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回去吧。”
这段时间风雪消减天气回暖,太阳天多得连老道的农人都诧异,谢景白天晒足了太阳,夜里不用点香,睡得都安稳了不少。
蜀桐还在小厨房里煲汤,隐隐约约飘来一丝炖烂的鸽子肉的香气,给冰冷的院子增添了几分烟火的气息。谢景推开门,瞬间感受到了一股浓烈的温热的暖意,他解下披风,正要让保宁去取信件,刚往里迈了两步,顿时停住了脚步。
“……宸王?”
他的手还握着那件柔顺光滑的大氅,只是表情有些许僵硬,眼底看不清是什么情绪。
不远处,日日称病不上朝的宸王正坐在罗汉床右侧,他身上穿的很轻薄,一身裁剪得当的圆领袍,袖口一圈保暖的狐毛。披风大约是已经挂了起来,故而看着格外干练清爽。
宸王手边并未摆放茶具,一时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未得天子召见,即便他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也不能入宫,轻则僭越,重则谋反。
而他刚才一路走来,宫里竟然没有一人提醒,究竟是他宫里埋了太多宸王的眼线,还是说,宸王已经嚣张到了左右进出都不会让任何人发觉的地步?他日他睡在榻上,或许被人割了头都不知道凶手是谁。
谢景心中一阵发凉。
穆山显手里捧着一卷新书,瞥见谢景来了,便随手合上,搁在一旁。
“陛下,下朝了?”
谢景瞥了一眼,发现那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经传古籍,不过是民间今日盛行的一本话本子,讲的是灵异鬼怪、奇人异士的风趣故事。
“兄长怎么来了?底下人也不通传一声。”
谢景语气亲热、眼神疏离地问。
穆山显没有回答,只是撑着侧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听说陛下在朝上发了好大的火。”
他刚下朝,消息就传到宸王耳朵里了。
谢景暗暗攥紧了手炉,只是面上看不出一丝慌张,转头对外面道:“保宁,去煮盏茶来。”
“不必。”穆山显道,“我带了一壶青梅酒来,特意与陛下共饮。”
谢景脸色微微难看。
他身体不好,太医嘱咐了不能喝酒,故而宫里一点酒香气都没有。宸王难道是以为,今日这一出是他安排的,所以特地来敲打一番?
“……”
良久的沉默后,他缓缓坐在左榻处,温声说:“听兄长的。”
€€
小炉架起,烟雾袅袅,装着冷酒的铜炉搁置在其中,底下的金属炉壁被烧得滚烫,颜色隐隐发黑。明红色的炭火燃着,发出一阵哔啵响声。
酒水蒸腾挥发,带着梅子清甜香气的酒香合着水汽缓缓升空,飘出一阵诱人的气味。
谢景让保宁准备了两副酒盏,等宸王饮完一杯后,他才默默端了起来,抿了两口。
……甘甜,微酸。
他已经许多年未曾碰过酒水了,这一下,那酒气好像顺着喉道不断下沉,一路暖到胃里,连带着五脏六腑、四肢都跟着生出暖意。
在冬日,酒是最好的驱寒的客体。
“我亲手酿的。”穆山显冷不丁问,“如何?”
谢景顿了顿,“回味甘甜。”
这句夸奖里总带着一点敷衍的意思,不过穆山显没有说什么。
“是我在雪关的时候酿下的,”穆山显道,“现在也差不多到时辰了,所以带过来,或许陛下也能尝出些许……风雪边塞关的味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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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7)
(单更)这不是在救吗?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穆山显这句好像带着几分不清不楚的含义,也不知道是不是今□□堂上引出来的事,现在明着暗着翻旧账。
但他又隐隐觉得不是。
玉关飞雪入紫宫,白发孤臣守金屋。[1]
谢景沉默良久, 慢慢将余酒饮尽。
这一口下去, 梅子酒却不如之前甘甜,反复回味时, 酸涩之中反而透出些许清凉恣兴的爽雪之意。大约味觉这种东西一和想象缠绕在一起, 不知不觉就会衍生出独特的记忆。
就像他从未去过飞雪玉关,也没看到过真正的雪中龙脊城, 但以后再尝到青梅酒的时候,他也只会记起那日他与宸王围炉煮酒、环绕在唇颊之中独特的清冽酸甜的酒香气。
穆山显说来找他一同赏酒, 还真就是喝酒, 其余事情只字不提。谢景酒量不好,喝了两杯就停了, 剩下的都是对方在喝。
保宁中间进来了一次,送了一次午膳,另外配着几碟下酒菜, 豚皮饼、金乳酥、金齑玉脍,咸甜口都有,做工格外精巧。
谢景私下里偏爱甜食,以往在外人面前不能暴露出太多帝王的喜好, 今天不过喝了三两杯, 醉意就涌了上来,夹着金乳饼跟小猫一样, 一点一点地吃。
他们之间话题不多, 也都不是健谈外放的性格, 除去聊政务,其余并没有什么话讲。
不过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2]。
温炉煮酒,杯盏交错间,无言也不觉得气氛冷沉,谢景吃了一两块糕点,就腻得放下了,转过头去看窗外淅淅落雪,他头上的金冠未拆,在阴天里折射出比阳光还透亮鲜明的颜色。
穆山显喝得比他多,半壶下去也不见脸上的醉意。过了会儿,谢景又转过来,醉醺醺地,径直将他手边的那卷志怪小说拿了过来翻看,看了半天都没看着字,字在天上飘呢。
这是他醒着的时候绝对不会做的,他心里对宸王又畏又恨,表面功夫却做得十足十,绝不让对方抓住他一点把柄。可见酒是把双刃剑,引得人比平时更放肆。
穆山显看了一会儿,把那本颠倒的书从他手里抽了出来,就着谢景翻到的那一页,给他念其中光怪陆离的内容。他声音低沉,吐出来的字都像是在青梅酒里浸泡过似的,清冽宜人。
谢景便伏在桌上听他念书,那故事其实乏味可陈,讲得是一个书生进山赶考,途中遇到一个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的道士,书生于心不忍,便将手里的半块饼子递给了对方。
道士感念他的赠馕之恩,便给了他三条进山的建议。第一条,白天睡觉,晚上赶路;第二条,不得引用山里的泉水,要喝只能喝天赐的雨水;第三条,遇见来盘问的官兵,他问一你答三,不可暴露出自己真实的身份。
只有牢记这三条,才能走出这座山。
老道士说完之后就消失了。
书生大惊,他思虑良久,决定还是按照老道士说的去做。于是他白天躲在寺庙或者洞穴里休息、念书,晚上就背着书篓彻夜赶路。山上一到夜里就看不清方向,他自己都不知道往哪里走,但好像走哪里都有去处。
山里白天多黑夜少,这段山路走走停停,他带的干粮不多,但硬撑也能撑过去,比较麻烦的是没有水喝。书生几次都觉得要渴死在这里,但是很快天上又降下甘霖,就像是算准了时间,不叫他因为脱水而死去。
中途,书生也遇到了道士口中的官兵,那官兵长得人高马大凶神恶煞,说出口的话宛若洪钟,震得人心神俱裂。书生两股战战,恍惚间几次都差点将自己的姓名和身份说出口,但临到嘴边时他猛然想起道士的嘱托,又把话咽了下去。
就这样一日熬一日,在书生精疲力竭时,他终于走出了这座大山。然而当他回过头时,却发现身后哪有什么山头,一眼望去,竟然是一座纸扎的阴曹地府。
原来是附近有人家办丧事,家人特意扎了个地府烧下去,给阎王爷换新屋,以祈求能和家人再见一面。没想到那鬼魂借此机会逃脱,故而阴曹官兵追捕,逢生人便盘问姓名,遇见情况不对的便要缉拿下去。
那道士教他只走夜路,是因为鬼魂只在黑夜中行走,不会引起官差注意,也能掩盖自己的生人气息。不让他喝山中的泉水,是因为地府中的湖水都是发源于奈何桥,凡人喝了就会忘却前尘往事,彻底留在地府之中。
书生这个愣头青不知道自己无意中闯入了阴曹地府,但因善心救了一位老饿鬼,方得解脱。他心有余悸,感怀老鬼的恩情,进京后发奋赶考,果然做得大官,衣锦还乡时还不忘报答恩情,在当地修建了一座饿鬼平安庙。
故事到这里,也就结束了。
因这本志怪小说都是以作者的第一视角去撰写的,穆山显念书时便照本宣科,一字不差。
谢景伏在桌上,半垂着眼思考了片刻,才终于理清了这个故事。
他抬起手,点了点对面的人。
“你……是书生。”谢景张开唇,保持啊的口型愣了半天,才憋出一句,“真笨。”
穆山显只得无奈地笑笑。
他翻过这一页,开始讲起了第二个故事。这个故事比第一个还要俗套,情节内容仿若是从聊斋志异里誊写过来的,总之也是书生与荒庙艳鬼的故事,看着都乏味可陈。
谢景却听得很认真,听到一半还伸手打住。
“你不是已经、做了,嗝,大官?”他一脸迷惑,“怎么又要、科举?”
穆山显把他的手按回去,面不改色道:“是,不过惹了陛下生气,所以逐回原籍重新科举了……坐好,别乱动。”
谢景更加疑惑,“胡说,朕不曾生气。”
过了一会儿,又前言不搭后语地嘟囔,“我并不是陛下,我是老道士。”
得,还没从上个故事里出来呢。
志怪小说是念不下去了,穆山显把书合上,看了眼窗外渐渐黯淡的天色。
“时候不早了,陛下休息吧。”他说。
冬日天暗得格外得快,皇帝大臣们每日早晨五点就要到太和宫上朝,也就是说,三点差不多就要起床,晚上若不早睡,隔日根本起不来。
说罢,穆山显走过来扶他,谢景推拒了两下,但浑身酸软无力,也阻挡不了什么。
“等、等会儿。”他嘟囔着说,“奏折、奏折还没批……”
穆山显捏了捏他的手,目光柔软,正要说什么,就听见他嘀嘀咕咕地吐出了后半句:“还有,保宁,保宁,去……取文直的信。”
“……”
穆山显微微吐出一口气。
“我替陛下看过了,孟大人并无要紧事,”他淡淡道,“陛下先睡吧,明早起来再回。”
谢景抓着他领口的手却不松,跟小儿呓语一般地念叨:“奏折,保宁,批奏折……”
“都已经批复过了。”穆山显也懒得再重复,索性拦腰把人抱起,送回了暖帐之中。
€€
亥时,宫里夜深人静。
红烛燃得只剩下巴掌宽的半截,厚厚的辣油堆积在表面,像是一片不平整的疤痕。
床幔轻轻晃动,一只修长宽大的手撩起了半边帘子,烛光照亮了里面的光景。
穆山显穿着一身明黄里衣,长发散落在肩上,谢景侧身缩在被褥里,嘴唇和脸颊都红润润的,睡得格外沉。
穆山显轻身坐起,眼里带着几分少见的困意。他不轻不重地捏了捏谢景的侧脸,谢景呜了一声,很不满意,下意识地往里面躲了躲,穆山显便往他脑门上弹了个很轻的脑瓜蹦,才微微满意,披上衣服去了外间。
批到一半,穆山显自己都有些厌倦了,也不怪谢景天天批复这些东西,人都消瘦。
不是累,而是觉得麻烦。
奏事折,奏安折,谢恩折五花八门,这群大臣就跟那小学生写作文一样,天下太平长安的时候无事可写、无恩可谢,就写一本奏安折凑一凑字数。聪明人只写几句祝寿问吉的话,不聪明的,例如右谏议大夫之流,奏折里事无巨细,问皇帝昨天吃了什么、睡得可安稳,最近身体如何,就差明着问您最近会不会嗝屁,还能撑多久,看着就一肚子火气。
除去中央官员,还有地方的,林林总总也有七八千余人,这还是已经精简过的数字,和景国昌盛时期根本没法比,饶是这样奏折依旧快堆成山,可见作业量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