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如你和他相处的时间长久,也没有和他一起工作过。不过,我大概地知道约翰的性格,他有些怯懦,还有些优柔寡断……唯独他对夫人的感情,真挚得胜过他对主的忠诚,这,是我敢确定的。”
皮耶罗的神色起了变化,先是否认,转而是沉思,紧接着变成了恍悟:“我从未见过那位夫人,但对她的行事作风有所耳闻。”
“夫人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是的,我只同她相处过很少一段时间,说过几句话,在同一场晚宴上跳过舞。”拉斐尔不紧不慢地说,“但那位夫人的意志之坚韧,哪怕被困在柔弱的身体里,也丝毫不减风度。”
皮耶罗的眉头拧紧又松开,松开又拧紧:“我是听说了这些€€€€我只是没想到她会做出这种决定。她到底为什么那么做,有什么理由促使他们这样匆忙地出逃?他们甚至没有带上一枚金币就匆忙离开了,他们要怎么维持生计?”
“啊。”拉斐尔含着笑感叹,“你还是那么好心,皮耶罗。”
“……到底算得上熟人。”
“我想这应该不是什么很值得担心的事,你看,”拉斐尔意味深长地说,“玛格丽塔难道不像是一位满足好人心愿的圣灵么?”
皮耶罗立刻闭上了嘴,并以实际行动表明自己的态度:他一语不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迈着大跨步消失在拉斐尔面前。
拉斐尔眺望着他的背影,也收起了笑意。
虽然在皮耶罗面前说得好像知道些什么内幕,可实际上他对玛格丽塔在做的事情一无所知。他知道玛格丽塔在“做什么”,还是因为那盒被皮耶罗赠送的礼物被束之高阁,出于好意,拉斐尔询问她是否需要他帮忙设计和加工。
玛格丽塔说,她已经将东西物归原主。
“他们需要这个,我有你送的那些就够了。”她补充了一句,还不忘给他一个稍有些扭曲,却十分甜美的微笑。
拉斐尔由衷地希望她没有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他指的是对其他人、对他本人而言的危险。玛格丽塔自然是不需要担心的,大概吧,他依然不能排除她是女巫的可能性,而女巫真实出现的话,不论那些与之相关的传说多么诡异、野蛮和可怕,拉斐尔清楚地记得,在所有的故事里,女巫都是可以被杀死的。
怀着莫名的紧张和担忧,拉斐尔匆匆赶回家中。乔瓦尼担忧地看着拉斐尔急促中也透着少年般的欢快的背影,苦笑着摇了摇头。
“玛格丽塔?”他还没进门就开始急切地用眼睛搜寻,用唇舌呼唤。
“在这里。”玛格丽塔从画室里走出来。
她穿着一件未经染色的亚麻袍子,就拉斐尔的眼光看十分粗陋,不过,以她“父母”的能力来说,这身衣服已经十分妥当和体面。
偶尔玛格丽塔也会这样出现,不是穿着佩戴他所赠送的华服首饰,而是来自那对老夫妻的好意。
当然,玛格丽塔无论如何都是美丽的,而且她打扮得越是朴素,就越是透着一股楚楚可人的意味。尤其是她那双比贵妇人细致妆点,滴入了药水,也更大、更圆、更加朦胧的瞳孔,无论看谁,都仿佛无比专注。
拉斐尔怜悯那些被这双眼睛迷住的人。
然而此刻,被这回眸迷住的只有他自己。
第189章 第六种羞耻(27)
“拉斐尔?”玛格丽塔说。
她等待着对方回过神,同时研究了一下拉斐尔的打扮。他的服饰并未同平日的风格保持一致,虽然内里的衬衫和长裤依然是那种沉静、雅致的调子,但染成了昂贵的靛青色,他在最外面搭配了一件皮革的短款外套,前襟是双排扣的,黄金雕花的扣子闪闪发光;他还戴着小羊皮的手套,并无装饰,但深红的染色本身就足够奢侈。
拉斐尔一定是去见了什么重要的大人物。
“圣父的召见?”她问。
拉斐尔的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大概是想到了玛格丽塔的身份。他说:“是的。我可能会有一份新的工作,亲爱的。”
他用带着无奈的眼神望着她,仿佛是在为不能抽出更多时间陪伴她感到抱歉。
“他有很好的审美。”玛格丽塔告诉他,“我还挺喜欢他的,可惜他没有太多时间了。他的身体不太好,你知道的。不过也不用担心,下一任圣父对你的艺术风格同样欣赏,你的性格也会起到很大的帮助。你在他的手中依然会受到重用。”
拉斐尔被塞进了太多的新消息。他唯一能做的反应就是眨眼。
“啊……”他终于设法把话吐出来,“很感谢你告知我这些未来,不过那对我来说确实有些……太多了。”
“你不认为你能活到那个时候,是么?”
“……”
“我的出现确实会对精神和理智有很大的妨碍。你会早早离世,这是毫无疑问的。”玛格丽塔说,“不过,也不会那么快,不会只有一两年€€€€但也不会超过十年。”
他没有说谎。在历史上,拉斐尔确实又活了不到十年。他参与不参与都只有那么多。
他会为拉斐尔补足因为他出现而损失的那部分寿命。这是他应该做的,也是他至少能做的。
“我已经很满意了。”拉斐尔说。
他接受得异常平静。正因为他会很平静,玛格丽塔才告诉他实情。人类在死亡面前很少展示出这样的从容,那不是人类的错,生命毕竟是很宝贵的€€€€玛格丽塔自己在死亡面前的表现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公允地说,他当时也san值爆降,精神崩溃,痛哭流涕,歇斯底里地发了一通疯。母亲的降临本不该带来这么大的影响,他并不是脆弱的、纯粹的人类,假若他当时足够冷静……
也许会有别的结局。
但玛格丽塔也并不责怪父亲。他依稀地知道,在父亲的眼中,死亡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的死亡是一场转化,可怕的是整个一生都被框死于既定的道路;可怕的是即使他被救出牢笼,即使他在密大学会了无数知识,即使他渐渐地认识到自己的生命究竟象征着什么,即使他用尽力气地努力过……还是迎来了注定的结局。
父亲恐惧的是命运。
那是一个比生死更大一点的命题,意味着区区人类永远是被庞大存在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棋子。
普通人尚且有依靠力量挣脱命运的可能性,哪怕奈亚也会遇到棘手的、心志坚定到无法被击溃的人类,而他,他从诞生起就只有一个使命。
被献祭给母亲,使母亲生下孩子,成为母亲的半身成为万物之母的男性象征。
那是早已被做出和实现的美梦。并不是说完全没办法更改,毕竟,这万千世界、无垠的时空本身也只是原初混沌之核的梦境,他痴盲而混沌,唯有奈亚拉托提普能窥见€€的心音,代行€€的旨意……而奈亚,无疑在父亲的降生过程中起到过无可替代的作用。
假若他叫醒这场梦境,令万千世界为之化为泡沫,过去将会被改变。
那不要紧。混沌只会清醒片刻,€€会进入新的幻梦,会有新的世界在旧梦的基础上诞生。那既是世界的毁灭,也是世界的重临。信息不会消失,它们依旧存在,在新的世界里,依然会出现与旧世界相仿的故事。
父亲即使改变了历史,也会有新的历史。
他的使命是注定的。
当他在母亲的怀抱中领悟世间真理的时候……他的感情是多么痛苦和激烈啊,他的渴望又是多么具体。转化的过程粉碎了属于人类的一切,唯独这些,被一丝不苟地全部保留下来。
玛格丽塔会实现他的愿望的。
他们都会实现他的愿望。
那毕竟是他们所有行为的原动力,它已经不再是凡人的愿望了,它是€€诞生的理由,€€的起源故事中不可修改的关键节点。
“小心,拉斐尔。”他警告道,“不要这么轻易地接受自己的结局。就是这种态度让你无法与命运抗争。”
“就是不同命运抗争才造就了如今的拉斐尔和未来的拉斐尔。”拉斐尔从容地回答,“在我看来,对命运的抗争,本身也是命运的一部分。命运,这个词从诞生起就是历史和未来的注解。不妨接受它,正如接受人终有一死。”
玛格丽塔笑了。
“当然,我说得那么轻巧,是因为我是拉斐尔。我是被选中的人之一,自然很容易满足于我所获得的命运。”拉斐尔很清醒地说,“至于那些不幸的人……我祝愿他们能够反抗成功。总有那么几个人能成就不可思议的事业。”
他握住玛格丽塔的手,玛格丽塔反手回握,将他拉到面前,轻轻贴了一下他的嘴唇。
“我会陪伴你。”玛格丽塔说,“直到你生命的最后一刻。”
“啊。”拉斐尔说,语气不乏骄傲,“那可不是一项简单的工作。我的生命……”
他没有把话说尽,而是微微抬起头,真切地吻了玛格丽塔。他吻了第一次,又吻了第二次,那感觉总是很新鲜,而且就仿佛画中的人物跳出纸张活了过来,给人以极强的落差感。
还有种感觉,因为过于怪异拉斐尔从未和任何人说。他确保了自己根本不朝着那方面去联想,但仍不知道玛格丽塔是否能够从他身上了看出这点。
玛格丽塔尝起来有点像鱼片。切得很薄、肉质非常细嫩,而且被切下来之后依然活着,在嘴唇上弹动似的。她还有点海水般的咸涩味儿,非常、非常鲜美,有时拉斐尔甚至会控制不住地咬她一口。
但愿玛格丽塔没有觉察到他的想法。拉斐尔几乎确信玛格丽塔会问他是否需要真的尝一点。
不需要。非常感谢。
康斯坦丁不能肯定很多东西。
他自己的感觉,亚度尼斯对他的感觉,他的过去,他们的关系。亚度尼斯到底是怎么想的,亚度尼斯到底是什么东西,亚度尼斯到底对他撒了几句谎,亚度尼斯到底为什么要和他撒谎,亚度尼斯平时都在做些什么,亚度尼斯是否在等他。
他能肯定的是自己肯定吃撑了。
“我走了。”他一边说一边扑腾,试图将那些热情地磨蹭着他的……亚度尼斯的……鬼晓得怎么弄出来的一些造型诡异的……肢体,从身体的各个地方弄出去。
“好。”亚度尼斯说。他还说了点别的什么。
“我要走了。”康斯坦丁绝望地说,坚持不懈地努力挣扎。他的意识只能理解非常模糊的概念,句子中的大部分内容都变得遥不可及,哪怕已经钻进了他的神经也失却掉全部的真实感。
“可以。”亚度尼斯说。
“我说我、我真的要走了。”康斯坦丁抓狂地狂叫,怀疑自己的形象比之于落入泥潭的疯狗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不不,他这么说并不是一种文学化的比喻,他本人是见过落进沼泽的疯狗的,那还是他认识……不,别想到其他人,别想到那东西……期间撞见的事情,那条疯狗就像触电似的玩儿命划动四肢,大张的口中灌入不知多少泥水,锋利的牙齿可怕地滴落着粘稠的涎水,瞳孔大张,疯癫中透出狂野的凶光……
他的形象肯定比那好不到哪里去。
亚度尼斯像是摆弄玩偶一样漫不经心,€€干嘛要对人类感兴趣呢,没错€€是说过人类的灵魂最值得品尝,括弧这里的品尝并不完全包括字面意思括弧完,假若对他来说最有趣的是灵魂什么的,康斯坦丁觉得柏拉图式的恋情才是最优解。
“不。”亚度尼斯拒绝道。
草。
“正在做。”亚度尼斯客气地说。
康斯坦丁神游天外,仿佛灵魂脱离了身体。考虑到这是亚度尼斯那可能是事情的真相,总之他已经充分地理解了许多有趣的中餐做法。
其中他印象最深刻也是这次学会的,有一道据说是非常有名的菜,叫做“乞丐之鸡”。首先当然是处理活鸡,把手臂和双脚……哦等一下,是翅膀和双脚,都用非常细韧的细绳绑住,割开喉咙放血,血液也是一道优质的菜品不必浪费;
放掉足够的血后,用滚水浇烫全身,这样能很简单地将皮€€€€当然是鸡皮,完整地撕掉;扒掉鸡爪的茧子和指甲,轻巧地剖腹,这里的下刀必须足够稳妥,过深会让脏器包裹的各种废料淌出,那股腥臭味很影响食欲……
进行到这一步的时候康斯坦丁忍不住打断,告诉亚度尼斯他不介意,亚度尼斯非常温柔€€€€但拒绝了,€€说希望给康斯坦丁留下比较美好的印象。他妈的混球。
下一步是去掉内脏,非常简单,康斯坦丁发觉那种滑腻、油润,手指抚摸时会痉挛着轻微收缩的手感十分美妙;倒不是说他自己没体会过。
记得吗,他曾经帮助一位经历战争,在那期间做出无数恶毒行径的老兵“亲身体会”他本人所制造的那种地狱。他带了一整箱的工具,用自己充沛而丰富的技巧确保了满足对方的渴求€€€€他自己当时也确实需要一点糟糕的行为排遣情绪。
噢,康斯坦丁确实相当享受那个过程。
活生生地折磨一个恶棍是令人心身愉快的好事。谁也别想康斯坦丁改变念头,什么也不能让康斯坦丁改变念头。
“现在依旧?”亚度尼斯问。
康斯坦丁的回答是对他竖起那根处理了皮和指甲的中指。
“我们真是天生一对。”亚度尼斯低声笑着说。
他妈的混球。
接下来是什么?哦,对,用各种香料仔细腌制,有技巧的制作者会用手指反复揉捏按摩帮助入味,无技巧如亚度尼斯则可以用小锤反复敲打€€€€€€确实有很好的小锤。
腌制的时间长一点更好,少也无妨,各有各的风味,亚度尼斯会腌制很长时间。
混球的口味相当重。
真的,太重了。
人类不能承受之重。
腌制结束后用荷叶包裹。荷叶,这也是康斯坦丁学到的新知识之一,他被教会了一首诗,“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他已经学会这句诗古汉语的念法了,顺便了解了这句诗具体的赏析,它听起来是在讲述荷叶与芙蓉之美,实际上是在说少女的裙摆犹如荷叶而少女的脸庞犹如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