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没有忘记,当初宣和公主在忠亲王府对萧玄策的那番表白。
纵然萧玄策当时明确拒绝了宣和公主,但裴玉记得清楚,宣和公主对萧玄策的喜欢显然不是三两日便可抵消的。
若非后来陈贵妃案发,牵连得她也不得皇帝喜欢,只怕宣和公主还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故而在萧玄策提到这位公主时,裴玉下意识地多问了一句。
萧玄策的眉头微蹙:“你可知道,云承睿那厮竟然打算将宣和公主嫁给弥国的老国王,想要用联姻的方式来拉拢边域小国。”
裴玉应了一声:“我听袁素灵说过。”
天圣朝从立国以来,还从未主动送出皇族女子去外邦和亲,云承睿这也算是连祖宗的脸都跟着一块儿丢了。
“若真成了亲,天圣朝便成了天下的笑话了。况且宣和公主青春韶华,那弥国老国王又岂是良配?送亲队伍行至边关时,公主偷偷换了丫鬟的衣裳,想要逃走。那护卫以为是个丫鬟盗窃了公主的东西想跑路,便一路追赶,不巧正好被我四哥瞧见。”
“四哥出手救下了公主将她带回碎月城,正巧被我瞧见。她告诉了我京中的许多事情,也说了云承睿想要用云承昭为饵引你出面的计划。正巧边关的战事已了,我便打算回来助你,顺道将她送回京城。”
说到这里,萧玄策又低声道:“不过宣和公主知道如今云承昭继位了,却死活不肯回宫去。说是若要她回宫,她就要一头撞死在我府中。我猜是因为皇城中变故太大,她又差点儿被送去和亲,心中遭受不住,这才不愿回去。”
裴玉挑眉:“所以,她现在还在你府上?”
萧玄策点点头:“陛下知道她不愿回宫之后,也不强求,只是送来许多金银财物和宫人仆役,吩咐我要将她照顾好。”
说到这里,萧玄策长叹了口气:“我府邸中原先雇来的门子早就跑回乡下去避祸了,前几日里头并无半个仆役下人可供差遣,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宁愿自己砍柴生火,也不愿让云承昭送来的下人入府。”
“不得已,我把春澜姑娘请过去照看她,她这才暂时在我的府邸住下来了。”
让宣和公主住在萧府,也算是云承昭和萧玄策两人心照不宣达成的一致决定。
如今皇宫中百废待兴,虽然西边的疏勒国被按下去,但国内多个州府都已经出现了起义大军,若不处理好,怕也会让这座摇摇欲坠的大厦瞬间倾颓。
为了稳住朝廷,安抚人心,云承昭这些时日一直忙着处理朝务,清算云承睿余党,自然也顾不上宣和这个从小跟自己就不算亲厚的姐姐。
命人来请了几次,宣和公主都不愿回宫,他便暂时将这桩事抛到脑后去了。
裴玉缓缓颔首:“春澜那丫头做事细致周到,倒是合适去照顾宣和。对了,我让人照应宫中的袁素灵,她眼下境况如何?”
说到宣和时,裴玉忽然想起云承睿的那位皇妃。
袁素灵的运气不大好,嫁给了云承睿却只是个工具人,不得自己夫君爱重,不得自己娘家撑腰,在宫中空有个矜贵名头,却只能艰难度日。
那夜若非有她暗中相助,自己和云承昭必然不会轻易离开皇宫。想起自己对袁素灵的承诺,裴玉有些关切地询问。
“她被云承昭关在诏狱里,其余相关人等都已经被斩首了,只是她坚持说你曾经答应保她平安,她手中又有你的令牌,这才没有处置,只等你醒来再作打算。”萧玄策顿了顿,“不过朝中大部分大臣都主张将她一同绞杀”
裴玉皱了皱眉,眼神担心:“没有对她用刑吧?”
萧玄策摇摇头:“师父没有同意。”
听到这里,裴玉稍微放心了些,眉头却仍没有松开。
岑济安没有同意,也就是说云承昭其实是想对袁素灵用刑的,这让裴玉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按说那日的事情,云承昭也是知晓的,既如此,袁素灵还算是他们的救命恩人,怎么他竟装做不知,还想要对袁素灵用刑?
裴玉撑着床沿就要坐直身子,不防却被萧玄策一脸严肃地按了回去:“你的身子还没养好,朝廷的事情都不许去管!这个袁素灵既然帮过你,我会想办法安置好她的。”
裴玉在萧玄策的注视下,乖乖躺回去。
“师兄,还有一桩事情。”裴玉低声道。
萧玄策一眼就看出了裴玉一直避而不谈的心思,温和地揉了揉青年柔软的耳垂:“放心吧,你和先帝的关系,师父已经知道了。”
裴玉心底一紧,抬头看着他:“是你说的?”
萧玄策微微摇头:“没有你的允诺,我自然不会随意将这桩事告诉师父。是先帝留下了一份密信,叫我在见到师父的时候交给师父。”
顿了顿,他才又道:“师父当着我的面看了那封信,又把那封信给我也看了。信里明明白白地把他与先帝后、还有那位他的元妻之间的故事记载下来,也说明了你的真实身世。”
裴玉一怔,忽然想起那日,灵武帝不顾一切地扑上来将自己护在身下的情形,不觉鼻翼一酸,眼圈逐渐泛红。
方才听到灵武帝的棺椁在宫中停灵的时候,他的心底并无太多感触,但在萧玄策提到那封书信时,他却忽然感觉,灵武帝是真的永远地离开他了。
那个从一见面开始,就把自己所有的偏爱和宠溺全部交付给他的皇帝,那个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护他的父亲,真的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看到裴玉无声落泪,萧玄策重重地叹了口气,疼惜地将他拥入怀中:“师父并不怪你,这一切都是上一辈的纠葛,先帝一死,前尘往事也该了了。玉儿,你有一个好父亲,他或许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不是一个合格的夫君,但他一直毫无保留地爱着你。他在信中留言,死后想要同你母亲葬在一起。”
裴玉抬头,泪眼朦胧地望着萧玄策:“我的母亲葬在何处?”
“水黎族的族地。”萧玄策轻声回答道,“陛下将你母亲送回她的母族埋葬了。”
水黎族么……
裴玉依稀记得,那是百越之地的某个小部落。
既然想要同母亲合葬是灵武帝的心愿,他一定会办到的。
第116章
勾心斗角
裴玉醒来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宫里,云承昭吩咐送来了大批的赏赐,并派人告诉裴玉他无法亲自探望,因为他被堵在了宫里不能离开。
“殿下您是不知道,这些时日,陛下他夙兴夜寐,忙着朝务,夜间也就休息一两个时辰,辛劳得很呐!”宫里传旨的少监笑眯眯地告诉裴玉,“昨日几位大人又递来了折子请求陛下选秀充实后宫。陛下无心于此,但架不住大臣们再三劝诫。今年南方降水少,已经有了旱情报来,要求朝廷拨银赈灾。云承睿那罪人生性奢侈,把国库和先帝的内帑消耗一空,陛下还犯愁这一处的银子还不知道从何处弄来呢!崇州几处有叛军作乱尚未平息…….”
说着,少监叹了口气:“陛下吩咐了,还望殿下您保重身体,他还指望着您早日返朝为他排忧解难呢!”
裴玉躺在床上接了旨,淡淡道:“烦公公转告陛下,臣的身体无碍,多谢陛下关心。”
宣旨的少监点点头,目光在屋子里逡巡一圈后,装作不经意地询问:“殿下,奴婢听说这几日是萧将军在照顾您?”
裴玉眸色暗沉地看着他,似笑非笑道:“不过是被师尊逼着来演一出兄友弟恭的戏码罢了,这不,我刚醒,人家就急急忙忙回府去了。怎么,你对我们师兄弟之间的事情这么有兴趣?”
那新上任的少监闻言一慌,他可知道眼前这位看似和善无害的裴大人手底下握着多大的能量,连忙陪笑道:“小的哪敢?不过是陛下太过关心您了,小的冒昧,想着多问问您的情况回去好转告陛下,也免得陛下时时记挂。”
“如此说来,倒是不可辜负你的一番苦心了。”裴玉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往身后的软枕上靠了靠,“不如我让人送来茶水,与你再细细地聊聊?”
“不敢不敢!”少监立刻双膝一软,径直在地上跪下,赔罪讨饶,“小的再不敢乱打听了,还请王爷恕罪!”
裴玉冷笑一声:“滚出去!”
那少监见裴玉骤然翻脸,却不敢有任何不满,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之后,才倒退着出了房间。
看着被小心阖上的房门,听着细碎的脚步逐渐远去,萧玄策才缓缓从屏风后头走出来。
看着面色阴沉的裴玉,萧玄策轻叹了口气:“你明知这个魏霆是云承昭才提拔起来的心腹,又是奉旨来探望你,何苦将他得罪了?”
裴玉垂眸看着自己修长白皙的双手:“我只是……心中不畅快罢了。”
他转头看向萧玄策,眉心微蹙:“他若是心中有疑问,哪怕是亲自召我入宫去问,我也会将与你的关系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但他却偏偏选择了我最讨厌的一种,派这么个小人得志的阉人来我的宅邸打听试探,何必呢?”
萧玄策若有所思地在床边坐下:“或许一旦坐上那个位置,便会身不由己。他如今置身权力核心,就注定不会再轻易将自己的信任交付给任何人。就算是面对你,他的心底怕是也会有所保留。”
裴玉却清楚问题出在哪里,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否定了萧玄策的话:“如果是你,会怀疑我吗?”
萧玄策果断摇头。
裴玉轻声道:“是因为你有与我一同长大的情分,也知道我对权势并不在意。但他不同,他自幼便在后宫中见惯了勾心斗角,怀疑的种子一直埋藏在他的心里。那日我下令开火,他便不再信任我。更何况父皇曾属意我来坐这个位置,对他而言,恐怕现在的我比那宫里的阿室那塞对他来说更具威胁。”
萧玄策怜惜地揉了揉青年的发顶:“不管这些,你先好好休息吧。”
裴玉靠在软枕上,闭上眼睛漫不经心道:“不说其他,只是你同我的关系尚不能公之于众,当着旁人的面,还需维系以前的假象。”
萧玄策捏了捏高挺的鼻梁,颇为无奈地点点头:“知道了。”
“陛下您是不知道,奴才去传旨的时候,裴亲王自称身子不爽,是躺在床上接的旨。”
奉天殿里,少监跪在地上回话,“只是奴才眼拙,也没瞧出裴大人哪里不适。后来,奴才想着这些时日陛下时时记挂着亲王殿下的伤势,便想问明白了好来向您回话,只是……”
他的面色露出几分犹豫,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少年天子正坐在御案前埋头翻阅奏折,听不见下头的汇报声才缓缓抬起头,不冷不热道:“说下去。”
“是,亲王殿下发了好大一通火,让小的跪下来掌嘴,又说小的窥探殿下隐私,罪该万死。小的委屈,只辩解说是想替陛下过问一二,好在陛下面前回话。谁知道亲王殿下却说……却说……”
云承昭不耐地搁笔,冰冷的眼神让跪在下面的少监浑身一震,忙战战兢兢道:“他说,您这皇位还是他让出来的,他的事情轮不到奴才和陛下您过问。奴才死罪,但是这话是亲王殿下的原话,奴才不敢胡说!还请陛下明察。”
听了这话,云承昭缓缓地阖上手里的奏折,抬眸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少监,声线清冷:“你确实该死,是觉得欺君之罪不够砍了你的狗头吗?”
少监浑身一震,连连在地上磕头告饶不止。
云承昭冷笑一声:“我那位兄长的确生性桀骜,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但这话却不是他会说的。”
少监磕得头破血流也不敢停下来。
云承昭懒洋洋地屈指扣了扣桌面:“不过他性子冷傲,瞧不上你倒是有的。或许是你言语冲撞了他,在他手里吃了些苦头。你寻思着,朕能克成大统,皆是因为他让朕,再加上宫变之事,朕的心中必有嫌隙,这才想着挑拨朕与他之间的关系,好叫他吃些暗亏。”
魏霆心中越发畏惧,他没想到,云承昭竟然将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云承昭倒是一眼看穿了魏霆的心思,冷笑道:“你们这些奴才,整日踩底拜高,媚上欺下,朕难道还不知道吗?罢了,自己滚下去领四十庭杖吧。”
语毕,云承昭继续翻开折子,只是,却愣了许久都没有再翻过下一页。
就连这些太监都知道,他这皇位得来不正啊!
坐在他日思夜想了十余年的位置,云承昭却只觉得身下这张龙椅空荡得厉害,又大又冷,让他觉得毫无依靠。
沉吟片刻,他吩咐摆驾,去了关押某人的重华宫。
又在家中休养了将近一个月,快到了年底,裴玉的身体才渐渐‘康复’。
卯时,春澜和夏锦两个丫头端着热水侯在外间,却只敢轻轻将铜盆毛巾和香胰子放下便退出,就连呼吸声都小心地克制着,生怕惊扰了屋子里的两人。
这些时日,萧玄策宛如无人之境般在屋子里自由出入,她们由最初的惊诧到现在的习以为常,已经生出了某种不必言说的默契。
裴府和萧府只隔着一堵高墙,哪里难得住勇冠三军的萧将军?
通过这段日子的观察,两个小丫头都对她家殿下和萧将军之间的关系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只是这两人不挑明,她们便也乐得暗地里吃瓜罢了。
只是两人在私下倒是偷偷讨论过,新皇帝赏赐给她家殿下的亲王府都已经快完工了,等殿下把家一搬,萧将军难道还要夜夜去翻王府的高墙不成?
屋子里间,裴玉张开双臂,让萧玄策伺候着换上了绣纹精美的衮龙亲王服,又用一条玉带系在他的腰间,将青年劲瘦的腰身掐得极细,让他一手便能牢牢搂住。
萧玄策爱不释手地捏了捏自家师弟的细腰,抢在裴玉变脸色之前又把旁边的玉佩璎珞给他戴上。
裴玉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这几日早出晚归的,忙什么去了?”
如今已快到年下,即便是新帝即位也该让底下的人稍喘口气才是。
萧玄策手上的活儿不停,用一柄玉梳替裴玉细细地梳理着鸦色长发,束发后又为他带上九琉冕冠:“陛下的意思是,要找人出征平叛,在年底之前把江南作乱的起义军摁下去。这两日他在御书房里同我们几人商讨这事,听他话里的意思,大抵是要我去的。”
裴玉闻言不觉一怔:“让你去?”
萧玄策如今手握重兵,是京城中炙手可热的新贵,更难得的是又与云承昭这个新帝算是半个旧识,云承昭启用他原本无可厚非。
萧元帅原本就是封疆大吏,是几代皇帝的心腹大患,只是头一个圣文帝命短,死在宫闱大火里,没有机会下手清理萧家,次一个灵武帝原本就是奔着要把这江山玩坏的想法登基,自然也就任由这萧家在北方一家独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