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云承昭登基,定年号为昭德,按说他也该警惕萧家,但他对萧玄策却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信任,连率兵平叛这种事都交给萧玄策去办,这倒是让裴玉有些看不清了。
萧玄策看了一眼青年的发顶,顿了顿才轻笑道:“如今京中能用的人不多,能让他放心用的人更少。大抵他觉得我还不算太差,才肯把这个差事交给我罢。”
裴玉若有所思地接过萧玄策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脸,忽然,他脸上的表情一怔,随后垂下眼睑,淡淡地笑了。
他不是个蠢人,相反,裴玉的聪慧就连他们的师父岑济安也多次夸赞过的。
就在这片刻之间,裴玉便已经猜到了云承昭的真实想法了:“他怕我权倾朝野,又知你素来与我不睦,现在想扶持你上位与我相争……这小子,倒是有点儿帝王的手段了。”
萧玄策没有否认裴玉的想法,只是见青年洗漱完毕,方熟门熟路地吩咐门口的两个小丫头进来摆饭。
待春澜和夏锦把粥饭和点心都一一布置好了,他才挨着裴玉坐下,细致入微地为自家师弟布菜:“他倒未必有这个心机,只是那个阿室那塞如今跟在他身边,怕是出了不少主意。”
提到阿室那塞,裴玉的眉头就皱成一团。
这些时日他在家养病,但是宫中的大事小情他却都知道得七七八八。
虽然阿室那塞被云承昭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救回,日子却过得不算好。
听宫里传来的消息,云承昭对阿室那塞的感情极为复杂,既恨他当初对自己手腕残忍,却又惦念着这人用性命救下自己。
因此,云承昭虽然让阿室那塞锦衣玉食地活着,却又命人打造了黄金的链子拴在了阿室那塞的脖子上,另一头固定在宫殿的墙壁上,让他的活动范围无法离开宫室之内。
同时,他还给阿室那塞取了个屈辱的新名字,叫阿萨奴,阿萨在疏勒语中的意思名为狗奴。
“阿室那塞的功夫不在我之下,”裴玉慢吞吞地掰下一块荷花糕,“一根区区的黄金链子是锁不住他的。”
能困住他的,只有他自己罢了。
“那他……”萧玄策轻轻挑眉,看向裴玉,“是为了陛下才留在宫里的?”
裴玉轻笑一声:“大概如此吧。”
其实从那夜他去救云承昭的时候就已经看出来,这个阿室那塞对云承昭是存了几分真心的。
也难怪朝廷大臣们要开始催促云承昭早些选秀封后了,有云承睿这个前车之鉴,他们自然担心云承昭也会沉迷于阿室那塞的男色,不近女色吧?
饭毕,萧玄策又寻出一件柔软厚重的白狐皮氅披在裴玉肩头:“外头天凉,我已经让人把你的暖轿备好了,里头有手炉和你爱吃的点心,揣些在身上,这几日的早朝耗时颇久,你饿了好填填肚子。”
裴玉微微扬起头,眼底的笑容一闪而逝:“知道了,你也快回去吧。”
萧玄策低头望着面前面若好女的青年,裴玉的皮肤原本就白皙清透,此刻在雪白狐裘的衬托下越发显得温润如玉,敛去了平日的锋芒之后,竟然透出几分无辜的和软来。
这些日子萧玄策虽厚着脸皮挤进了裴玉的被窝,但是没有得到裴玉的同意之前他也不敢冒犯,更何况裴玉受了伤精神也不大好,他最多便是央告着让小师弟用手替他纾解,只是这样饮鸩止渴的释放哪里能满足年轻力壮的青年人?
好些时日,裴玉都发现自家师兄睡到半夜,默默地去院子外头洗裤子。
只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便只装作不知道罢了。
眼见着面前难得温驯的小师弟,萧玄策终于没忍住抱着青年狠狠地亲了上去,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才恨恨地放开。
“时间不早了,你快回去吧。”裴玉擦了擦嘴角催促。
萧玄策的府上还借住着宣和公主呢。
当然,这也是他近些时日不愿回府的缘故之一。
宣和公主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女子,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扬出去也不好听。
虽然宣和公主一直表现出云淡风轻的态度来,似乎是对什么东西都不再看重了,但是萧玄策不能不避讳。
萧玄策在裴府吃饱喝足,这才借着蒙蒙天色翻墙跳回自家宅邸。
他才一落地就吓了一跳,院子的凉亭里,一名青衣白衫的少女正枯坐在沁凉的石凳上,不是宣和公主却又是谁?
只是以前的宣和公主喜爱华丽服饰和精致繁复的发式,而如今的她却只穿着简单的长裙素衣,鸦色长发也只简单地梳了个垂髻披在身后,丝毫不见往日的富丽妆色。
“公主殿下。”萧玄策隔着一丈之遥俯身行礼。
宣和公主抬头,淡淡回礼:“将军早安。”
萧玄策见她一人在凉亭里挨冻,不觉挑眉询问:“殿下您身边的侍女何在?这等天光您怎么独身一人在此闲坐?”
不久之前,宣和公主身边的贴身侍女被云承昭派人送来,裴玉家中的两个丫鬟才得以抽身。
那两个侍女也是自幼便服侍在宣和公主身边的,让她也不那么抗拒,主仆三人便在萧府西院里住下来了。
宣和公主闻言,勾了勾嘴角,走到萧玄策面前,抬起衣袖凑近:“她们去厨房准备早餐了,不过我猜,将军应该已经用过早餐了?”
萧玄策不习惯地往后一躲,宣和公主的手便摸了个空。
她却没有丝毫不自在地放下了手,轻声提醒道:“将军,您嘴角边有粒米饭。”
萧玄策低头嗯了一声,告了句失礼了,便转身往东院走去。
他没有发现,在他离开之后,宣和公主的眼底彻底被失望占满。
第117章
袒露心声
金碧辉煌的奉天殿中,宫变时的刀痕还刻在殿中的盘龙柱上。几处杂乱的箭孔还留在正大光明匾上头,只是已经不见了箭簇。
随着罪人云承睿一派的朝臣被砍了个干干净净,新的官员陆陆续续提拔到任,早朝的时候倒是依旧热闹。
数月之内,三朝更替。
裴玉的位置也从昔日的前三排变成了现在的百官之首。
毕竟新朝以来,他是新帝唯一钦封的亲王。
龙椅侧下,便是裴玉的亲王宝座。
裴玉懒洋洋地坐在铺了厚厚一层柔软羽垫的宝座里,手里摩挲着套了棉套的暖炉。
附近的朝臣即便是看不惯却也只能忍了,毕竟这是皇帝亲赏的殊荣。
新帝倚重裴玉,称他此前为剿灭叛军身受重伤,合该受此礼遇。裴玉也不是个谦虚的人,既然皇帝有恩,他便大大咧咧地坐上去了。
此刻,听着耳边大臣们你来我往的争论,裴玉漫不经心地闭目假寐。
饶是换了三个皇帝了,这些大臣们有话不会直说的毛病还是改不了。他怀疑,在下朝之前,若是云承昭不开口,安排谁去江南平叛的事情怕还是不会有个定论。
“江南一脉干系重大,那边的叛军又已连下数城,贸然启用新人,一则难以服众,二来若是迎战失利,怕也于士气不利,三来如今国库内帑皆已耗尽,若在穷兵黩武,只怕国家根基毁于一旦。”新上任的户部尚书陈定邦出列苦口婆心劝道。
云承昭微微挑眉:“哦?那么依你之见,当该如何处置?”
陈定邦自信满满道:“招安。”
“招安?”云承昭笑了笑,“继续说来。”
陈定邦道:“如今国内烽烟遍地,盗贼如虱,若要朝廷派兵一一剿灭,只怕是累死三军也未必能成。依臣愚见,倒不如由陛下派出招安使,各路出击,对匪首进行招安劝降,或许以重利,或许以厚禄,群匪大抵白丁起义,目光短浅,只得见眼前之利,必会束手投诚。”
说道这里,他自信一笑:“待他们放弃起义,必会被底下人唾以背信弃义之名。届时陛下再将匪首高层一干人等枭首示众,对中下层人员既往不咎,略施薄利,必能上惩贼寇,下抚民心,令天下归顺之。”
听完他的话,云承昭倒是沉默起来。
另外又有一名大臣上前躬身行礼:“臣附议。”
“臣附议。”
“陈大人所言极是,此举既不劳民伤财,又可将叛军一一解决,却是极好的。”
“……”
“臣反对!”又一名武将站出来朗声道,“如今国内贼寇主以江南和北地两股叛军为主,此等叛军行事狠辣,所到之处民不聊生,甚至因守城将士不肯投降而屡屡发生屠城这等惨无人道之事。若是朝廷对这等恶首招安,岂不是让更多的将士寒心?日后再有匪军攻城,这些将士们守还是不守?陈尚书的提议看似能解决问题,然而却是饮鸩止渴,怕是会为日后买下更多祸根,还望陛下明鉴。”
裴玉听着声音觉得耳熟,睁开望去,果然是卫秋鹤。
如今他已经被云承昭提拔为兵部尚书,接任管理京郊大营之职。
云承昭方才还觉得陈定邦的话有道理,现在却又觉得卫秋鹤的话也没错,一时间有些沉默,片刻后,他便将目光投向了坐在旁边的裴玉,轻声询问:“皇兄以为如何?”
裴玉正在悠闲饮茶看戏呢,突然被云承昭点名,不紧不慢地放下手边的茶盏:“我觉得,陈大人说的有道理。”
卫秋鹤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
“卫大人啊,你是武将,不会不知道调动军队需要耗费多少银钱吧?据我所知,江南那支叛军已经纠集了两万余人,盘踞了三座重镇。若要将这三座重镇攻下,又要消耗多少粮草军饷,人力物力?而今天下才定,这些耗费从何处列支?”裴玉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卫秋鹤盯着裴玉看了片刻:“玉亲王所言确实,但天下将乱,若不能即时拨乱反正,只怕贼寇的兵马又要攻破京城的大门了。若等这群匪贼占据颍川,掐住南北咽喉要道,届时只怕诸位大人悔之晚矣!”
“颍川易守难攻,又有重兵驻守,不会被轻易攻破的。”裴玉面不改色,“卫大人可知,这几年户部的税银收上来多少,又还剩余多少?”
不等卫秋鹤答话,裴玉便算给他听:“先年几处报灾,去岁户部入太仓银库税银共计九百万七千六百五十两,秋粮不足两千万石,其余布帛丝绵、银钱铜铁、盐茶等税收不足往年一半,然却有多处消耗,屯军饷银、江南洪灾、西北干旱,再加上人祸不断,先头又有云承睿作乱,为平叛剿贼,几乎耗空国库。江南本是天下粮仓,却又遇反贼四起,今年的税银和米粮皆未缴纳。若非陛下天恩,开内帑支撑各处消耗,在座的诸位大人的月俸在哪里,本王都不知道呢!”
卫秋鹤惊讶于裴玉竟然能将国库银钱计算得如此精确,却又不忿他不肯支持自己要战的政见,只冷笑一声:“玉亲王倒不必与微臣计算这账目,江南富庶天下皆知,待我们攻下江南,还愁缺银子花吗?”
见双方的气氛越发剑拔弩张,云承昭及时开口阻止:“诸位爱卿皆是朝廷肱股之臣,此事待朕再考虑考虑,诸位爱卿若无其余事物,就退朝吧!”
听到这话,在场的大臣都松了口气,行礼之后倒退着出了大殿。
裴玉倒是老神在在地继续坐在原本的软椅上,见卫秋鹤神色不愉地就要转身离开,他偷偷对萧玄策递了个眼神,萧玄策立刻走到卫秋鹤身边将他拦下,笑眯眯道:“卫大人,请留步。”
卫秋鹤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大殿内的朝臣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裴玉、萧玄策和卫秋鹤几人。
片刻之后,云承昭身边的内侍官便走到前殿,恭恭敬敬地对几人行了一礼道:“几位大人,陛下有请。”
裴玉一甩衣袖,大摇大摆地往侧殿走去。
卫秋鹤若有所思地看了萧玄策一眼,与他一同往后面的皇极殿走去。
皇极殿内,地龙烧得格外温暖。云承昭已经摆好了茶水点心,一看便知是专门为裴玉准备的。
果然,一见到裴玉,云承昭便笑了:“皇兄,知道你喜欢吃甜点,这些都是特意为你准备的。这些天我本来想去看望你,只是宫里杂务太多,把我绊住了。”
在裴玉面前,他倒不再自称朕了。
裴玉闻言,也微微勾起了唇角:“多谢陛下。”
听到这个称呼,云承昭抿了抿嘴角:“你我之间,不必这样见外。”
“话虽如此,礼不可废。”裴玉坚持道。
云承昭眼底的笑意淡了几分,他缓缓地点点头,转头又看向跟在后面进来的萧玄策和卫秋鹤两人:“给两位大人赐座。”
裴玉嫌弃地看了萧玄策一眼,转身挑了个距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
看到这一幕,云承昭倒是微微勾了勾嘴角,笑道:“皇兄,我有些疑问还想请你解惑。”
裴玉端起手边的茶水吹了吹,闻言点点头:“陛下请问。”
“前些时日你虽然在家中养病,却递来奏折劝说我出兵剿匪,怎么今日早朝的时候,你却又不肯同意出兵了?”云承昭一脸的疑惑。
闻言,卫秋鹤也看向裴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