套?
€€€€即便是利用职务之便也有些过于如鱼得水了。
“你做的那些买卖我不了解,也不过问,没留下把柄那是最好……不过梁经理,我还是多嘴提醒一句,别觉得傍到市公署这棵大树就可以胡来,这世上没有白送的人情。”
“向老板,这些道理用不着你来教我,清公会这么多年下来自有自的规矩和办法,天大的麻烦也从不连累旁人。”
梁广泰受不了对方说教般的口气,急躁之下索性站起来说话。
“我知道你是怕底下的人做事没分寸给饭店招来麻烦,但平心而论清公会这半年来只有给你挡麻烦,从来没惹是生非吧?你问特高科为什么会盯上我,要我说我才是被连累的那个!”
“什么意思?”
“你怎么知道七爷那边就一定没有留下把柄?”
白项英缓缓抬头瞥他一眼,跟对方坐立不安的焦躁样子相比起来简直稳如雕塑:“你的意思是乔七手脚不干净,连累清公会跟饭店一起上了特高科的名单?”
“我可没这么说……”
“梁经理,你要是对乔七不满大可以去二戒堂提意见,或者通过余四爷去说,跟我抱怨是没用的……况且我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跟金松饭店又有什么关系。”
乔七拿金松饭店做掩护私底下在做一些“危险之事”,这事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寻常时候大家绝口不提。梁广泰一时嘴快犯了忌,经对方提醒这才反应过来,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道理对七爷不满,我是说特殊时候大家都要小心行事……”
“你知道就好。”
白项英累了,也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改变不了对方已把齐继尧当做朋友的局面。
“时候不早了,没别的话要讲我就回去休息了。”
“向老板,那联合商会的事……”
“我会考虑的。”
“明晚之前要给法国领事馆那边回复,你先休息,要是决定好了就知会我一声。”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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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广泰走后白项英依旧是坐着不动。
怀安进来收拾茶水,只见对方朝后仰头,上身陷进沙发,逐渐变成了半倚半躺的姿势。
“老板,现在回去么?”
他知道主子这是累了,这时候最好是泡个澡,然后吃点东西,浅浅睡上一觉。
然而白项英缓缓摇头,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半晌才抬手做出个索要的姿势。
怀安见状转身到里间拿出烟盒,轻车熟路地挑出一支进口黄皮,点着了递到对方手里。
烟雾漫开,视线所及之处全是迷蒙。
“他肯定又在骂我……”
白项英哑着嗓子开口,不知是在对谁说话。
“他不服我,表面上却得听我……我知道他看不起我,但还是得摆起姿态做无用功……好累啊,真是没意思透了。”
“主子……”
“今鸿……那个时候如果我没有离开你……又会怎样呢?”
第159章 14 照片
这个月法国人要跟中国商社合办一个商业联合会所,地点在法租界,是周世祯代表天津市公署出面促成的。
梁广泰下午来找白项英就是为了说这事。因为中法双方十分重视这次合作,法国领事馆想专门举办一个成立仪式,而市公署作为中方政府代表和实际推动人自然也要参加。
仪式地点拟定在金松饭店。梁广泰私底下答应齐继尧提供场地,等一切都安排妥当,且已照会领事馆之后才告诉白项英。
金松饭店此前从不接办以政府官厅名义组织的活动,白项英觉得奇怪,细问下去才知道梁广泰在特高科那边欠了市公署人情,主动提出为中法商业联合会成立仪式提供场地的事。因为齐秘书说法国人找的地方规矩多,且会邀请一些民间媒体入场,到时候不好控制报道舆论。
白项英怕的就是这个。一旦跟市政官厅接触多了,饭店就等同于为伪政府服务,非但处处受制还要被打上媚日标签。可现如今他是拿对方没办法,太长时间没有过问饭店的事了,突然要管就显得力不从心。
况且清公会这些人本来就不是纯心做事的主,一个个都有主意的很。像梁广泰,嘴上让他“考虑”好了再做决定,实际上相当于先斩后奏,两人心里都知道此事已成定局。
于是白项英拖延一晚上,最后还是让经理给了法领馆肯定的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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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当天饭店门口停满了汽车,大堂内外立起各界人士送来的花篮和牌匾,现场快门声不绝于耳。
来参会的报社全由市公署严格指定,其中还有几名日本记者,打算就地取材,回头在日本报纸上发文章赞颂国际友好和“占领区社会经济多元化”。
金松饭店作为一家披着正经外衣的声色场所,从未经历过如此官方和引人注目的场面,这时有些应接不暇。白项英原本躲在房里不愿下楼,架不住经理反复来请,一会儿说领事馆要合照留念,一会儿说商社理事给饭店送来谢礼,最后迫于无奈露面,等待他的则是无休无止的客套和寒暄。
市公署除了市长周世祯之外,财政部和宣传部都各派了代表,此外还有那仿佛无处不在的秘书处主任。
白项英远远在人群中看见齐继尧的脸,对方同四年前相比似乎没有大的变化,反而因为衣着打扮的关系更显年轻一些,举止间也尽显斯文。
那一刻双腿像灌了铅似的不听使唤,耳边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仿佛过去种种化作尖锥从喧嚣中落下击打心脏。
他害怕了。
可害怕本身也会加剧他的恐慌。
为了避免与对方正面交锋白项英始终站在人群之外,低着头不敢有多余的动作,然而这样反而引起旁人好奇的目光。
“梁经理,这位是?”
“这是我们饭店的老板,向英……这是法国工商会议所的迈克尔先生。”
“向老板,幸会幸会……非常感谢您今天的招待,为何不一起来喝两杯?”
“您客气了……”
热情而健谈的法国佬叫来同僚向白项英敬酒,称听闻金松饭店的名字已久,想不到老板如此年轻,气质过人。后者许久不曾有过要同时应付这么多人的时候,心里想要退却,肢体却自作主张地作出反应。微笑,颔首,斜过酒杯小心翼翼地接酒,一切都是那么得体和从容。
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哪怕穿着最昂贵的西装,只要举起酒杯他就觉得自己在陪笑。
€€€€是的,容不得一点差错,他们都在看着我。
€€€€谁?谁在看?
白项英的手心开始冒汗。贴身的西装裤勒紧腰肢,就像军装外束缚着的武装带迫使他挺直身子,一刻都不能松懈。
这已是他最体面的样子,一旦松懈了就会成为笑柄。
周世祯正在礼堂门口跟人交谈,张望间认出白项英,就想过去问候一声。齐继尧也在不远处,听见动静跟着一起扭头。
白项英立刻就感受到了那视线,转身背朝对方,如芒在背的不安令他难以再维持笑脸。
背后有人唤了声“市长”。他知道是周世祯过来了,寒暄一旦开始就难以脱身,索性在对方招呼自己之前迅速放下酒杯往后门方向去了。
梁广泰望了眼那落荒而逃的背影,扭头看见同样莫名其妙的周世祯,随口笑道:“向老板近来身体不适,喝不了酒,这会儿大概是要去休息,等开始了再请他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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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成立式开始白项英也没有露面,梁经理乐得做主,又习惯了老板不在的日子,自然不会真的派人去请他。
法国领事做开场致辞的时候白项英已回到地下室,点好的雪茄送到他手中,黑暗和烟草特有的辛辣味使他安稳,暂时抛却了心慌。
为什么会害怕呢,他不知道,明明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他不再是“那名副官”,也不必听从任何人的吩咐,至少此时此刻,没人对他指指点点,也没人觉得他不配站在这里,他或走或留都是自由的。
可那个人的出现就好像一把尖刀,挑开他赖以自保的外壳,将过去一切痊愈和未愈的伤口一并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熟悉的被人强行剥开的屈辱。
如果烟草只能令人暂时忘却疼痛,那什么才能够让伤口真正消失?
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他唯一不舍得忘却的只有霍今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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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平安无事地过去,白项英逐渐缓过气来。
齐继尧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也或许看到了,但没认出来。
想来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毕竟这么多时间过去,以对方的经历和交际未必会记得几年前在某地曾经看不起的一个小人物。
更何况当年自己终日以军装示人,如今改头换面,无论是名字还是身份打扮都与过去相异,即便面容相仿也不会立刻就想到同一人身上去。
白项英以为此事不会再有下文,若无意外今后也不会有更多与秘书处往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