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记得萧玄策烤出来的肉不仅鲜嫩多汁,而且还色泽鲜艳,分明都是同样的步骤,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萧玄策也沉默了片刻,鼓起勇气道:“味道还是要尝一尝才知道好不好吃。”
裴玉有些丧气:“算了吧,这样半生不熟的鹿肉哪里能好吃?”
萧玄策笑眯眯地抬手揉了揉裴玉的耳垂:“无妨,只要是你做的,师兄都爱吃。”
说着,便艰难地捡起一小块鹿肉咬了一口……再咬一口……没咬动。
萧玄策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
裴玉瘪瘪嘴角。
萧玄策干脆将整块鹿肉囫囵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片刻后,梗着脖子咽了下去。
见他面色涨红,裴玉沉默地递上瓦罐。
他发誓,这绝对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做饭。
强撑着吞下两块半生不熟且韧性堪比牛筋的鹿肉后,萧玄策只觉得这辈子没这么艰难过。
他也暗下决心,以后再也不让小师弟靠近厨房半步了。
剩下的两块鹿肉,他用匕首将表面糊掉的一层削掉,串在木棍上重新炙烤了一番。
这农户贫瘠,家里能带走的几乎都带走了,厨房里自然也找不到任何调味料来烤肉,好在这院门外头还有花椒树,他吩咐裴玉采了些树叶揉碎洒在上面,又找到了几颗野葱也挤出汁水一并撒上去,聊胜于无。
这两块烤肉最后还是进了裴玉的肚子里。
虽然没有细盐调味,但是味道也比裴玉自己烤出来的肉味道好了十倍不止。
这也让裴玉彻底认清一个事实,他的厨艺这辈子怕是也止步于烧开水了。
月落西山,东方的天穹逐渐泛起鱼肚白来。
吃饱喝足后,裴玉用左手拍了拍萧玄策的手臂,顺便掏出放在腰间的药膏:“躺下,我再给你上一次药,待会儿天亮了就要赶路了,要尽快找到陛下才行。”
萧玄策点头点到一半忽然停下,定定地看着裴玉没怎么使用过的右臂:“你的手受伤了?”
裴玉是个右撇子,没事断不会只用自己的左手做事。虽然他装得若无其事,但萧玄策对他的一举一动都了然于心,哪里会注意不到他的异样?
裴玉有些不自然地把右臂往后藏了藏,满不在乎道:“不过是剐蹭了一下,无碍的。”
“给我看看。”萧玄策的语气严肃起来。
裴玉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右臂递过去。
萧玄策动作温柔地替他撩开被撕开的衣袖看了一眼,眉头就紧紧地拧成了一团。
那白皙如玉的胳膊已经淤青了一大片,看上去格外狰狞可怖。
“怎么没上药?”萧玄策摩挲着他的胳膊轻声问。
裴玉淡淡道:“不过是小磕碰,不值得大惊小怪的。”
事实上,他身上所带的药膏不多,相较于自己胳膊上的伤,他自然是觉得萧玄策身后的伤口更加要紧,必须把这为数不多的药膏用在对方身上才不算浪费。
萧玄策面无表情地接过他手里的药:“闭嘴,师兄给你上药。”
裴玉还想拒绝,萧玄策突然抬头看着他:“别逼我在这里教训你。”
裴玉被他训斥有些生气,只是目光在接触到萧玄策那凝重自责的眼神时,拒绝的话在喉咙间打了个转还是被他咽回去了。
师兄的教训,他领教一次就够了。
虽然平日里萧玄策对他千百纵容,但是在触及原则和底线的问题上,这位师兄却一步也不肯让。
裴玉的安危,就是他唯一的原则和底线。
看着萧玄策动作轻柔地为自己上药,那双深邃如夜的墨色瞳孔一寸一寸地掠过自己的胳膊,倒是教裴玉莫名想起自己挨打那次。
裴玉记忆犹新,自己下水那回,纵然他已经十五岁了,还是被师兄还不留情地打了屁股,而且是脱了裤子打的,就连岑济安都没能拦住。
不过事后裴玉怀疑,老头子大抵也是没有真心想阻拦,否则怎么可能让他白白挨顿揍?
那种刻骨铭心的疼痛让他恨了萧玄策小半年,当然那小半年里,他也再没有靠近后山的寒潭半步。
“好了好了,这等疗伤圣药怎么能这般糟蹋?”裴玉见萧玄策像糊浆糊一般给自己的胳膊上了一层又一层药膏,有些哭笑不得地按住了他的手,“该我给你上药了。”
萧玄策仔仔细细地确认了一遍,确定裴玉身上所有的伤处都糊上了一层厚厚的药膏,这才放心了。
但紧接着,他又担忧地皱起眉:“你身上可还有别处受伤?快给师兄看看……”
“适可而止。”裴玉按住自家师兄麻利地解开自己腰带的一双大手,冷着脸警告。
萧玄策厚着脸皮不肯松手:“你之前给我上药时难道没有扒开我看么……罢了罢了,不看了不看了,你能行走自如,还能把师兄带至此处,一定没有别处受伤,放开吧€€儿……疼疼疼!”
裴玉这才松开了拧住萧玄策耳朵的手,藏起眼底的笑意。
萧玄策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咧嘴笑起来:“玉儿,师兄这算是花兄信中所言的蜀地的耙耳朵吗?”
裴玉想起以前花辞镜给他们写信曾说过蜀地女子多泼辣凶悍,但也利索能干,家中男子多有惧内的,俗称耙耳朵。
他傲娇地哼了一声:“谁是你堂客?”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配合着上药,小半柱香的功夫之后,萧玄策背上的伤口才处理完毕。
折腾到这个时候,两人都有些疲惫了,便用石头堵上院门,这才相互依偎着沉沉睡去。
只是两人的这一觉都睡得不算好,不知是吃多了鹿肉还是因为爱人就在身边的缘故,两人在短暂的睡梦中都梦见了春色无边的旖旎梦境。
待两人睁开眼时,都觉得有些口干舌燥,神色不自然地屈腿来掩饰下身的尴尬。
两人默契地各自背过身去,安静地等到躁动的欲望平静下来,这才若无其事地起身整理一番,准备赶去与灵武帝汇合。
第96章
颠沛之行
天色微亮,裴玉在村子里从头找到尾,才在一户农户家中寻到了架被遗弃的残缺板车。
虽然有补天丹护着,到底萧玄策的伤势过重,完全无法自己行走,裴玉便将那板车清理出来,铺上一层干草再铺上鹿皮,最后才将萧玄策安置上去。
他从怀里掏出两个杂粮野菜饼和一筒装着蛇肉粥的竹筒递给萧玄策:“吃。”
这村子里人烟稀少,他好容易找到还住着人的人家,那户人家里也只有一个腿脚不便的老妇人带着个三四岁左右的女童。
一老一少两人相依为命地活着,家中为数不多的口粮便是半袋子玉米杂粮面和从外头采摘回来的野菜,掺和在一起做出来的两个野菜饼便是两人一天的口粮。
裴玉本打算用银钱去换菜饼,只是那妇人辩不出银子是真是假,见裴玉形容狼狈,当他是逃难至此的人,也不肯收他的银子。
最后还是裴玉在林子里抓了几条肥蛇和松鸡送去,让那老人拣出蛇肉和鸡肉加些小米煮粥给他带走一碗,其余的蛇肉便赠与她们,老妇人这才犹豫着同意了。
不过老妇人家中也无多余碗筷,最后寻了个装水的竹筒,往里头灌了满满一筒肉粥让裴玉带走。
然而裴玉心里也清楚,他师兄天生力气大,相应的饭量也大,这不到巴掌大小的两块饼和一筒稀粥,根本不够萧玄策塞牙缝。
萧玄策趴在板车上,捏着软踏踏的菜饼,细细地扯下一块递给裴玉。
裴玉故意皱眉躲开:“这种乡野小食,我才不屑……”
话音未落,便被萧玄策直接将面饼塞进嘴里。
“你不肯吃,是嫌师兄没有用嘴喂你么?”萧玄策笑眯眯地看着自家师弟,“当然如果你坚持,师兄也没有意见。乖玉儿,坐过来师兄喂你……”
他这惫懒的模样让裴玉有些无语,但拗不过萧玄策的坚持,最后轻叹了口气,与萧玄策分食了两块面饼和竹筒里的米粥。
乡野农妇做出来的杂粮面饼,里面还掺杂了一半的野菜,只能勉强果腹,根本谈不上好吃。粗糙的杂粮和着野菜,让吃惯了精致美味的裴玉有些难以下咽。
不过眼下粮食珍贵,即使再吃不惯,他也只能沉默地强迫自己将那饼子咽下去。
那村子里的农妇和女童都能吃,他自然也吃得。
“怎么不高兴了?”萧玄策敏锐地察觉到裴玉的情绪不好,柔声问道。
裴玉把掌心的面饼残渣拍干净,叹了口气:“此地既无水灾也无干旱,山林之间既有鹿獐可猎,野地也有野菜采摘,然而却有这么多人选择背井离乡,逃难而去,可见是苛政猛于虎,人祸让村民避之不及。”
萧玄策抿了抿嘴角,无声地捏了捏裴玉的耳垂。
“师兄,我下山前夜师父曾叮嘱我,若圣上有德,我要放下父母恩怨辅佐之,若皇帝无德,我可凭借自己的出身名正言顺地取而代之。”裴玉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了。
萧玄策的神色不变,依旧平静地握着裴玉的手掌,耐心听着。
“我本无意那个皇位,那就是个华丽的囚笼,表面看上去尊荣高贵,到底也只是个好看些的枷锁罢了。那时我想的是,陛下治国无能,或许我可以从三位皇子中择一人为储君,再慢慢了结我同陛下之间的恩怨。”
说到这里,裴玉苦笑一声。
岑济安作为三朝元老,前朝阁老,绝非心胸狭隘的常人可比,这位老人虽然在裴玉幼年时就把他的身世据实以告,但却并没有就此向裴玉灌输关于仇恨和复仇的信念。
相反的,他不仅教给裴玉治理天下、统御朝堂的帝王之术,也交给裴玉忠君报国、爱民恤物的人臣之责。
他教裴玉明是非,辨善恶,识好歹,知良莠,即使是要裴玉下山入朝,也没有让他偏执地一味复仇。
拜岑济安所赐,裴玉心中并没有自幼结下的心结,也没有埋下仇恨的种子,他听着先帝后的爱情故事,与听着其他传说故事并没有什么不同,也没有非要为父母复仇的执念。
或许这便是岑济安期望的结果,相比较起灵武帝与裴玉之间相隔了二十年的因果,他希望裴玉更在意的是这天下万民。
民贵君轻,这是岑济安一直坚守的理念。
他认为,若是皇帝能让天下升平,海晏河清,即使是个人私德有亏,但无愧于万民也算是个明君。相反,若皇帝本人品行无垢,但昏庸无能,那便是不配为帝的庸才。
事实上,最初,岑济安对灵武帝也并非没有期待。
只是灵武帝自己亲手打破了岑济安的耐性和幻想。
“那么现在,你改变想法了吗?”萧玄策的脸上不辩喜怒,只是那双眼眸比平日更深沉些。
裴玉摇了摇头:“皇位于我而言,从来不是什么值得选择的东西。何况,我父亲干的也不怎么样,过得更不怎么样……”
只是……如果他的身世没有后面的波折,如果他不是灵武帝的孩子,或许后面的路,会按照裴玉的计划一路顺畅地走下去。
而今,他的身份再一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再也无法让自己像以前那样置身事外。
“圣上的确……”萧玄策想起灵武帝的所作所为,沉吟不语。
他着实无法违心地称灵武帝为一个合格的帝王。哪怕对方是他师弟的亲爹,也算是他的,嗯,岳父?
不过这个想法被萧玄策偷偷地藏在心底。
“以前我只觉得自己不过是这天下的一个旁观者,我只想着等这朝廷安定下来后,再同你回山上。”裴玉抿唇看向萧玄策,“只是我自作主张,却不知你肯不肯舍得这伯爷的爵位和手中权力?”
萧玄策从善如流道:“€€儿你去哪儿,师兄便去哪儿。”
两年前裴玉先下山,他为了保护裴玉,在求了师父小半年后才得了准许下山,就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官场。
按照他萧家人的身份和一身绝顶的功夫,若他投身军营,在边关厮杀个几年,很快便能凭着自己的战功获得与自己实力相匹配的地位和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