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轮子、人骑在上面踩就能往前走,前面一个框可以装东西,后面还有个座能坐人的小车;家家户户都有比水还要清透,当中既无瑕疵也无染色的玻璃窗;屋子里能够自动点火的炉子,锋利得可怕的刀具;按一下开关就会点亮,再按一下还能变色的灯光……
约翰甚至在广场上看到了一座可以活动的雕塑。无数星球悬浮着,围绕着固定的轨迹缓慢运行,其自身也在稳定地以某个轴为中心转动。
老天。约翰可能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他能认出来,在那个雕塑里,是地球和其他星球围绕着太阳转动,而不是一切围绕着地球转动。
……据说哥白尼提出过一点类似的设想,尽管他从未正式发表过,但因为这观念过于惊世骇俗,相当多的教内人士有所耳闻……他真是胆大包天。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
约翰搞不明白,但这里的所有细节都令他战栗。
最初他以为瓦伦蒂诺是女巫,她说的话听起来也像是在暗示她是女巫;可被她弄到这里之后,约翰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那么的€€€€简洁和美丽。
可以说,约翰不是个聪明人,但他无论如何也是受过高等教育,学会了思考的。他自己可能得不出什么好的思想,可是,把好的思想摆在他面前,他也并不愚蠢到认不出来。
只有真理才会那么简洁和美丽。
他一路慢慢地走着,一边想着他看到的东西。瓦伦蒂诺一直没有再出现,可能就是要给他留出足够的时间。啊,瓦伦蒂诺,这么多年以来,她是唯一一个让他感到仿佛回到童年,回到那位亲切的女仆身边的人。
约翰在森林中穿梭,这里很难分辨出方向,他只能靠着观察枝叶中隐约透出的太阳确定自己的位置。他一直往前走,一路走到森林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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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的尽头是金色的沙滩。
以及海面。无边无际的海面,蓝色的水波轻缓地起伏,仿佛母亲疲倦的手习惯性地推动摇篮。几只白鸟贴着水面飞行,云雾朦胧,被凉风拉得很薄。
约翰的下巴几乎要砸到沙子上。
不论之前有过多少猜测多少设想,亲眼目睹所受到的震撼才是最大的。这里居然真的是一片海域,这地方恐怕也真是一座岛屿……不,还不能断定,至少要绕岛一圈才能断定,也许这里只是某个靠近大海的城镇……但假如真的有这样的城镇,怎么可能从未有人提及过这片不可思议之地?
约翰傻乎乎地站了半天,才慢慢回过神。他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了,各种各样的谜团塞在他的脑海中,比如就算这是一座岛屿,他们到底是怎么把他弄过来的?他昏迷的时间应该不长,是不是说明这里距离罗马并不遥远?
可问题又会回到原点,假若这座岛的距离如此之近,怎么可能从未被船只发现呢?看看这片海,看看这宽阔、笔直的海岸线,这里是一座良港啊。
约翰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到下,把木棍横放在腿上。
说不准他以后还能写篇关于此事的游记。肯定会有很多人感兴趣。
坐下来才发现他已经很累了,一直精神紧绷才没觉察到。此刻亢奋的状态逐渐平息,疲倦涌上来,约翰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呵欠,背靠着树干,渐渐陷入昏睡。
“……约翰?”
梦中有人在呼唤他。
“……约翰……”
不,不是梦中,是真的有人在呼唤他。
“约翰。”
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稳平静和细微。草叶被踩踏的声音,树枝被移开的簌簌摩擦声,呼吸声,还有淡淡的、熟悉的香水味。
“约翰。”来人,瓦伦蒂诺,用吐气般的低声说。
她走到近前了,约翰却还半梦半醒着。他知道瓦伦蒂诺是来找他的,也知道他此刻可以醒来,只是,睡梦的手有力地环抱着他,疲倦的身体也实在无法挪动。
她在他身边坐下来,摸了摸他的脸颊与额头。她是担心他生病了吗?没有这回事,来这里之后约翰越来越觉得强壮,瘦下来之后€€€€等等,他瘦了很多,瓦伦蒂诺还是认出他了吗?
他还以为瘦了那么多之后他会变得英俊些呢!老实讲,他胖的时候也是个挺迷人的胖子,脸型和五官都挺标准的,这可是拉斐尔认真的评价,虽然对方这么评价的初衷是劝他少吃点……拉斐尔不至于在这种事上撒谎。
说起拉斐尔,约翰想告诉她说我给你订了一幅肖像画,放心好了,不是你讨厌的那种手臂端端正正摆在面前、抬着下巴、面无表情直视前方的肖像画,而是活泼的、微笑的那种。
真可惜,你看不到了。
他想说的很多,却总是醒不过来。瓦伦蒂诺坐在他身侧,即使看不到她的模样,约翰也能想象到她会是多么沉静和优雅。
“噢,约翰,”瓦伦蒂诺说,“你走得也太远了。”
明明是你走得太远!约翰想说话,却只能发出几个含糊的喉音。
瓦伦蒂诺站起身,紧接着,约翰只能感到一阵悬空感€€€€瓦伦蒂诺轻而易举地将他抱了起来,他吓得想要挣扎,又有些贪恋这个怀抱。在他挣扎的时候,瓦伦蒂诺已经转过身,踏入了森林之中。
周遭的环境猛地黑下来,在这黑暗中,瓦伦蒂诺的温暖和呼吸声愈发明晰。她慢慢走着,脚步稳定,仿佛怀中的人还是个孩子,太贪玩了,让她烦恼却又不忍心责怪。
在晃荡的颠簸中,更浓重的睡意终于降临了。
约翰落进去,几乎没有怎么挣扎。
他本来也没有挣扎过。在瓦伦蒂诺的手中,他从未采取过任何手段表达最微小的抗议,因为他自始至终都在渴望拥有它们:这些关注,这些管束,这些怀抱……
真不明白怎么会变成这样,约翰做梦都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瓦伦蒂诺和他前后脚失踪,负责人又是皮耶罗,约翰敢用自己丢掉的那些体重打赌,皮耶罗肯定会把结论定义成私奔。
父亲会很失望的,母亲会很难过的。
那真是€€€€太好了。
“你醒了吗?”
约翰勉强睁开一条缝。
“我有件事必须告诉你,亲爱的,”瓦伦蒂诺将手搭在小腹上,在约翰越睁越大的眼睛里,她喜悦地微笑着,“已经有快五个月了。就是因为这件事我才那么长时间没有见你,约翰,也是意外促使我下定了决心……”
“……我、你,不是,我是……”约翰无论次。
“我已经计划好了。先在这里生下来,等孩子大一点了,再去询问主人的意见。我们并不是蝴蝶,所以我们能够离开这里,不过,因为主人提供了保护和帮助,我和主人做了一个约定。”瓦伦蒂诺说,“未来的某天,我们的后代会登上这座岛,一旦这件事发生,他们就会成为蝴蝶。”
约翰对蝴蝶的猜想被证明了。
他吓傻了。
“那也没什么不好的。”瓦伦蒂诺平静地说,“再怎么样都比被烧死好,不是么。你也见过那场面,约翰,为了避免那种结局,有什么事是不能接受的?”
她璀璨的金发被全部梳到脑后,一双蔚蓝的眼睛如海面般澄澈。
约翰迟疑着,还是点了点头。
第188章 第六种羞耻(26)
自从他们从圣彼得大教堂回来,玛格丽塔就一改之前等待拉斐尔来找他的态度,开始积极主动地往拉斐尔的屋子里跑了。
过来之后也没有干什么事情,就是坐在拉斐尔的画室里,旁观拉斐尔画画。
她一点都不吵闹,总是静悄悄地进来,静悄悄地坐下,往往要等拉斐尔从手上的工作里回过神来,才能意识到画室中多出了一个人。
拉斐尔最初还以为是自己的教导让玛格丽塔对画画产生了兴趣,但很快他就发现事情和他想的完全不同。必须得说,在他的脑海中,确实存在着用各种方式挑起她对画作的兴趣,然后借以获取教导她的机会的计划。
这毫无疑问是一举多得的事情,更多的见面和相处机会,画画时老师手把手的指导会有更多的肢体接触€€€€但又不会多到让玛格丽塔再用那种渴望的、饥饿的眼神盯着他看;当然还有,既然玛格丽塔明确地表示过自己从未学习过这门技艺,那么,有什么人能拒绝为圣灵传授、彻底展示自身能力的机会?
哪怕米开朗基罗那个粗鲁暴躁家伙也会欣然同意的,没准还能一改过去的拖延呢。
不过,拉斐尔很快就发现了事实和他设想的不太一样。
相比起自己学习,玛格丽塔明显更乐意欣赏他的作画过程。
如果那才是玛格丽塔的愿望,拉斐尔又是什么人,竟敢不遵从她的心血来潮?
于是,玛格丽塔几乎就这么在拉斐尔的家中住了下来。
拉斐尔的作画过程无疑是一场令人和观众都感到赏心悦目的节目。他的笔触清新自然,堪称古朴,手臂挥动时的动作恍如流水般自然,而他挥洒起来的时候,简直连细密小雨在湖面点起的无数涟漪都比不过那种纯净;他的思考则更美,仿佛一座郁郁葱葱的庭院,缓慢悠哉地在四季之间轮转,葱白般的嫩芽钻出,瘦弱的鹅黄慢慢生长成浓艳欲滴的翠色,紧接着变得粗壮而深绿,又在寂然的冬雪里枯黄、伏倒、死亡……
玛格丽塔几乎不怎么注意到他的面孔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诚然,那是一张秀丽文雅的美丽面庞,但他早已不能真正欣赏人类之美。
那也是那座雕像并未彻底地打动他的原因:肌体的真实和优越,在他眼中没有多少区别。
就像人们往往能精准地区分猫和狗的长相不同一样,玛格丽塔也能精准地辨认出每一个人的不同之处,那在他的知觉中是很醒目的东西;就像人类看待胖猫胖狗和瘦猫瘦狗时往往都觉得可爱一样,人类的外表在他的感知里也几乎都差不多一样的可爱。
想法,思维,或者说,灵魂€€€€那是令人类真正散发出魅力的东西,正如不论他为自己捏塑出怎么样的外表,任何生物都会为他目眩神迷一样。
内里才是最重要的,外壳,更像是包装袋,留与不留全凭喜好,有或没有都不影响内容。
人类需要包装引起注意才会对内里开始产生兴趣,或者说,至少需要包装不那么惹人生厌。玛格丽塔没有这种烦恼,他能精准地找到整个星球上最具有魅力的那些生物,以及,在他私下的偏好里,他确实更欣赏人类属性浓郁的内容。
也更乐意玩弄异类的包装。
哪怕人类自己也必须承认人类的肉体实在是过于脆弱、过于简单和无聊了,不是吗,否则他们何必发明那么多辅助玩耍的工具呢。
总之,在拉斐尔汪洋般广阔的灵感陪伴下,玛格丽塔过得非常愉快。
再加上这是一个无比动荡、混乱的时代,女人们很容易被送上火刑架,这对玛格丽塔来说是绝佳的机会。没有什么比赋予第二次生命更容易获取和传播信仰的行为了,每个女人在醒来后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成为他的蝴蝶。
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准备好了。
那也不碍事,在生下孩子前他们可以随意飞走,借助连接了无限空间的花园飞到任何世界。只要他们的血流传下去,蝴蝶总有一天会回到花园。那是刻在他们本性中的传承,玛格丽塔并不担心。
无论如何,他们的繁衍也是他的繁衍。
那令他身体的每一处都感到喜悦和满足,十分细微,却也能勉强缓解她的饥渴了。
皮耶罗叫住了脚步匆匆的拉斐尔。
“你知道街上已经到处都是和你有关的传言了吗?”他劈头盖脸地朝着拉斐尔砸出了问题,“你们到底想做什么?她不是€€€€你们不该把事情闹得那么大。你知道有大人物想将女儿嫁给你,拉斐尔,让我告诉你,那不是传言。”
拉斐尔的脚步慢下来,他沉吟着:“……如果你这么说,是我无法拒绝的大人物,对么。”
“那无关紧要了。既然她是,她。”皮耶罗在胸口画了个好几个十字,“我不知道你到底打算怎么做,拉斐尔,但我认为,我们不该挑战她的耐心。”
“你是在担心我么,亲爱的皮耶罗,我的老朋友。”拉斐尔笑了,“但我也没办法啊。那位只是有过几次暗示,甚至没有留下我能拒绝的话口,你要我怎么说?难道要我拒绝根本不存在的婚约请求么?”
至于玛格丽塔€€€€她或许乐于看到我焦头烂额呢,拉斐尔想。
正如拉斐尔一早就觉察到的那样,玛格丽塔的性格可以用错乱来形容。她有成熟、甜蜜、妩媚的一面,更多时候表现得无欲无求,偶尔则是个狂妄且绝对有足够力量的暴君。最让人恐惧的是,她似乎喜爱着一切情绪和反应,只要那些情绪与反应是因她而生或者由她而起。
作为被她关注次数最多的人,拉斐尔太能体会到这一点了。
他在画室中作画时总能感觉到她那强烈的存在感,尽管她的步伐比一只猫还要轻,身形比一片叶子落下的线影还要浅,可每当她兴致勃勃地在背后凝视他,不多时,拉斐尔便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某个部分正被她品尝和玩赏。
那是一种奇异而疼痛的感受。宛如情人之间的耳鬓厮磨般缠绵,又像被猛兽撕开腹腔啃食一样惊怖。
在缪斯纯洁美好的光辉下,无疑隐藏着正磨牙吮血的怪物。
但究竟谁才是怪物呢,是那慈爱温柔的圣母,还是那高贵而忧郁的青年……亦或者他们都是怪物,只是同一个怪物所暴露出的不同面孔?
事已至此,拉斐尔早就失去了退缩的机会。他也早已放弃了后悔。不管等待着他的是何种结局,在拉斐尔的猜测中,他的心和灵魂,必然会为玛格丽塔带去温暖、快慰和满足。
“我在认真地告诫你。”皮耶罗烦躁地调整着姿势,“听着,我知道约翰失踪前向你预订了夫人画像,如果你还没有动笔,赶紧放弃它。如果你画完了€€€€看在主、看在玛格丽塔的份上,销毁它。我们都不想惹出更多麻烦。”
“我听说他们是私奔了。”
“你也认识约翰,你也见过那位夫人。你觉得他们会抛下已经拥有的一切和另一个人私奔?”
“我觉得那是他们会做的事情。”
皮耶罗融合了震惊、疑惑和“你是在开玩笑”的表情,能被绘制成流传后世的经典,再在网络时代成为流传甚广的表情包。
“约翰?私奔?我怎么不知道你比我更了解他了,拉斐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