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裴玉这样冷冰冰地对她的,她还是第一回遇上。
“你不肯教我,那我就去向父皇告状,说你欺负我,父皇一定会打你板子的。”宣和公主气鼓鼓地看着裴玉。
裴玉:“……”
这真是十五岁的人能干出来的事儿?他有点儿不信。
“霏儿,你有何事要向朕告状啊?”忽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裴玉转头,就看到已经更衣的皇帝在两名内侍的簇拥下走进了殿内。
宣和公主俏脸一红,她也不是真想告状,只是想吓唬吓唬这个脾气古怪的指挥使罢了。
见到自己父皇,她吐了吐舌头,活泼地跑过去,抱着灵武帝的胳膊撒娇否认道:“没有,是父皇听错了。”
灵武帝哈哈一笑:“是吗?你今天为何不在宫里陪着你兄长和母妃,却跑到这里来?”
宣和公主瘪了瘪嘴:“母妃嫌我在旁边碍手碍脚,要送我去陈府呢。”
灵武帝闻言,脸上的表情淡了些。
他温和地点点头,捏了捏宣和公主的脸颊:“陈府那头有什么好玩的?”
宣和公主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扭着手指笑道:“表姐请了个十分有名的调香师,为她定制一款香料,今天该送去她府上了,我想去瞧瞧。”
“哦?”灵武帝像是来了兴致,笑着追问,“什么调香师那么了不得,竟然能让你也这样喜欢?”
宣和公主是灵武帝和陈贵妃的爱女,几乎是千娇万宠地养大的,任何珍惜宝贵的东西,在她眼中也不过尔尔。
灵武帝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家女儿对什么事物产生这样浓厚的兴趣。
“那位调香大师十分厉害,他调制出来的香料随身佩带,还可以让女子美貌不老,百病不侵。有这样的好东西,我若是能请他入宫为母后调香,岂不好么?”宣和公主有些兴奋地告诉灵武帝。
站在旁边的裴玉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子,他那日好像是吹牛吹过头了些,再加上这位公主添油加醋,听上去倒像是在扯什么天方夜谭。
灵武帝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说的人,该不会是花家老二吧?”
宣和公主惊讶地瞪大了漂亮的星眸:“父皇,你如何知道是他?”
灵武帝笑了:“朕是天子,有什么不知道的?那花家老二回京这些日子,尽在些下九流的地方厮混,花院使也管不住他。不过这些年,他在外头也闯出了些名声,想是有些真本事的。”
“若是他真的那样厉害,我可以请他入宫来为皇兄治病吗?”宣和公主观察着灵武帝的脸色,小声地问。
灵武帝沉默了片刻。
裴玉也很想捂脸,这位小公主已经单纯到这个地步了吗?
花辞镜那厮可是日日在花楼里寻花问柳的人,就算陈贵妃没意见,只怕皇帝也不会答应把这样一个人接入内廷。
“罢了,你且问问你母妃的意见,若是她同意,就行。”灵武帝直接把问题推给陈贵妃。
这话推拒得委婉,裴玉听了,目光挪向宣和公主。
宣和公主欢喜地点点头:“谢父皇。”
果然,灵武帝的话委婉过头,这个傻白甜公主完全没听懂自家父皇的意思。
灵武帝深吸了口气,脸上的笑容在僵硬了一瞬之后也缓和了许多:“轿辇备好了么?你若想去散散心便去吧,只是记得要早些回宫来,把你母妃安排的侍卫们都带上。”
宣和公主高兴地点点头,她抿起嘴角:“知道啦,那女儿先告退了!”
她微微福身行礼,又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瞟了裴玉一眼,这才蹦蹦跳跳地转身离开。
只等她离开之后,裴玉才对着灵武帝躬身行礼:“陛下。”
灵武帝淡淡地摆摆手,目光却格外温和地扫过裴玉的脸上:“叫你来也没什么大事,陪朕去御花园里走走。”
这是他和雪璃的孩子,这个秘密如今便只有他一人知道了。
当初他特意安排了人在内廷护着这孩子,只是那场大火一烧起来,他安排的人手终究是出了纰漏,孩子下落不明。
他暗地里找了几年都没有查出半分头绪,最后以为孩子也死在了火场中,这无疑对他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自那之后,灵武帝便对这天下冷眼旁观,后宫的女人勾心斗角,前朝的大臣结党营私,他都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
他痛失所爱,痛得已经麻木了,哪里还在意这天下如何。
这天下洪水滔天也罢,海晏河清也罢,都无法唤起他心底的波澜。
所以,他放任司礼监僭越,放任内阁夺权,放任西厂狂妄……
直到那次秋猎,裴玉张弓搭箭,救下他。
前一刻,灵武帝看着眼前的血盆大口也毫无触动,但是下一秒,他瞧见了那张酷似雪璃的少年的脸,心神巨震之下竟然直接昏倒。
他再派人去查,才知道裴玉是被岑济安那个老家伙派人暗地里带走的。
老家伙不知内情,还以为裴玉便是皇后亲生,这十几年便苦心教导,倒是把他的孩子教得文武俱全。
比那几个皇子都要优秀得多。
裴玉微微点点头:“遵命。”
灵武帝笑了,边往外走边问:“朕上次命你查的案子,进展如何了?”
裴玉跟在灵武帝身后半步的位置,恭谨地回答道:“三皇子中毒的案子,稍有眉目,再过几日,微臣便能给陛下一个答案。”
灵武帝侧头看了他一眼,笑容温和:“朕果然没有看错人。”
“只是……”裴玉的语气有些迟疑。
灵武帝道:“有什么话,直说便罢。便有冒犯之处,朕恕你无罪。”
裴玉颔首:“微臣遵命。陛下命微臣以查假铜钱案为遮掩,但微臣查来查去,查到了忠王府。微臣拿不定主意,所以想请陛下的示下……”
灵武帝脚下的步伐微微顿了一下,随后继续沿着平整的青石路往前走:“继续查。”
有了这句话,裴玉的底气便足了不少:“遵命。”
君臣一前一后,在御花园里悠闲散步。
距他们五步之外,候着一群太监。
灵武帝和自己的宠臣讲话,他们不敢太过靠近,只能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
“早朝上,上官长风所提的折子,你如何看?”灵武帝举步往湖心亭走去,边走边漫不经心地问。
裴玉眨眨眼,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瞬。
他上朝的时候哪里有心思听那些大臣的唇枪舌战,就算是看脚底下地砖的裂缝,也比听那些酸儒和武将不知所谓的争吵有趣得多。
裴玉也是没想到,自己一个锦衣卫还会被抽问朝务,现在这朝廷的俸禄果然是越来越不好拿了!
第23章
御园谈心
裴玉凭着自己零星的记忆,回忆了一下上官长风在朝上的话。
片刻后,他一本正经地回道:“陛下,上官大人提议,将今春秋两季赋税上涨,改三十税一为二十税一,以补国库空虚。微臣冒昧,倒觉此法不妥。”
灵武帝饶有兴致地挥挥手:“说下去,如何不妥?”
裴玉正色道:“微臣虽不涉朝务,但也时常听说,国库从前几年便开始空虚内耗,入不敷出。这几年先是两江良田被淹,又是北边战事连连,更有南海倭奴进犯……细数种种,接连不断的天灾人祸接踵而至。臣以为,纵使国库充盈,在这时节,也未必能妥善应对。”
灵武帝脚步一转,往御湖中心的湖心亭走去:“继续说。”
裴玉偷觑了一眼灵武帝的表情,见他脸色不辩喜怒,便斟酌着继续道:“虽说开源节流,方能持久。只是我朝立国以来,虽赋税也多有调整改动,但从未累加至此。还有一言,上官大人在朝上并未提及,臣胆子小,若无陛下赦免,也不敢冒言。”
灵武帝在湖心亭铺了软垫的石椅上坐下,闻言拢了拢肩头的明黄色披风,似笑非笑地看着裴玉:“你坐下说,此间只有你我二人,无论你说了什么,朕都恕你无罪。”
裴玉微微颔首行礼,目光却不自觉瞟向桌面上的甜点,这些都是御厨花了大功夫做出来的,上头的热气还没散,显然是才送过来不久的。
亭子里头还烧着两炉火炭,炭上架着只铜壶,里头的水已经烧开,正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亭子四周的门窗也都关得严实,里头丝毫不觉春风寒凉,想来应该是灵武帝提前就命人将亭子里收拾过了。
裴玉乖觉地上前,先替灵武帝斟了杯茶,然后又不客气地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这才在石桌另一侧坐下。
“既然陛下发话,臣不敢不从。”裴玉规规矩矩地坐好,揣度着皇帝的心思慢慢道,“其实,早朝上大臣们所提及的几处国库虚耗还不全,我朝除去战事、修缮行宫、水患旱灾之外,还有一处极严重的积弊,更是花费国帑甚巨,那便是各位皇室宗亲的供奉。”
“本朝的皇室宗亲们,按规制领得供米钱钞锦缎等等,每年所需供奉便能消耗大半国库。而朝中亲贵重臣和皇亲国戚犹自不足,他们的田地庄园占据天下农田四成以上,却不必缴纳赋税,积富于私。国家要以余下六成田赋养活全天下的人,更要兼顾其余各处花销,恕臣直言,怕是把那些穷丁们扔进石碾里,榨出的油水也不及一位皇亲。”
裴玉说得口干了,便暂停片刻,端起桌面上的水杯喝了一口。
灵武帝则定定地盯着裴玉看了半天。
裴玉察觉到他的目光,心里紧了紧,就要站起身请罪,却被灵武帝抬手按住了手腕。
灵武帝笑了:“你倒是真敢说,不过你看得倒准,这的确也算是朝廷的沉疴了。那你这个大夫既已把准症结,可有治病的良策?”
裴玉微微垂眸:“陛下谬赞了,非是微臣看得准,而是微臣下山之前,师父便曾多次说过此事。他说,朝廷此弊不除,便如负石登山,只怕还未登顶,便被这巨石压垮了。微臣愚钝,不过是鹦鹉学舌罢了。”
早在灵武帝问话的时候裴玉就已经想好了对策,反正把事情往师父头上一推准没错。
旃台老人如今远在千里之外,替他可爱的小弟子背一背黑锅也无妨。
难道皇帝还真的会派人去旃台把老爷子请过来问一问吗?
正是仗着自家师父的身份,裴玉才敢在皇帝面前肆无忌惮地指出旁人提都不敢提的问题。
“纵是鹦鹉学舌,没有几分真本事,也不敢在朕的面前说出来。”灵武帝依旧笑得十分温和,“朕觉得,让你做个区区的锦衣卫副指挥使,倒是有些屈才了。”
裴玉闻言,不经意地观察着皇帝的脸色,猜测他说这话的意思。
“只是你历练不够,若要再进一步,总需作出番成绩给朕瞧瞧。”灵武帝用格外慈祥的眼神看着裴玉,看得裴玉有些毛骨悚然。
老皇帝似乎是对他好的过头了。
哪怕他身后有颍川裴家和旃台老人给他撑腰,却也不至于皇帝对他如此信任,还一再提拔。
不过纵然心中思绪纷飞,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的。
裴玉立刻起身行礼:“臣,多谢陛下隆恩。”
“罢了,朕也不用朝廷上的政务为难你了。”灵武帝似乎是欣赏够了裴玉的小表情,笑了笑把桌面上的点心推到他面前,“尝尝,朕命人现做的。”
裴玉心底的困惑越来越大,皇帝这番操作属实让他有些看不懂。
不过他很快也就释然了,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有糕待吃只需吃。
他挑了块牡丹卷咬了一口,绵软细糯的点心就在口腔里缓缓化开,浓郁的香味也在瞬间涌入鼻腔。
“你对朕的三个皇子怎么看?”灵武帝不紧不慢地开口问道。
“咳咳咳!”裴玉骤然听到这个问题,一口点心哽在喉头,差点儿把自己原地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