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涟顿了顿,移开了视线,轻描淡写道:“不过是一个想要仗着美貌与皇后争宠的异族女子罢了,不值一提。”
裴玉半信半疑地看着清涟。
众所周知,先帝后恩爱非常,圣文帝更是天圣朝开国以来,唯一一位只有皇后而不设后宫的皇帝,就连他身边服侍的人都是太监而非侍女。
这种情况下,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个异族女人和皇后争宠,最后还被清涟毒杀了?
清涟闭了闭眼睛:“一报还一报罢了,我当初杀她,如今别人杀我,都是因果。”
在这皇城之中,堪比深山密林。你不吃人,就要被人吃。她不过是选则保护主人,让她想要守护的人活下去而已。
说着,她又睁眼看着裴玉,嘴角挂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目光不断地划过裴玉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长得真像啊……小主人,你长成这样,怕是狗皇帝早就认出你来了。不过你别怕,你这张脸就是你的护身符,狗皇帝不会伤你的。”
这一回,裴玉是真的惊在原地。
岑济安说,他长得和先皇后一点儿也不像,所以裴玉可以放心地冒充裴家嫡子入朝为官,伺机复仇。可皇后身边的侍女不仅一眼就把他认出来,还说他和母亲长得很像。
这两个人,到底谁在说谎?
如果清涟说的是真的,那灵武帝必然早就从他的模样猜出他的身份,又怎么会将他留在锦衣卫,还许以高官厚禄?
若她说的是假的,又怎么会一眼就看穿自己的身份?
裴玉收敛了所有情绪,修眉微蹙,目光暗沉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我虽没有下毒,但是却知道是谁下的毒。”清涟缓缓开口,“小主人,你想知道的话,就去查一查内官监少监冯德祥,还有他在今冬采买的那批红罗炭。”
红罗炭和银丝碳一样,都是宫中御用的木炭。只是银丝碳乃是用上好的五十年份桦木烧制而成,红罗炭的品质比银丝碳却差了一些。
今冬比往年更冷些,宫里炭火消耗大,最好的银丝碳要紧供着皇帝使用,其他妃嫔宫中大多烧的都是红罗炭。
只是颍川裴家的分支正好掌管着御用银丝碳的烧制和进贡,故而,就连皇宫中都缺银丝碳用的时候,裴玉家中的银丝碳却多得烧都烧不完。
裴玉微微眯上眼眸:“此案到底还是与皇后有关?”
他知道,内官监的冯德祥是皇后的人,如果这中间真的有他的手笔,那么就逃不掉与皇后有关。
清涟笑了,艰难开口道:“皇后一心想要立下贤后名声,名垂青史。可惜就算她容得陈贵妃等人嚣张跋扈,她身后的那些人却未必容得下。”
裴玉看着清涟的眼神微微暗沉:“你是如何得知这些消息的?”
清涟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在宫中几十年,自然有我的渠道收集消息。马德祥在分给其余两位皇子的红罗炭里添了掺有毒物的粉末,他们日日烧炭取暖,毒素少量被吸入体内,累积一冬,即便不能致命,但也会将二皇子和三皇子的身子骨毁了。而且,就连御医也查不出来。”
说到这里,清涟又幸灾乐祸地笑了两声,只是她的声音嘶哑低沉,听上去让人格外不舒服:“可惜陈贵妃生性苛刻,把本该分给二皇子的红罗炭也拨给了她亲儿子,反倒是亲手把她儿子送去了鬼门关。”
裴玉默然不语。
如果在茶水里下毒的人不是清涟,那又会是谁?
三皇子到底是因为喝了茶水中毒,还是因为吸了炭火中的毒烟中毒?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清涟的表情顿时紧张起来,担心地看着裴玉。
裴玉双手背负在身后,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过来的人是李行秋。
他一路走来,就只看到裴玉一个人站在一间牢门大敞的屋子里,在他面前,还有个女人被捆在床上动弹不得。
按锦衣卫的规矩来说,裴玉独自接近其他案子的嫌犯,已经犯忌了。
李行秋是个聪明人,只短短的几息功夫就已经猜到了裴玉的想法。
他躬身行礼,目不斜视地看着自己的脚下:“大人,那两人已经全都招了。”
裴玉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深深地看了清涟一眼,抬手再度准备将她的下颌卸下。
后者却对着他做了个无声的口型:“报仇!”
裴玉的手顿住,随后面无表情地卸了清涟的下颌,转身走出囚牢。
两人慢慢地往前走了许久,直到走到一处无人的拐角处,跟在裴玉身后的李行秋突然快走几步,单膝跪在裴玉面前:“裴大人,属下不会将方才的事情说出去的。”
裴玉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李行秋。
李行秋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模样英俊,高大挺拔,正是少年得意的时候。
“陈教头调你来我身边的时候,可曾有过吩咐?”裴玉漫不经心地问。
李行秋老老实实地告诉裴玉:“陈教头要小的盯着裴大人的一举一动,若有不妥之处,务必要向他汇报。”
裴玉拢了拢衣袖,语气慵懒:“哦?那你方才见到了什么?”
李行秋立刻道:“什么也不曾瞧见,如蒙大人不弃,属下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绝无二心。”
裴玉别有深意地看着李行秋:“我才入锦衣卫不足一年,根基尚浅,的确需培养心腹之人为我办事,但是,我只要绝对忠诚的心腹,明白吗?”
李行秋沉默片刻后,用力地点点头:“大人放心,李行秋从此刻起,便为大人耳目,任由差遣,万死不辞。”
裴玉闻言,反而有些不信:“我知道陈玄德对你有知遇之恩,且他的权位也在我之上,你为何不跟他反而跟我?”
李行秋微微抬起眼睑,认真地望着裴玉,诚恳道:“若论知遇之恩,大人您对我的知遇之恩更在陈教头之前。当初属下不过是锦衣卫的三等侍卫,因您当初夸了属下一句好胆色,陈教头才注意到属下,后来论功行赏,破格提拔属下为千户,分到仪鸾司听您调用。”
裴玉微微愣了愣,还有这回事么?
他眯着眼睛细细地看了李行秋半天,都没有想起来。
李行秋见状,无奈地笑了一声提醒道:“那日陛下在猎苑捕猎时,属下正是在猎场边缘巡守的侍卫。饿虎扑人时,您手中只有长刀,便问了一句谁有弓箭。正巧属下就在您附近,便将弓箭递给您。您当时不仅夸了属下一句,更是救了属下一命。”
经他这一提醒,裴玉也终于想起来了:“原来是你啊。”
当初他的确是从一名侍卫手中接过弓箭射杀猛虎。
只是那名侍卫的脸被遮掩在盔甲的挡风襟之下,他当时并未看见那人的模样。
李行秋见裴玉想起自己,俊朗的脸上露出了真诚的笑容来。
他出生一个已经没落的官宦之家,好在靠着父辈余荫,进了锦衣卫所,日后若混得好,也能有个好去处。
只是锦衣卫内大都是官宦子弟,他的出身不显,在这个环境中注定不会太受欢迎。
然而他背负着父母的期望,知道这是举全族之力为他寻到的一个机会,他若是退一步,他的家族便退无可退。
李行秋只能咬着牙,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环境中挣扎着生存下去。
直到那天,皇帝去了平洲猎苑,他的人生都因裴玉那句夸赞而改变了。
“起来吧。”裴玉的目光柔和不少。
李行秋这才站直了身子。
“以后跟着我,不会让你吃亏的。”裴玉轻声丢下这句话,落在李行秋耳中,却是字字千钧。
他知道,裴玉是个言必信行必果的人。
跟着这样的上司,他不亏。
回到审讯间的时候,白虎堂的那两个人已经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吐得干干净净。
裴玉看着桌上记载得密密麻麻的供词,那供词后还有两人的血手印,而供词的内容却看得他有些无语。
那两人不仅详细交代了自己奉命杀了林奕风的经过,就连自己平时干的偷鸡摸狗的缺德事儿也都全都吐口。
“……敲寡妇门挖绝户坟这种事,以后就不要记上了。”裴玉面无表情地执笔,模仿着前头的笔迹又添了几笔,把供词丢给站在自己身后的李行秋,这才将手上沾染了两点血迹的鹿皮手套摘下来丢在旁边。
李行秋丝毫不在意那纸张上的血迹,细细地将被裴玉调整过的‘供词’折起来后,揣入袖袋。
“裴大人,这两人如何处置?”旁边有人上前请示。
裴玉沉吟片刻后道:“暂且关押起来,待我查清了再行处理。”
诏狱中的狱卒听了这话便心中有数,这是要留着他们两人一条性命了。
等裴玉一行出了诏狱,已经是暮色四合了。
诏狱附近的环境越发显得阴森可怖。
裴玉深吸了一口气,吩咐:“趁着还早,去拜访一下总教头吧。”
第20章
风云不测
为着三皇子中毒一事,皇帝罢朝数日,终于在不少朝臣的跪庭请命之后再开了早朝。
身着明黄色龙袍的皇帝稳坐龙椅之上,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刘太康和掌印太监高振分列皇帝左右。
裴玉一如既往换上了御赐的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站在九级玉阶之下,对着文武百官,面无表情地做一个好看的背景花瓶。
仪鸾司还有一项要务,便是在朝会的时候充当天子仪仗。
灵武帝喜欢长得好看的人,仪鸾司的锦衣卫个个年轻英俊,身形高大,是御前伴驾的不二选择。
而裴玉偏生又是锦衣卫里长得最好看的那一个,所以几乎每天上朝他都要杵在前头。
就连许多在背地里骂裴玉阴狠歹毒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天底下再难找出一个模样比裴玉更好看的男人了。
所谓身如琉璃,心在无间,便是说的他这样如蛇如蝎的美人。
裴玉知道那些人在后面如何骂他,只是锦衣卫随帝驾上朝这个规矩又不是他订的,事实上,他才是最不想上朝看这群一品二品大员们做口舌之争的人好吗?
在他看来,吵得双方脸红脖子粗的简直聒噪,倒不如撩起衣袖打上一架来得干脆。
只可惜站在最前头的三公都是年过花甲的老家伙们,那些被骂得毫无还口之力的武将都只能强行克制着动手的冲动。
不克制不行啊,他们就怕自己的拳头还没挨到老头子的衣角呢,老家伙们就被他们的拳风刮倒在地,跌散了那几两老骨头,回头皇帝能饶得了他们?
就算皇帝饶了他们,只怕他们也要被天下文人士子的唾沫星子淹死。
大殿里的朝臣因为国库的银子所剩不多已经吵了半个时辰,又因为是削减军费还是增收赋税争执了半个时辰,现在又在吵着到底要不要停建为庆祝太后六十大寿修筑的万寿行宫。
裴玉没兴趣看只动口不动手的闹剧,他在心里盘算着,这样吵下去,大概再有一个时辰就能下朝了。
他早上出门前,在家里喝了碗燕窝粥,又吃了枣泥糕和金糕卷,只是在太和殿站了这么久,他有些饿了。
若是下朝得早,或许还能回去补个回笼觉。
不大一会儿,或许是诸位大臣们也吵得饿了,说话的人都少了,声音也安静许多。
裴玉精神一振,就快下朝了。
他正在默默计划自己的行程,突然就听到一个清朗如玉的少年声音传入耳中:“父皇,儿臣有要事要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