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繁盛夏夜,裴玉却硬生生地冒了一身冷汗。
原因无他,只因为走在他身边的人,是白龙鱼服的当今天子灵武帝。
灵武帝私自出宫也就罢了,他身边竟没有带任何随从,只身一人就在盛京的大街上随意闲逛。
宫中不敢把消息传出去,只是苦了今日值守的神机营和锦衣卫,听闻陛下私自出宫,个个吓得六神无主。
等裴玉收到密报说皇帝微服出巡时,正在府邸中更换朝服准备夜里轮值。
千秋节这样重大的节日,京中必定戒备森严,只是越是这样隆重的时节,也越容易出事,故而裴玉思量再三,还是决定自己亲自带队巡夜。
他得到消息,第一时间想的是,皇帝私自出宫会去的地方,应该是忠王府。
这时候,家中的丫头春澜又来报说有个三爷登门拜访。
裴玉一边整理着自己身上的朝服一边匆匆往门外走,外头的轿辇也都已经备好了。
听到春澜的话,裴玉微微皱起眉头,正要让下人打发了那个不知所谓的三爷,但是很快他又停下脚步,改变主意说要见一见这位三爷。
意外又合理的是,这位三爷正是灵武帝。
跟在灵武帝身边的,还有拉长了脸的定远伯萧玄策。
裴玉看了一眼就猜出,师兄定是被皇帝逼着把人带出来的。
灵武帝假装没看到萧玄策苦涩的脸,一见到裴玉就笑了:“朕一直想出来逛逛,只是近日朝务繁忙,总也不得空。正好今日稍得片刻闲暇,又遇上萧爱卿轮值宫中,便密令他带朕出宫来。只是往常去的地方也无趣得很,思来想去,便让萧爱卿带朕来找你了。”
裴玉面无表情地捏了捏眉心。
果然。
若是旁人能从防守得密不透风的大内将皇帝带出来,裴玉这个仪鸾司都指挥使也不用干了。
萧玄策的轻功了得,身法又隐蔽,加上他本就是轮值武官,带着灵武帝出宫无异于监守自盗,不是什么难事。
再然后,在皇帝的吩咐下,裴玉也只得更换了一袭月白色绣团云的常服,陪着这位不知道怎么抽风了的皇帝陛下在盛京城的大街小巷闲逛,看看这承平盛世的煌煌气象。
裴玉和萧玄策一路沉默,两人落后灵武帝半步,不停地挤眉弄眼,像是在责问对方,又像是在争执着什么。
饶是灵武帝走在前头,却也感觉到了两人之间气氛焦灼。
他一回头,就看到两人正在打眉眼官司。
灵武帝不觉好笑地摇了摇头,这还是他在这里呢,若是他不在这里,只怕这两人立刻就能撸袖子动手了。
他也假装没注意自己两位爱卿之间的不悦情绪,一路上走来,不时地停下来看看,问问街边商铺的买卖,或是蹲在河边的摊贩旁边,询问他们今年的收入。
与街边商铺不同,在夜市上摆摊的不少是附近城镇的农户,趁着农闲时节,带些新出来的瓜果菜蔬来京城卖。他们入京一趟,多少也能赚几个辛苦钱。
毕竟盛京城中最不缺的便是有权有钱的人家,这些权贵世家为了尝一尝新鲜的菜蔬,都颇为舍得掏钱。
当然,这附近更多的还是行脚商人和手艺人。
盛夏时节,河边颇多蚊虫,裴玉的体质有些与常人不同,他的皮肤过于白皙,又总爱招蚊虫,平日里自然是避着这种地方走。
但是这一次他出来得匆忙,身上也没有带辟虫的香囊,才走了一段路,就抬手拍死了一堆蚊虫。
只是纵然他动作够快,但还是疏漏,才陪着灵武帝在河边走了不过十余丈,下颌处就被叮了两个红包,落在他白皙如雪的皮肤上,显得格外醒目。
灵武帝有些新奇地走在前头,注意力都被两边的人流吸引住了,倒是没有注意到裴玉的情况。
萧玄策自然是无时无刻不在关注裴玉,察觉到他的苦恼和不自觉皱起的眉头,清了清嗓子,故意提高嗓音嘲讽道:“小裴大人果然与常人不同,连蚊虫也都格外偏爱你,也不去叮旁人,偏偏追着你咬。依我看,你这皮肤,倒是比贵族世女的皮肤还娇嫩些。”
裴玉抬眸,冷笑着回敬道:“萧伯爷此言差矣,我看围在你旁边的蚊虫也不少,想来是阁下脸皮太厚,蚊虫叮咬不破,故而才不肯白费那力气吧?”
灵武帝被身后两人的争执声吸引,回头一看,借着旁边灯笼的光,果然看到了裴玉脸上的红包,落在青年俊美的脸上,看上去格外不和谐。
灵武帝的眼神黯然了几分,他记得,璃儿出生异族,最擅长调制驱蛇辟虫的各种草药,虽然皮肤细腻,却从未有虫蚁近身。
他的神情恍惚了一瞬后回过神来,看着裴玉的眼神也变得格外温和:“倒是朕……我疏忽了。”
裴玉被他这样温和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边挠了挠有些瘙痒的下颌边避开了灵武帝的眼神。
倒是站在旁边的萧玄策注意到灵武帝的异样,若有所思地看了裴玉一眼。
好在这市集也有不少女眷来逛,不少女子都会买一顶帷帽遮掩面容,这附近倒也有摊贩在售卖。
裴玉买了顶围着白纱的帷帽,细致的白纱垂落至肩头,遮住了他的面容,再加上他身形纤瘦高挑,又穿着袭月白的长衫,从背后看去,倒像是穿着男装的窈窕女子。
解决了裴玉的小烦恼,君臣三人继续往前逛着。
“什么?不过是梅子与杏子,竟然要卖三文钱一个。旁边那卖杏子的老农,三文钱就足足可以买一斤了。”前头,一名穿着短打的泼皮蹲在一个摊子前头,一边挑挑拣拣那板车上水灵灵黄澄澄的杏,一边抱怨道。
那老农闻言,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解释道:“这位客人,您细比较看看就知道,我这卖的杏可比别家的更大,也更香甜,卖三文钱一个其实不贵的。”
“呸,我说贵了,你还敢同我顶嘴?”年轻人对着老农呲牙威胁,同时眼疾手快地揣了四五个又大又圆的黄杏在衣袖里,起身就要离开。
“诶,客人……”老农见状,有些着急地想要上前将人拦住。
只是旁边摆摊的人却认得这个泼皮,便忙上前拉住他,低声劝说道:“此人的兄弟是夜市的巡守大人,偏他又是个混不吝的泼皮,拿你几个杏罢了,忍了这口气吧。”
老农气得嘴唇微抖,却也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目送着那泼皮离开。
灵武帝皱起眉头,回头看了身后两人一眼。
裴玉乖觉地往前走一步。
他本来就因为带着皇帝私逛夜市而神经紧张,如今遇到这种无赖,正好活动活动筋骨,出出气。
只是还没等裴玉发难,那一边啃着杏子一边往前走的青年见到一名带着帷帽的‘小娘子’拦在前头,不觉便发出了猥琐的笑容来。
众所周知,带帷帽出门的都是还未出嫁的小娘子,而且看他身边也没什么家丁护卫,想来也不会是什么权贵世家的贵女,那……
看着泼皮扔掉手里啃得精光的杏核,贱笑着走向裴玉,萧玄策不觉抽了抽嘴角。
不知死活的东西。
果然,男人的手还没落到裴玉的肩膀,忽然就觉得整个人的身体都腾空,随后他从俯视的角度看到挨挨挤挤的人头,正奇怪自己怎么能看到很高的东西,下一秒,扑通一声就落入河里。
虽然如今是夏日,但是夜晚的河水还是有些沁凉。而且这河水颇深,那人落水之后很快就开始扑腾着喊救命。
裴玉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响指,在人群中,立刻就有几个人高马大的青年靠近河边,看到有人想下去救人就立刻拦下。
“老先生,这是你的杏钱。”裴玉把顺手从男人身上摘下来的钱袋里头的几锭银子悉数倒在板车上,随后丢开了钱袋,顺便掏出手巾擦了擦手。
“这、这太多了……”老农有些紧张地看着三人,讨好地笑了笑,“即使是买完我所有的杏和梅子,也不必这么多钱啊。”
“这位先生,我看你摊上的瓜果菜蔬都比旁边的好些,怎么到了这个时节还没卖出去?”灵武帝和颜悦色地上前询问。
老农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垂眸,低声道:“我这里的价格定得略高些……所以不大好卖。”
三文钱一个杏,的确不算便宜。
“你为何要定这样高的价呢?”灵武帝继续问。
老农犹豫片刻,或许是见这三人不像方才那人凶神恶煞,便勉强挤出笑容:“小民家中有病人,需得服药治病,故而定价高些。”
萧玄策同裴玉对视了一眼,他们都看出了这个老农说的不是实话。
灵武帝自然也看得出来,不过老农不愿说实话,他也不追问,只是哈哈笑着,摸了三个黄澄澄的大杏,顺手又扔了片金叶子给那老农:“我们也尝尝这杏的味道如何。”
老农有些惶恐地看着那枚金叶子,颤抖着道:“几位爷,这、这太多了……”
他话音未落,那三人已经走远了。
旁边的摊贩有些羡慕地看着他:“京城之中,处处都是有钱人,别人既然给了,你家中有病人,便收下吧。如今你有了钱,快些走吧。方才那泼皮若是被人救上来,怕是要来寻你晦气的……”
那人说着,下意识地往河里看了一眼。
不知为何,旁边河岸站了一圈彪形大汉,阻止所有人下河救人。
同时,河中也有数条小船拦住那些想要上前救援的船只。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那泼皮就已经奄奄一息了。
他的兄长闻讯赶来时,立刻吩咐手下跳河救人,却还是被人阻拦。
“你们是什么人……”巡守怒目圆睁,看着拦住自己的人。
但是当对方掏出玄铁牌子的时候,他所有的怒火都在瞬间熄灭,声音也陡然消失。
锦衣卫!
怎么会是锦衣卫?
他的兄弟怎么会得罪锦衣卫?
巡守小心地陪着笑,至于河中的兄弟,他自然也无暇他顾了。
好在裴玉的意思只是好好教训教训那人,没想着要了他的命,故而在泼皮即将沉入水底时,那几个锦衣卫才不紧不慢地撤走了。
巡守这才手忙脚乱地吩咐捞人。
倒是周围的摊贩颇为开心,经过这么一遭,想必他们这市集会清净许久。
第62章
一见倾心
灵武帝逛遍了河岸的小摊,脸上的神色却逐渐严峻起来。
裴玉和萧玄策偷偷交换了个眼神,他们大抵也知道皇帝为什么会心情不好。
灵武帝走着走着,便停了下来。
他倚在遇仙桥的桥墩子上,双手撑着桥墩上精致的石雕莲花,神色莫测地望着远处流光溢彩的河水。
黑色的河面倒映着五光十色的舟楫画舫,还有青年男女一同放在河水中的河灯,浩浩汤汤宛如九天银河倾泻人间。
“你们二人觉得,朕治下这江山如何?”灵武帝忽然开口问。
裴玉拱手恭谨道:“陛下以仁德治天下,天下亦是万民归心,百官€€力……”
灵武帝抬手,淡淡地打断了裴玉的话:“小裴大人,你可知,朕在登基之前,是如何做王爷的?”
裴玉顿了顿:“微臣那时候还未出生,无缘得见陛下风华绝世的英姿,却也听师父提起过,说您在做王爷时最是自由不羁,一人一马踏遍三山五岳,揽尽南北盛景。”
灵武帝轻笑一声,回头看着他:“朕自十四岁离宫,至继位期间的十余年,都在天圣朝的各处游览。这天下到底如何,你以为朕当真不知么?”
裴玉沉默。
灵武帝手里把玩着方才从小摊上买来的黄杏,漫不经心地算了一笔账:“方才朕问过了,去岁的陈米都要三千钱一石,而在朕即位之前,一石米价格才不过五百钱。这其中除去去年水灾导致粮食减产的缘故,大抵也少不了人祸作祟吧?”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裴玉:“最基础的米粮都涨至这个价格,可见这天下,不太平得很。盛京之中,天子脚下,已经是这般景象,这京城以外,只怕更是民不聊生了。朕糊里糊涂地当了近二十年皇帝,如今想来,却是愧对百姓啊!”
裴玉细细地看了看灵武帝的表情,片刻后才轻声道:“陛下明察秋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