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年来他实在经历了太多,先是因为霍今鸿的“不辞而别”遭到其他侍应生的嘲笑和排挤,而后又被迫成为清公会内部争权斗势的工具。梁广泰为了做人情叫他去巴结日本人,事成之后又对他弃如敝履,丝毫不顾他的颜面。
渐渐的他性子消沉下去,愈发不能做那卖笑之事。这时那些曾经眼红,巴结过他的“同僚”们便围将上来,轻则冷嘲热讽,重则落井下石。
南邦不在乎被嘲讽,却实实在在地为霍今鸿的“薄情”而心痛,尽管知道自己并没有心痛的资格──对方从未对自己有情,但一想起两人曾经相处的时光还是会止不住地难受。
如今,曾幻想过的人再次出现在面前,对方能若无其事地道一声问候,自己却已无法像当初那样笑脸相迎了。
“霍哥怎么突然有时间上这儿来喝酒?”短暂的挣扎过后南邦还是将“霍先生”换成了“霍哥”,生怕对方误以为自己是在故作姿态。
霍今鸿丝毫没有察觉到对方这番心思,“霍哥”和“霍先生”对他来说没有分别。
“我特地请了假来见你们老板,人没见着但是假不能白请,那就顺便来坐一会儿。”
第164章 19 不在这儿
“我特地请了假来见你们老板,人没见着但是假不能白请,那就顺便来坐一会儿。”
霍今鸿言毕往两个瓷杯里斟满酒,一口饮尽自己跟前那杯,“每次来都是办公事,好久没这么清静过了。”
南邦看着他,想起那个时候自己机缘巧合被经理派去侍候“乔府来的贵客”,对方也是说想要清静。重金买来的春宵时刻,男人在床上一躺就是一整宿,或是睡觉或是发呆,除非主动搭话否则就把自己当做空气一般。
这么多时间过去,对方竟依旧只求个“清静”,仿佛任凭外面如何变化,唯独在这屋里,两人之间一切都不曾改变。
“霍哥,需要点一支熏香么?”
“什么熏香?”
“啊……”
南邦蓦地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很突兀的话:“我,我是说……不知道霍哥有没有找到想找的人?”
霍今鸿总算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寻找白项英的那段日子失望多于期待,香薰带给他的小小的欢愉早已被他遗忘殆尽了。
“找到了。”
“是么……那恭喜。”
“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我看上去像还在找人么?”
“不,只是想起来,就问了……”
南邦下意识地否认,心里却想点头,因为对方言语间丝毫没有找到心上人的喜悦,反而较半年以前更加疲惫和麻木。
伙计端了下酒菜进来,摆好之后又迅速退下了。
霍今鸿静候片刻,只听见那脚步声在距离包间十来米处的地方停下。
那人放下托盘又轻手轻脚地折回来,一起过来的还有方才领他过来的那位经理,两人屏息贴近门边,显然是在窥察屋里的情况。
€€€€动作很轻,包间的隔音效果又好,换做别人多半是发现不了的。
霍今鸿拽过南邦让他紧靠着自己,而后伸手推推面前的酒杯,示意对方斟酒。
后者仿佛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吓到了,心慌意乱,连倒酒的姿势都显得生疏而僵硬。
“你们经理不放心我,喝个酒还要派人盯着。”
“……派人盯着?”
“他们现在就在外面,在看我,看我是真的来寻欢作乐还是别有目的。”
南邦隐约听懂了这话的意思,因为知道对方不会无缘无故亲近自己,所以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惊讶。
“霍哥,你跟梁经理……”
“你今天陪我过夜,明天他肯定会问你我跟你说了什么,叫你以后盯着我,你信不信?”
“霍哥,你放心,你问我什么,跟我说什么,我都不会告诉他。”
“你以为我是来找你套话的吗?不,别这么紧张,我真的只是来喝两杯,是他派人扒墙角。”
南邦抿着嘴不说话,心想就算是套话也没什么,他不在乎。
自从清公会的人来了之后他没有一刻不想离开这里,可出了金松饭店又不知何去何从。梁广泰巴结陆军省的高官,逼他委身卖笑,他恨透了这样的日子,也恨透了任人摆布的自己。
治安队跟市公署一样,打着中国人的旗号替日本人做事。他跟在梁广泰身边,有时候听见霍今鸿的名字,知道对方如今已成为何连胜身边的红人,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曾经那么“好”的一个人会变成这样。
不敢相信,但又控制不住地留意关于对方的消息,听到的全是不愿意听到的事。
但是方才听他的意思,治安队跟清公会好像也不是一个路子,至少霍今鸿跟梁广泰并不是朋友€€€€那是不是有一线可能,霍哥还不至于像他以为的那么坏呢?
南邦见识有限,复杂的事情他想不明白。霍今鸿跟梁广泰非一丘之貉的认知使他又生出了一丝幻想,也或许是因为潜意识里本来就在寻找一个能令自己不厌恶对方的理由,他又能够重新直视眼前的这张面庞了。
“霍哥现在还经常会来这儿吗?”
“有事找你们老板的时候才会来。”霍今鸿见对方一直不碰酒,顺手把另外一杯也拿过来喝了,“这儿好像跟以前不大一样了,来来去去也都是些湿面孔,你倒是还在。”
“我已经不做陪酒了……也做不好,经理让我改去干杂役。”
“那你还来陪我啊?”
“是经理……经理叫我来的。”
霍今鸿并未意识到对方的窘迫,或者说是娇羞:“你只在这儿干活吗,我好像很久没见你露过脸了。”
“我只负责庚辛的杂役,饭店那边用不着我,西边是老板的住处……”南邦为掩饰慌乱匆忙将空杯重新斟满,“对了……霍哥,你这么晚来找向老板?”
“嗯。”
“老板这几天不在饭店。”
“哦?你怎么知道?”
霍今鸿尚在犹豫该如何套话,没想到对方自己找上门来。不过据他所知白项英就是个甩手掌柜,很少跟下面的人直接接触,南邦又怎么知道他在不在饭店呢?
“我替梁经理跑腿的时候听见的,前两天市公署的齐秘书来找向老板,梁经理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第165章 20 叙旧
数天前。
白项英挂了电话之后就一直站在桌前不动,怀安唤他也不回应,走进之后发现对方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老板……”
这已是三天里第四次饭店打电话过来说市公署的齐秘书找上门来,指名说要见向老板。
怀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以往饭店那边若有急事老板都会在第一时间赶回去€€€€虽然这种情况不是常有。
可这一次对方再三推脱,甚至到了事先讲好要回去的日子也没有动身,似乎是在躲什么人。
直到两天以后,管账务的宋经理打电话来说这个月的账目出了点问题,白项英问他齐继尧是否又来找过自己,对方表示这两天市公署没再来过人,他这才收拾东西打道回府。
然后刚进饭店,还没到住处,梁广泰过来跟他说齐秘书正在贵宾室等他。
“向老板,你总是不回来,也不给我个准话,齐秘书那边又一直问什么时候能见着你,我实在是抵不住啊!”
“怎么,有什么事非要我出面才能解决吗?”
白项英这时已经意识到自己着了道,简直气得要发起抖来。
要么就是梁广泰瞅着财务方面有事要等自己回来处理的时候通知齐继尧,要么就是宋经理上午那通电话根本就是他指示打的€€€€反正不管怎么样对方帮着齐继尧把自己骗回来,两人已是彻底勾结到一起了!
梁广泰听出对方语气不善,但心里其实并不在意,只知道自己按照齐继尧的要求成功把人引了过来,这是自己的本事。至于白项英,他除了甩脸子又能把自己怎么样呢?
本来饭店里的事就都是自己在操心,难得市公署来人指名道姓要见老板,对方居然还推三阻四,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若真这么不爱见人,索性这个老板让自己来当得了!
“齐秘书是专程来见你,我这当经理的没法代劳。”
“来了多久了?”
“刚来,这不碰巧跟你撞上了吗!”
白项英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心想没什么,这是在饭店,自己的地方,且如今两人早已毫无瓜葛,更加没什么好怕的。
€€€€也或许他真的就只是来找我讲饭店的事呢,毕竟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他即便认出我来也未必记得过去那些瓜葛,忘不掉的只有我一人而已。
“他在贵宾室等我?”
“是,你现在就过去?那我跟你一起去,顺便叫人再泡壶茶……我也不知道你会突然回来。”
白项英无视对方的惺惺作态,扭头示意怀安先回地下室,用不着跟着自己。
两人前后上楼,梁广泰面上倒还是毕恭毕敬的,小跑几步抢到贵宾室入口推开门,同时朝白项英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向老板,这边。”
随后又探头往屋里大声道:“齐先生,那我这就先下去了,你们聊。”
茶几前的人应该提前听见动静,因此早早就从沙发里站起来,目光投向门外。白项英一进门就冷不丁地跟他打了个照面,顿时四肢就像灌了铅似的钉在原地不听使唤。
两人不知又说了什么,几句来回之后梁广泰关门退出去,屋子里骤然清静下来。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
白项英跟失了魂似的站着不说话。齐继尧见他如此先是好整以暇地一笑,随后缓缓踱步至他跟前停下。
“白副官,这么久不见也不问候我一声?”
€€€€白副官。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般在白项英耳边炸响,他回过神来,看到已经近在咫尺的男人的面孔,仿佛从深渊中探出的一双触手狠狠按住自己的喉咙。
理智告诉他不能表现出怯意,然而颤抖的声音马上就出卖了他。
“齐秘书,久等了……有什么事就说吧。”
“急什么,反正已经等了这么久……不,加上之前几次已经找了你整整四天,好不容易见到了,那就顺便叙叙旧吧。”
齐继尧却不像是要说正经事的样子,见白项英终于有了反应,索性转身回到沙发前坐下来。
“我以为你会装作不认识我,或者让我叫你‘向老板’,其实我不记得你叫什么,只知道那时候都叫你‘白副官’……这么说有些失礼,明明我们也算是有点交情的。”
“……”
“说起来我那位老朋友,霍岩山,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我很好奇当初你为什么没跟他去内地,又怎么会来天津当老板──我问过梁广泰,他说这饭店是四年前你从英国人手里买下来的,看不出来你一个当副官的居然能拿出这么多钱……当然,这不重要,我只是想说在这儿碰到你我很惊讶。”
“齐秘书,你费这么大功夫来见我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哇!你也知道我是费了大功夫才见到你的!”齐继尧大概是见不惯对方话里带刺的样子,倏地收起客套阴阳怪气道,“我很纳闷你为什么要躲着我,怕我把你从前卖屁股的事捅出去吗?”
第166章 21 “那名副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