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另一只手撑着身子,有些吃力地坐起来,顺手扯开了胳膊上的衣袖,就看到一片淤青几乎占据了他整条胳膊,同时胳膊肘的位置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应该是脱臼了。
裴玉自幼怕痛,若还在山上,哪怕是擦破点儿皮,萧玄策和老头子此刻都着急得团团转,开始想方设法地哄他了。
然而眼下,即便是受了这样重的伤,他也只是淡淡地瞟了一眼,用完好的那只手托着自己的胳膊,咬牙往旁边的树干上一撞,只听得细微的咔嚓一声,脱臼的肩膀便已经复位。
没人心疼时,他好像也没有那么怕疼了。
复位的疼痛让裴玉的脸色扭曲了一瞬,然而他顾不上自己的伤情,一心只惦记着方才被巨大的山石撞在背上的萧玄策。
萧玄策受了那一记重创,当即便口吐鲜血昏死过去,此刻也依旧人事不知。
他用衣袖盖在萧玄策头上替他遮风挡雨,同时环顾四周,最后将目光锁定在十丈开外的一颗巨大的合欢树下。
此刻的雨水比之前要小些了,浓密的大树成为这附近的完美避雨处,故而,已经有别物比他们更快地选择在树下避雨了,那是两条毒蛇和几只獐鹿。
看着树下的动物,裴玉面无表情地从地上捡起几枚石子,手腕翻转间,一头最大的獐鹿头顶骤然多出个血洞,沉重的身子也应声倒地,其余的獐鹿受惊再度冲入雨中,而那两条毒蛇也以极快的速度游走。
裴玉这才半搂着昏迷不醒的萧玄策走到树下,将他安置在一处平缓的地面,又脱下自己的外套铺在他身下。
借着外头的雨水洗净了手上的泥污后,裴玉才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一只小小的木盒,打开盒盖,里头静静地躺着枚小指头大小的玉白药丸。
正是此前灵武帝给他疗伤的补天丹,当时裴玉的伤势不重,便把这枚药丸收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如今看到这枚药丸,他焦灼的心里也多了两分安稳,这是异族秘药,有了它,至少能保师兄性命无虞。
他抬手掐住萧玄策线条优美的下颌,微微一错力,后者便微微张开双唇。
裴玉珍而重之地将指间的药丸填入萧玄策唇间,只是那药丸被含在舌尖,萧玄策却根本不知道吞咽。
裴玉皱紧眉头,方才跑得匆忙,他们随身携带的皮囊都遗落在山洞里……
沉默片刻后,裴玉起身在雨中合拢双掌,耐心等待了片刻后,掌心积蓄了一小洼雨水。
他仰头将那清澈透亮的雨水含在口中,半跪在萧玄策身边,抬手钳住萧玄策的下颌,温柔地送上自己的唇,将雨水一点一点地渡进萧玄策的口中。
两人的唇色贴合在一处,却无半分旖旎。裴玉双眼死死地盯着萧玄策紧闭的双眸,小心翼翼地用舌尖将那略带苦涩的药丸推下。
在雨水和外力的帮助下,遇水则化的药丸终于化作一股带着异香的暖流涌入萧玄策喉间。
不知是不是错觉,裴玉觉得那药丸入口后,萧玄策的呼吸也变得平缓了几分。
他低头,将萧玄策身上的衣服扒了个七七八八,帮他细细地检查了一番身上的伤口。
萧玄策身上的伤口不少,但是最严重的还是他背脊上那处被巨石砸中的伤处,背上的皮肤几乎都被砸烂,透出白森森的肩胛骨来,宽阔的肩背上竟看不到一丝好皮肉。
裴玉望着望着,只觉得水汽开始聚集在眼眶里。
只是从他十岁以来,便很少再流泪了。然而此刻见到萧玄策为保护他而受了这样严重的伤,他只觉得比自己受伤更难过百倍,心口处仿佛有人拿了烧红的烙铁在胡乱地搅弄,疼得他连呼吸都不敢。
他的手指颤抖着想要抚摸那几处伤口,却始终不敢落下,就连呼吸也变得格外轻柔,像是他喘气大一些都会把眼前的人吹伤一般。
说来好笑,他在诏狱里几乎见惯了所有折磨人的手段和刑罚,再如何鲜血淋漓的场面在他眼前,也不过尔尔。
许多深夜里,他便是听着诏狱里犯人凄厉的哀嚎惨叫,不动声色地饮茶看书,消遣时日,也消磨着犯人的骨气和尊严。
无论是他的手下还是对头,都坚信一点,裴玉可算的是这天底下最为铁石心肠的人了,只怕再没有什么事物能让这位大人心智不定。
然而,凡是总有例外。
普天之下,唯有眼前这人身上的伤口,能让裴玉这般难以忍受。
只是萧玄策背脊上的伤口处有些地方还嵌着碎石,若不赶紧处理,只怕会让伤口化脓,更难愈合。
裴玉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处理萧玄策身后的伤口。
饶是他已经陷入昏迷,但当裴玉将他伤口处细碎的树枝和砂石挑出时,他仍旧无意识地轻轻抽搐着,显然是疼得已经达到人体能够承受的极限了。
花了半个时辰,裴玉才算是把萧玄策背上的伤口全都处理完毕,又用止血生肌的药膏为他厚厚地抹了一层,这才歇了口气。
只是他的胳膊受伤不轻,萧玄策更是昏迷不醒,眼见天已经渐暗,若不寻个安妥的地方过夜,只怕便是他无碍,萧玄策也是熬不过的。
况且,眼下还不知道后面还有没有姜志鸿的人马,大皇子此人生性猜忌多疑,只怕不会只安排一队人马刺杀皇帝,若是以他这样的状态再遭遇一队人,就很难全身而退了。
想到这里,裴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方才塌方的动静这么大,即便是山外还有人手,怕也不会这么快再入山来,他一定要趁着这段空隙把自己和萧玄策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他转头看了一眼地上尸体尚且温热的獐鹿,抽出软剑,利索地将鹿皮完整地剥下来,挑出鹿臀和大腿等肉质肥美的部位切割下来,又利用长剑与石头相击引来火种生火,勉强将那几块鹿肉烤熟,在附近找了大片干净的芭蕉叶将鹿肉包裹起来,卷起处理好的鹿皮,搀扶着萧玄策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山外走去。
将近深夜,裴玉终于拖着萧玄策走到了一处已经半荒的村落。
此刻,云消雨散,空气中弥散着草木泥土的清香,头顶一轮明晃晃的月亮高悬天边,照亮了他们脚下的路。
裴玉一路走过,却听不见农户家中的狗叫,道路两边的田地也大多荒芜,便知这就是此前李猫儿闲谈时说的荒村。
村子里八成的人都逃难而去,留下些老弱病残在此地蹉跎时日。
他随便挑了间门朽屋漏的木屋进去,只把院子打扫了一番,又从屋子里寻出主人家丢弃的旧草席,用井水冲洗净上面的灰尘后铺在地上,又把自己带来的鹿皮铺在上头,这才搀扶着萧玄策小心地趴下。
此刻已是冷月西移,之前在山洞中折腾半天,又遇到山崩逃命了大半日,最后还带着身形高大的萧玄策走了数个时辰,即便是强悍如裴玉,此刻也觉得力倦神疲。
他疲倦地靠在萧玄策身旁坐下,左手却一直按在剑柄之上,防备着可能出现的任何危险。
小憩片刻之后,他从农户低矮狭窄的厨房里找出一只被遗弃在角落里缺了一角的破陶罐,打了井水洗净后,装上小半罐子水架在石头上烧。
这些杂务虽然是在山里生存的必备手段,但是裴玉从小到大都被萧玄策照顾得细致入微,根本没有机会接触这些粗活,因此他做起来是磕磕绊绊,并不顺畅,还差点儿将那瓦罐打破。
连日下雨,农户院中并无干柴。裴玉干拆了农户家堂屋里破旧的桌椅堆在屋檐前,估摸着大抵也能烧到天明。
在此期间,裴玉时刻不忘关注着萧玄策的情况。
然而从下午开始,萧玄策就一直没有醒过,这让对补天丹信心十足的裴玉也开始动摇起来。
虽然补天丹传说中的药效很厉害,但是萧玄策的伤势也十分不容乐观,而且这粒药丸被灵武帝珍藏了二十余年,很难说药效会不会有所减弱……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萧玄策的鼻息,在感受到后者微弱但平稳的呼吸之后,才略放心些。
目光落在萧玄策干渴到泛白起皮的嘴唇,找不到汤匙的裴玉又打算故技重施,用自己的唇嘴对嘴地把晾凉的开水喂给对方。
当微温的水被渡入萧玄策的口中时,总有些许水沿着两人唇齿间滴落,顺着裴玉白皙如玉的下颌一路滑落进衣衫。
裴玉却也顾不得这些细节,见萧玄策的唇色不再苍白,轻轻地落下一个奖励的吻,正要后撤时,忽然,一只大手稳稳地扣住他的后脑将他往前压,加深了这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裴玉蓦然瞪大了双眼,就看到萧玄策深邃幽暗的双眸忽然睁开,专心致志地望着他,高挺笔直的鼻梁顶在他的鼻尖,眼底深沉的爱意几乎要将他溺毙。
第95章
不负相思
猝不及防的吻让裴玉差点忘了呼吸。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深邃的双眸,勾魂的莲目逐渐凝聚出几分雾气。
“怎么了?让师兄亲傻了?”萧玄策见他这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模样,简直比见了天上下红雨还稀奇。
裴玉这家伙,除了小时候把黑锅往他头上推的时候装模作样的哭,长大之后好像从来没有掉过眼泪吧?
裴玉深吸了口气,眨了眨眼,收敛了眼底所有的情绪恢复平静:“还以为你救不活了。”
萧玄策身上的伤严重的不是外伤而是内伤,外面断几根骨头裴玉根本不在意,他担心的是那块巨石震伤了萧玄策的五脏六腑,在这缺医少药的荒村里,若是那补天丹无用,他也是真的束手无策了。
好在萧玄策自身的底子不错,再加上那补天丹的确药效神奇,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如此严重的伤势调理得七七八八。
一时间,裴玉开始由衷地感谢他那位从未在他生命里留下任何痕迹的母亲。
虽然她早已离世,却仍旧因缘巧合地用自己的方式护住了儿子的挚爱。
“辛苦你了。”
萧玄策艰难地半跪着起身,他略一运气,便察觉体内受伤严重的脏腑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至少真气运转顺滑流畅,毫无阻滞,“若是,师兄真的救不活了,你得好好活着。”
裴玉不爱听他这话,低头没接话,只是默默地搀着他缓缓地坐起身。
“€€儿,”萧玄策沉静地扶着裴玉的肩膀,望进他的眼里,“答应我,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做出自损的事来。”
云承€€,原本该是属于裴玉的真名,只是他师父为了让他活命,便舍弃了这个名字。独独保留了€€作为他的小名。
萧玄策幼年的时候喜欢喊他€€儿,后来裴玉嫌这个名字听着跟小姑娘似的,便不乐意答应,萧玄策也就跟着改口叫师弟,很少再用这个名字称呼他。
但每每用上这个称呼,都是他顶严肃认真的时候。
听了这话,裴玉抬眸看了他一眼,不答反问:“若是我去了,你待如何?”
萧玄策一窒,随后若无其事地垂眸道:“总是要惦记你两三年,之后便会被时光冲淡记忆,重新过好自己的生活吧。”
裴玉嗤笑着摇头,借着月光用手指温柔抚过萧玄策的眼眸,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淡笑来:“师兄,你忘了我在诏狱最擅长拷问人心么?你的谎话连你自己都骗不过,还是你的眼睛最为诚实。”
在听到裴玉说自己去了的时候,萧玄策眼底的惶惑和疼惜是骗不了人的。
“我记得十五岁那年,暑热难耐,我背着你和师父偷偷去后山的寒潭耍水,等你找来时我故意躲在巨石后头,”裴玉轻声回忆,“你那时只会简单的狗刨,自己游水都游得不好,在瞧见我的衣物在岸边后,你便径直跳进潭水里,随后就沉下去了。若不是我把你拖上岸,你早就喂给潭中的鱼虾了。那时候你怎么没想着自己好好活着呢?”
萧玄策和裴玉一样,都是练武的天才,而且在师门之中他各方面都总要略胜裴玉一筹,只有一项他始终学得不好,那便是凫水。
裴玉也是后来听师父说才知道,萧玄策幼年时曾因边军中出现了叛军,被细作掳去作为人质,细作以他性命威胁萧元帅放自己离开,只是萧元帅哪里肯以自己孩子的性命去换取三军将士的安危,便始终没有松口答应。
那细作走投无路之下,怒而将年岁不大的萧玄策直接抛入湍急的河流之中,小小年纪的萧玄策差点儿就死在了河水里。
后来他虽然被萧元帅安排好的人手及时救回来,但却多了一项怕水的毛病。后来,为了他的安危,萧家人将他送去了旃台山,他也始终不肯去学凫水。
倒是岑济安对他的心结颇为体谅,知道自己大弟子怕水也不强求。
直到那次萧玄策被裴玉从后山的寒潭里捞出后,他便开始硬着头皮学凫水。不知是被自己的小师弟救起来的事实太过羞耻,还是他想要保护师弟的念头太过强烈,没过多久,萧玄策也顺利地掌握了凫水这项技能。
这个男人的骨子里便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韧性,只要是他想做的事,似乎就没有办不到的。
“那不过是……”
萧玄策的话被裴玉打断:“师兄,你再说言不由衷的话,我就生气了。”
萧玄策顿了顿,无奈地抚摸着青年的发顶:“罢了罢了,师兄以后都不提了。”
裴玉瞟了他一眼,像是还有些生气,到底还顾忌着萧玄策身上的伤,终究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瓦罐递过去:“喝点儿水,你应该饿了,我烤了些鹿肉,你吃些补体力吧。”
听到这话,萧玄策捧着瓦罐的手忽然僵硬起来。
他眼睁睁地看着裴玉掏出一大团用芭蕉叶包裹起来的东西,一层一层地打开外面的叶子,露出里头巴掌大的四块烤肉来。
鹿肉已经烤出了漆黑的外壳,如果裴玉没有提前介绍这是烤肉,萧玄策会觉得这四块木炭烧得还不错。
裴玉似乎也觉得这烤肉的外形不怎么美观,他干咳一声,掏出匕首开始切肉:“别看这外表不好看,但是味道……”
话音戛然而止。
颇费力气地切开坚硬如炭的外壳,两人清晰地看到肉块中间竟然还沁出鲜红的血水。
裴玉丢开匕首,疑惑地观察着自己亲手烤出来的烤肉。他自己都想不明白,这烤肉是怎么做到外焦里嫩到这般程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