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三种羞耻(15)
“我相信你曾经和福尔摩斯生活在同一时代,先生,但我很好奇,为什么你没有出现在华生所著的传记里?”伯蒂问道,“福尔摩斯当然永远是华生笔下的唯一主角,可你也不是那种可以三言两语就能带过的人,先生。”
“请你仔细考虑时代因素。在十九世纪,一位年迈独居的寡妇可不是合适的描述对象,而约翰一贯是位礼貌的绅士。”
伯蒂暂时没有其他问题了。
这意味着他们的谈话必须回到他自己身上。
天,尽管伯蒂是主动来向心理医生寻求帮助的那个,可他希望得到的是一位真正的心理医生的帮助€€€€起码是接受了正统的学院教育、有营业执照,或者至少是个人类的心理医生。
只能怪他捡到了教官的名片,又实在不敢不来。
伯蒂只能盯着自己的手呆呆出神。这是他的手,毕竟他使用它们时毫无阻碍,灵活流畅得就像它们从未被更换过;但这又不是他的手,他的手没有这么纤长有力,也远没有这么漂亮。
他展开手指,观赏它们缓慢地舒展,如同一朵花般开放。伯蒂还记得这双手在不久前枯萎发黑、裸露出血淋淋筋肉的模样,他细细思索,竟觉得那还好接受得多。
“我们还在治疗之中。”亚度尼斯慢吞吞地提醒,“你是想谈还是不想谈?”
想谈。当然想谈。这世上有几个人会觉得被困在心理障碍里是好事,又有几个人不想摆脱这种麻烦?但伯蒂不认为教官能帮他解决他的问题,可能从学识和智慧上讲教官完全能担任心理医生这一职位,然而教官的劣势也极为致命。
教官不是人。
教官看待人就像人类科学家看待实验用的动物,真实情况或许还更夸张。伯蒂敢说,教官之所以在做“心理医生”这份工作,就是为了进行人类观察。
但有这个必要吗?教官哪怕就坐在自己家里,也能清楚明白地观察到任何一个他想要观察的人类,可他就是要多此一举。
这种莫名其妙且毫无必要的仪式感存在于各方各面,虽不至于无法容忍,然而当伯蒂心烦意乱的时候,这些仪式感导致的无用举动无疑增添了他的负面情绪,让伯蒂恨不得以此为借口疯狂地和教官吵上一架……这计划当然只能宣告破产,所有想法都注定只能是想法。
至于别的?伯蒂不知道其他人敢不敢,反正他自己不敢。
“我能看出来你不想聊自己。”亚度尼斯说,“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不介意换成你更感兴趣的话题。”
他极为恰当地在伯蒂胡思乱想的间隙说出了这番话,踩点之准直教伯蒂毛骨悚然。
但最让伯蒂毛骨悚然的不是教官说话的时机,而是他竟然又重新开始对教官的不同寻常感到毛骨悚然,就好像他正距离之前那种诡异的心理状态越来越远。
按常理来说,恢复正常当然是一件好事,可假若这种“正常”里充满疑虑、恐惧和痛苦,“不正常”中却只有朦胧空寂的、无我的安宁,那么“正常”和“不正常”究竟孰优孰劣就很难断言了。
伯蒂最终也只能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
“听你的,教官。”他梦游般说,“都听你的。”
亚度尼斯微微扬起下巴,那动作显得既神秘又优雅,更加奇特的是他还露出一点微笑。尽管这个微笑从审美上讲称得上动人心魄,可伯蒂仍只被亚度尼斯唇下一闪而过的森然惨白摄住了心神。
“你似乎对歇洛克很感兴趣。”亚度尼斯说。
约翰€€华生端着咖啡走到窗前,张望了一会儿天空,随即关上窗户,拉上窗帘。
“我看外面要下雨了,赫德森太太。”他说,“福尔摩斯还没有回来?音乐会应该在两小时前就结束了,他一定是又被什么怪事吸引了注意力。我希望他这次回来时别再带着伤,那看上去可真是怪吓人的。更何况又马上要下雨了,泡了雨水的伤口很容易发炎化脓,到时候他就得卧床休息。要我说,福尔摩斯是不错的室友,唯独他不能动弹又没有案子的时候除外。”
在他身后,爱丽丝摆弄着手中的小提琴,回答说:“你的希望恐怕得落空了,华生医生。”
“你在干什么?”
“给他换一根新的琴弦。”爱丽丝从容地将打理好的小提琴放回琴箱,“这样,他在焦躁中制造的噪音也能稍许动听一些。起码我是这么希望的。”
约翰闷闷不乐地坐到沙发椅上。
“无聊了?”爱丽丝问。
她站起身,轻巧地绕过沙发椅,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可那丝毫无法增加她本来的身高。
她有一张属于孩子的面孔。大大的蓝眼睛,圆润的脸颊,蓬松的金色卷发披散在肩侧,灯火中,那头金发被镀上柔软的微光。
“还是你的旧伤又开始疼了。”爱丽丝又说。
她沉静地凝视着华生的脸,从那张写满了不耐的脸上获得了答案,于是又重新站起身,走到华生面前,递给他一个圆盒。
“我不要。”华生拒绝道,“它确实很有效果,赫德森太太,可有效得太可怕了。请原谅,在你告诉我它的具体成分之前,我是不会再用的。”
“我说过很多次,华生医生,这是不能外传的秘方。”
华生用沉默表示了拒绝。
爱丽丝微微皱起眉,紧接着又恢复了平静的表情。她又将手往前递了递,这次,华生顺从地接过圆盒,并且旁若无人地撩起裤腿,将药膏抹在了疼痛的位置。
“很好。”爱丽丝说。“有一个总是把自己搅和进危险的咨询侦探已经够我头疼了,再来一个因为病痛暴躁的医生,日子简直没法过。要不是我还控制不好……”她及时打住了。
华生如梦初醒。
他懊恼地看着手中的圆盒,咕哝着:“有时候我真怀疑你会什么巫术,赫德森太太。”
“留着它。你会用上的。”
爱丽丝走到门口,拉开门,门外的人立刻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无力地靠着墙上。细雨被他带进了屋内,又被爱丽丝毫不留情地关在门外。
她看着靠在墙上的人。
“总是这么及时地开门,赫德森太太。”福尔摩斯苦笑着,“如你所见,我又带着满身的伤回来了。”
“华生医生?”爱丽丝没有理会他,而是提高了音调,“华生医生?”
有人摔倒在地的声音,紧接着是急匆匆爬起身的人不慎碰倒家具的声音,而后是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伴随着惊呼:“福尔摩斯!你又怎么了?”
华生开始检查福尔摩斯的伤口,而爱丽丝习以为常地代替福尔摩斯做了回答:“刀伤和枪伤,老样子。”
她的声音和华生无奈的话音混在一起:“天呐,福尔摩斯,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爱丽丝率先走进房间,华生则搀扶着福尔摩斯跟在她身后。在此期间,福尔摩斯敏锐的眼神一刻不停地在爱丽丝的后背上绕着圈。
他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爱丽丝身上的每一处细节,从她后脑勺处偌大的蝴蝶结装饰,到她以蕾丝做点缀的肩头,再到她的袖口和手指,她光洁的小腿,连她的脚腕和走路时偶尔露出的鞋底也没放过。
华生尴尬地咳了一声,低声提醒:“福尔摩斯。”
“赫德森太太,”福尔摩斯就像没听到华生的暗示似的,“你今天没有出过门,是吗?”
华生替爱丽丝回话:“当然了,赫德森太太今天一整天都和我待在一起。”
福尔摩斯对此似乎有不同的看法,但未发一言。他在华生的搀扶下坐到沙发椅上,爱丽丝取来了医药箱,得到华生匆忙而又感激的道谢。
在华生忙忙碌碌的时候,福尔摩斯依然紧盯着爱丽丝。“赫德森太太,”他说,突然痛得倒嘶了一口凉气,不得不暂时中止原本要说的话,转而对华生说,“我的朋友,这伤在我看来还没严重到需要动刀子的程度。”
华生把掏出来的子弹扔进银盘,不冷不热地回答:“我才是医生。”
自知理亏的福尔摩斯安分了,爱丽丝则坐在他的对面,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对方吃瘪的模样。她的笑意丝毫不加以掩饰,福尔摩斯斜了她一眼,忽而说:“我是在查开膛手杰克的案子时受的伤。”
爱丽丝不笑了。
她抿住嘴唇,蓝眼睛忽闪了一下,无声地表露出了兴趣。她说:“可开膛手杰克已经许多年没有现身,没准早就死了。”
“我不这么认为。”福尔摩斯说着,却忽然将话题拐向毫不相干的方向,“我不知是否只有我注意到了这点,赫德森太太,你正是在开膛手杰克最后一次犯案后不久出现在伦敦的。”
这话中的隐含意味十分可怕,华生顿时抬起头,严厉地警告道:“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置若罔闻,继续说道:“你的力气大得不同寻常,总是独自更改房间里的陈设,包括我和华生两个人一起抬都费力的衣柜;你十分富有,品味也不同寻常,华生可能没有注意到,但我却知道墙面所挂的油画都不是仿品,而是真迹€€€€为此我还特地学习了如何鉴定艺术品;你深居简出,尽一切可能不和外界的人接触,却又总是有身居高位的人乔装打扮后前来拜访;你完全不需要出租房屋谋生,却又接纳了我和华生两位租客……如此种种,怪异之处简直数之不尽。”
华生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爱丽丝,又将迷惑的眼神投向福尔摩斯。
他看上去完全被福尔摩斯的话给搞糊涂了。
爱丽丝说:“放轻松点,约翰,歇洛克没有指认我是开膛手杰克的意思。”
“什么?哦,赫德森太太当然不可能是开膛手杰克。我倒不是说她没有这种能力和潜质,但她缺乏连环杀手最重要的特征,她没有犯罪所需的内在激情,那种澎湃的情感力量,而且她并不将死亡这件大事放在眼里。”福尔摩斯说,“但她一定和开膛手杰克有所联系。这是一定的。”
“你是吗?”伯蒂插嘴问道。
亚度尼斯忍耐而宽容地看了他一眼。
“那开膛手杰克到底是谁?”伯蒂说,“一个世纪过去了,我们还是不知道这个连环杀手的具体身份,也许你能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教官。”
“开膛手杰克是一群人。”亚度尼斯回答,“他们都因我而死。”
但当时的他还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85章 第三种羞耻(16)
亚度尼斯的态度寻常,既不显得回避,似乎也没多少谈兴。
于是伯蒂顿时陷入了纠结之中。
他不敢细问,又不敢完全不问;可是要问的话,他也不知道该从哪里问,更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做切入口。
……这也太难了。他真的是来做心理咨询的吗?
应该像这样左右为难的明明应该是医生才对。
伯蒂在心里哀叹了一声,又偷眼瞧了瞧亚度尼斯。那张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所有所思地沉吟着。
在伯蒂在心里努力打着腹稿,斟酌着删减增添要说的话的时候,亚度尼斯忽然站起身€€€€伯蒂立刻就为这个动作绷紧了脊背,甚至手臂也因为过分的紧张而微微颤抖起来。
亚度尼斯走向他,在伯蒂强掩惊恐的眼神中越过他,停在他的背后。
伯蒂这才缓慢地松了口气,然而心中惊惧交加的复杂情绪并未散去太多。他悄悄地半歪过脑袋,斜着眼睛去看亚度尼斯在做什么。
这个动作难免让他的身体重心稍微倾斜了一点,在高度紧张中,伯蒂没意识到,他身下的椅子,随着他身体重心的转移,也轻微地歪斜了一点。
像是活着的生物为了让乘坐的人更加舒适,自发地跟随人的动作做出调整一般。
亚度尼斯正停在一个矮柜前。
这个矮柜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伯蒂记得很清楚,矮柜出现的位置上一直空无一物。他们所处的房间并不大,放下一张小桌和两个椅子后,椅背和墙面之间的距离,也不过刚好能容许一个正常体型的成年男人在不侧过身的情况下顺畅地通过。
摆下这个矮柜之后,他的椅背和矮柜之间的距离,仍旧能容许一个成年男人不侧身通过。
寒意从伯蒂心中冒了出来,好在虽然这件事细思起来极为恐怖,但伯蒂已经差不多快习惯了在这里居住的必备技能。
不要多想。他在心中默念道,不要多想就是了。
就当自己记住的东西都是假的,自己看到的东西也不是真的。就当这是个噩梦,梦醒了一切就会结束。
至于这个梦到底会不会醒,梦的结局又是什么……
亚度尼斯拉开了矮柜的柜门,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那声音听起来并非是拉开了一个柜子,而是推开一扇厚重的、尘封已久的巨门似的。
“找到了。”亚度尼斯的声音里沾染了一点愉快,“我就知道被我放在什么地方。”
他合拢柜门,转过身,带着手中的琴盒返回座位,而后在伯蒂的注视中打开盒子,取出一把有些陈旧的小提琴。
“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亚度尼斯低声说。
他轻轻抚摸着琴面,仿佛这不是什么木质的乐器,而是情人的肌肤。他的指腹下,提琴的琴面如焕发了生命一般,呈现出极为柔软细腻的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