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从卯时开到巳时,宸王不在,宸王阵营的意识到了什么,默不作声没有表态;以孟千舟等人为首的忠君之臣和另外一派暗含鬼胎的吵得嘴皮子上下翻飞,空气里不是飘着灰尘就是唾沫。
谢景也不管,任由这群人吵着嚷着,他坐在上头有纱帘挡着,反正没人看也没人敢看,连坐姿都不用太规矩。蜀桐担心他腰坐久了不舒服,还特意加了个软垫,但底下站着开会的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近三个时辰的会议,年轻点的还能撑,不怕累,年纪大的几乎是一边擦汗一边嚷嚷,说完身体还得晃荡两下。
眼看着皇帝没有结束这场纷乱的意思,甚至还打算留他们用午膳,午后明书房好继续议事,一些顽固分子身体也实在是熬不过去了,一开始绝不退让的嚣张气势也退了下去。
此事重大,想要明后再议,已是不可能的了。
等到早朝结束,孟千舟已被任命为都虞候,与其他两位武将一起出征,三日后出发。职位虽然不高,但谢景给了他极大的自由和权利,就先斩后奏、监察巡检这一项,指挥使在他跟前下命令,都得好好度量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这三日,穆山显充分贯彻了摄政王的特权,早朝一概不去,访客一率不会,要么就是在家看书练武,要么就是去马场兜圈狩猎,过得十分恣意。
眨眼间,就到了出征的日子。
孟千舟穿着一身战甲,□□是一匹难寻的汗血宝马,虽然是文官,却透着一股威严之势。他跟前是两位指挥使,身后是茫茫大军,漫天飞舞的雪在深色的盔甲上染成一层白色。隔着厚实沉重的靴子,都能感觉到积雪渗进来的寒气。
孟千舟拉住缰绳,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城楼。
谢景应该是不会来了。
他神色微微黯淡。
以往大战出征,皇帝都会送至城门处,好鼓舞士气。只是谢景身体不好,最吹不得北风,这两天咳嗽声就没听过。孟千舟本来还指望着今天出个艳阳天,好歹让他临走之前再见谢景一面。
但还是没能如愿。
谢景没来,但宣旨的公公来了,带来了一壶酒和一杯空了的金盏,还有三只玉酒杯。
天子身体欠佳,以酒代为饯行。
等公公读了祝词,三人各饮一杯,烈酒驱寒。
饮罢,指挥使看了孟千舟一眼,知道他还有话要说,便率领军队先一步出发了。
孟千舟略一点头致谢,拉了拉马头,走到靠近街道的方向,低声对那太监道:“夏公公,陛下可有话带给我?”
今日来的不是保宁,是另外一个在永安宫里侍奉的传旨公公,年头待得也久,叫夏广明。
夏广明道:“陛下说,大人行事不可急躁莽撞,万事小心,还祝大人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孟千舟心里这才好受了一些。
“劳公公回去禀告陛下,来年春日,我必安然归京。陛下勿要为国事伤怀,善自珍重。”他叮嘱完,又从兜里取出一包厚实的银子,递过去,“陛下性格固执,冬日严寒,公公们少不得受累些。这点银子就请诸位公公吃些点心,还望公公不要推拒。”
那包银子沉甸甸的,一看就出手不凡。
夏广明瞥了一眼,收进袋中,态度虽然称不上热络,但露出少许浅淡的笑容。
“孟大人客气了。”
官场和内廷说到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怕没有门路,就怕有门路也递不进去。
见他收了银子,孟千舟心里些许安慰。他勒住缰绳,最后满怀留念地看了一眼永安宫高高的檐墙,头也不回地走了。
夏广明目送着他远去,马蹄声由近及远,直到消失不见。他掂量了几分银子,四下里扫了扫,从中分出一小半塞到自己的荷包里,随后带着那包银子改道去了另外一处地方。
那府邸的主人刚演练完,身上一身劲装还未来得及换下,冬日雪天竟也不觉寒冷,正拿着一枚剪子修剪院落里的白梅。
“是么?他是这么说的?”
“是。”夏广明弯着腰,毕恭毕敬地将那包银子放在了一旁的石桌上,“孟大人的意思,大约是希望能与陛下时常通信。”
今日来的如果是保宁或者是蜀桐,孟千舟就不必费这个力气了,但陛下不舒服,他们大约都贴身伺候着,所以才叫了夏广明来。
孟千舟与夏广明并不熟络,便条件反射地用贿赂的方式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更何况夏广明是谢景身边的太监,知道他们关系亲近,这个忙不会不帮,夏广明只需要将他的话转达给谢景,谢景自然而然就会给他写信。
但是他没想到,这封口信被人截了胡。
夏广明弯腰等了一会儿,也没等来后续,便试探地问:“殿下,我该如何向陛下复命……”
咔擦一声。
穆山显剪去一丛斜枝,棕褐色落进雪层里,溅起小巧圆润宛若雨滴的雪珠。
“如实说便是。”他淡淡道。
夏广明愣了愣,一时间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写的信你呈给陛下看就是了,只要不是过激之语,其他的随他吧。”穆山显放下剪刀,转过身,目光在风雪之中带着一层别的意味,“至于陛下的回信,他会收到的。”
触到他的目光,夏广明心脏抖了抖,连忙低下头去,“……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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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6)
(单更)是我在雪关的时候酿下的。
孟千舟离开之后, 宫里一下冷清了许多。
年前太后崩逝,先帝后宫也不充盈,不少宫殿都空着,谢景便把宫女太监放出去了一批, 夏日偶尔去御花园里散心时, 园里和湖面飘着的荷花一样幽静,除了偶尔几个小太监, 再难看到人影。
孟千舟每半个月进宫觐见一次, 每回都要陪谢景多说一会儿话,不让他太孤单。他不在, 皇宫里叽喳的鸟雀都没了声音。
再过一个月,就是年关。
早朝时, 众臣又论起议后的事, 话里话外无非是说国主无后社稷不稳,即便不立后, 纳妃也是好的,起码得让他们看到点苗头。
懿帝捧着手炉,不置可否。
也不怪这群老臣着急, 懿帝登基至今已有七载,前三年守先皇的孝,孝期好不容易过了,又逢大旱和疫病, 百姓尚在水生活热之中, 臣子们也不好提。等到这两年好不容易喘过气来,年前太后又薨逝了, 又是三年孝期。
说句大不敬的话, 太后就像是算准了, 要用自己的死给陛下拖延时间。
三年又三年……
可三年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一派胡言!!如今太后丧期未过、边疆动荡,正是用民伤财之地时,你这是要致天子于不孝不义之地!更何况,陛下方才弱冠之年,年轻力壮,何愁等不到江山后继有人?”
这句年轻力壮,颇有睁眼说瞎话倒意味。
“天之大,无过于君之位;君之位,景国立身之根本。国无本,则社稷动荡。”时下新任的右谏议大夫手持笏牌,不卑不亢,字字掷地有声,“正因为陛下正是弱冠之年,年轻力壮,才要早早打算!若权臣幼主,以至外戚监国,到那时才会招致弥天大患!”
他话音落下,满堂文武俱是寂静。
……倒不是其他人不明白他的意思,反而是因为太明白了,才说不出口。
虽然说右谏议大夫这一职位就是要言常人不敢言之事,才能起到监察百官、规谏讽谕的作用,但这小子也未免太一根筋了。
这话不是明目张胆地往皇帝心上戳吗,就差指着陛下和宸王的鼻子骂了。
几位老臣交换了眼色,不约而同保持沉默。
幸好这几日宸王推托腿脚不好,一直称病未能上朝,否则现在这场面可就真不好看了。
谏议大夫这话听起来像是站在皇帝这队,但实际并不是如此。要不怎么说年轻人就是冲动,一点都不思考缘由和后果,平白当了别人的枪使。
懿帝为什么不立后纳妃,很简单,因为他已经年长,宸王没那么好控制他了。这种情况下,换个幼主自然简单得多。新帝一张白纸,到底要认谁做父,还不是宸王一句话说了算?
等懿帝贡献完这最后一丝血脉后,对景国而言再无他用,那么只剩下死路一条。
谢景捧着手炉,不置可否。
朝中没有一个人开口,但气氛紧绷、蓄势待发。谢景一下一下地捋着手中暖炉的纹路,那手炉已经冷了下来,只剩下一丝微不可察的余温。
“国之根本,不在于朕,而在于民。”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开口。
谢景声音不高,但此时的太和宫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清清楚楚,他说的话顺着飘散的风,传遍了整座正殿。
兆文相微微呼了口气。
他知晓这一句话,已经表明了一切。
“昔日父皇仙逝,景国风雨飘摇、动荡不安,宸王率三万寒武军驻扎在边疆,历经腥风血雨才稳固了朝中局面,楚国也因忌惮寒武军的威名,心中有所顾忌,不敢再犯。”
谢景的语气并无多少中气,那是常年劳累、亏空了心血导致的虚弱,但此时此刻,底下站着数十大臣,无一人敢轻视他吐出的一字一句。
“宸王于朕,如同相父,更是朕的手足兄弟。既是血脉至亲,何来权臣幼主、外戚专权之说?且不论宸王是皇室宗亲,他于社稷亦有功,我朝向来奖罚分明、举贤避亲,狡兔死走狗烹不是贤君之举,‘权臣幼主、外戚监国’这八个字宸王担不得,朕也担不得。”
懿帝寡言少语,鲜少在朝堂之上发表长篇大论,如今这番话,字字都像是含着深意。
“来人。”谢景垂眼,将手炉递给身后侍候的夏广明,轻描淡写道,“拖下去打三十大板,以示警戒。若再有冒犯者,打死不论。 ”
下一刻,立刻有带刀随侍走上殿来,一左一右地架着右谏议大夫走了出去。
满朝静寂,甚至几乎听不到呼吸声。
“退朝吧。”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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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广明扶着懿帝回到后殿,谢景坐了片刻,让他去小厨房里取一碟蜀桐做的桂花酪,送到孟府府上。等他走后,保宁扶着他回永安宫,一捧他的手,顿时惊了。
“陛下手怎么这么凉?怎么不叫夏公公换手炉?”保宁说着,忙不迭地地把备用手炉拿了出来,细心地套上暖炉套子,以免烫伤了手。
谢景捧住手炉,淡淡道:“心冷,手就不冷了。”
保宁听着这话,一时间不敢接话。
内侍虽然不能过问朝政,但皇帝上朝还是要有人服侍的,他们就算是铁了心想装聋子,也能隐隐约约听到几句,要不怎么有宦官乱政之说呢。
“陛下,蜀桐还在宫里等着您呢。”保宁只能岔开话题,笑嘻嘻地说,“她说给您剪了一对剪纸年娃娃,惟妙惟肖的,这不是快过年了吗?正好取个平安纳福的寓意,您一定喜欢!”
谢景笑了笑,“贪玩。”
保宁傻傻一笑,完全看不出一点在外人面前冷淡清高的模样。
笑完,谢景心里又有些惆怅。
说到底,蜀桐和保宁也都只是十五六岁的孩子,若是放在红墙绿瓦外头,都是活泼可爱的年纪,如今却要拘在这宫里陪他过一辈子。
太后新丧,为表孝道,宫里过年不能挂彩灯,年菜也不见荤腥,御膳房做的都是素食,寡淡得很。这样无聊的情况下,也只有蜀桐会偷偷摸摸给他剪一对年娃娃,保宁兴高采烈的说要陪他一起庆祝这个隆冬。
他心里有些难过,转移话题道:“今日文直可有信传来?”
“有的,今一早上就送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