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医如今也有五十九,再过几年就该是告老还乡的年纪了,原本还能在太医院多撑几年,但没办法,他是皇帝的主治太医,每回来诊平安脉都格外劳心劳神,生怕出个意外。
医者,本就是个操心的活计,给皇帝当专职太医,那更是要了老命。
这次并不是正常请平安脉的时候,张太医也是秘密过来的,搭脉时心情格外沉重。
然而诊着诊着,就变成了疑惑。
“陛下身体并无大恙,”太医拱手道,“敢问陛下今日可还有多梦心悸的症状?”
谢景摇摇头。
张太医暗自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并没有完全松到底,下一刻,谢景缓缓道:“其他的倒无碍,只是最近,发生了一些怪事……”
张太医是他母后一手提拔上来的,一直负责着他的身体和饮食,谢景很放心,便把最近发生的事摘摘捡捡地挑着说了出来。
“张老,”谢景很客气,“您见多识广,可知我这种病症是何缘由?”
张太医听着也微微皱了皱眉。
过了好半晌,他才斟酌地说:“陛下的这种症状,医案中虽有相符的情况,但又不完全相同。”
“你是说,离魂症?”
“不错,《洄溪医案》中有一例,说是病人惊后不寐,诊视之际,亦能寒暄,医者以安神之药抚之,却不见其效。医者便认为此属失魂,概因‘问前所为,俱不知也’。陛下不也是‘俱不知也’么?”
谢景点点头,“那不完全相同是……?”
“失魂症,古人认为是肝虚所致。《黄帝内经》中有言,肝藏血,血舍魂。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肝血不旺就会神魂不稳,导致神情恍惚、梦语或者是出现幻觉,严重的甚至有损神智。”
张太医前面各种引经据典,说得怪吓人,转头又道:“但陛下并未出现失眠多梦的病症,这段时间反而饭足睡饱,并无噩梦,可见并不完全对症。”
保宁在一旁听得心七上八下的,实在不耐烦,很想让着老头别再卖关子了,但是又不能太放肆,只能小心问:“那陛下‘俱不知也’是为何呢?”
“既然医案无可追询,恐怕要往别处查。”
张太医说得很委婉,其实想表达的意思很简单:这事我管不了,我只能治病,不能驱鬼。
但这话也不能明着说,不然陛下一个大怒,治他一个危言耸听的掉脑袋之罪,那就不好了。
于是他换了种说法。
“陛下说,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可纸上的笔迹却都是陛下亲笔所书。或许那是陛下未知的时间里留下的讯息,既然如此,陛下何不试试,也留一封书信、试探试探究竟呢?”
张太医说这番话是有缘由的。
要说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鬼,张太医不敢打包票说是或不是,但他知道,如果真的有鬼,写下的笔迹也不会和陛下的一模一样,这太诡异了。与其说陛下被鬼附身了,倒不如说,写下字迹的是陛下丢掉的那半边魂。
但具体是怎么丢的,又发生了什么,这就不得而知了。
送走张太医后,谢景沉默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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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穆山显从屏风后走出来,坐到书桌边照常“写作业”,打开最上面的那本奏折,目光和手忽然顿住。
那本奏折上字迹很眼熟,写得也简略,只有简短的两个字。
何人。
“……”
穆山显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笑了。
那两个字写得端端正正,格外严肃,好像透过那一撇一捺,能看到谢景谨慎纠结的神情。
不知道写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吓成什么样。
穆山显取下朱笔,蘸了一圈红墨,思考了片刻,缓缓在纸上落笔。
第二日,谢景醒来时,连鞋子都来不及穿,披上外袍走到外间去,看到和往常一样整理整齐的桌案,他指尖抖了抖,去拿最上面的奏折。
只翻了半页,他就看见了里面的朱批。
谢景心里沉了沉。
保宁在外间的青石板上守夜,就怕真的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听声音立马爬了起来。
“陛下,”他一抬头,就看到谢景凝固的表情,赶紧凑了过去,“上头写什么了?”
谢景木着脸、没有回答。
保宁不识字,也只能盯着干着急,良久之后,他家陛下哑着嗓子、跟握着什么烫手山芋似的丢开了,一脸茫然。蜀桐听到动静匆忙赶紧来,一进门,就看到上面正红的一行朱批。
前世姻缘未果,今生特来相续。
这话看着怪吓人的,像是冥婚嫁娶,蜀桐差点惊得厥过去,手指一摸,忽然发现奏折背面有轻微的突起,翻过来一看,原来上面印了一枚双喜印章,角落处,毛笔勾勒出一枝漂亮的墨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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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9)
(单更)过几日就是除夕,家里里外外都得清理干净。
这一夜后续究竟如何, 017好奇地浑身痒痒,然而那位始作俑者却一点都不关心,补完作业后回去倒头就睡,俨然一副又要旷朝的模样。
017再急也没辙, 只能从简短的活动日志里窥见一点事情的发展, 望梅止渴。
等到宿主睡醒,时间已过晌午。
末世副本危险程度高, 在这种环境下很少能保持良好的作息, 但穆山显适应得很快,他的睡眠时间不固定, 但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睡眠时长基本都在七个小时。
睡够了, 自然而然就醒了。
“您不看回放吗?还不看吗?真不看吗?”017在他脑海里绕来绕去, 跟个蚊子似的嗡嗡嗡,“看吧看吧, 您不好奇吗?真的不好奇?”
穆山显闭着眼擦脸,“不看。”
017:“……”
嗨呀,真气人呐。
穆山显不看, 是因为已经看过了。
那枚墨梅和上面留的两行小字,把保宁和蜀桐吓得不轻。虽然他们并不相信鬼神,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太过异常,心里也怀疑是不是真的有什么艳鬼要来找陛下再续前缘。
谢景却是其中最沉稳的, 他把那枚墨梅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 最后抽过奏折,往桌上一扔。
“哪里有那么多巧合, 不过是装神弄鬼罢了。”他冷声道, “宫里的人不干净, 外面的手脚才能伸到这里来。马上就是年关,也是该好好打扫打扫,别让真正的脏东西进到家里来。”
他嗓音天生温柔,看着像一株菟丝花,但实际上却是一枚主心骨。有了他这句话,保宁和蜀桐顿时安下心,从自己脑补的寂静阴森的氛围中脱离了出来,即刻照他说的去办。
等他们走后不久,谢景披着大氅在烛光下坐了一会儿。午夜寒冷,离上朝还有一段时间,他也不回到床帐上取暖,只坐着发呆。
过了片刻,他缓缓起身,去取了三柱香。
穆山显想知道他要做什么,便一直看着。谢景取了香,在屋子里踌躇地绕了两三圈,像是在找什么,过了一会儿才翻出个蒲团来。
他把那个旧蒲团放到面朝书案的地方,找了个小香炉,就着燃着的灯烛点上香,认认真真地对着那个方向拜了四拜。
穆山显便忍不住笑了。
俗话说,拜三不拜四,这是有道理的,三拜佛四拜魂,四是不吉利的数字,寻常跪拜只能拜三次,只有祭拜鬼魂时才能做四叩首。
看来是表面装得镇定,心里还是怕的。
谢景身材本来就纤瘦,跪在蒲团上就只剩下一团清瘦的椭圆。但他拜得很诚心,口里一直念叨着喜娘娘。他们这里的风俗就是如此,不管鬼新娘是什么年纪没的,都要称之为喜娘娘。
自从景武帝去世后,这世间就再没人能让他叩拜。谢景认认真真叩了四下,又说了一会儿话,穆山显听不太清,猜他是在嘱咐“喜娘娘”晚些来,或者早些轮回,也好重新觅得好夫婿。
那模样看着怪可怜,叫他不忍心再欺负。
穆山显换了身衣服出来,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屋檐上的雪层慢慢融化,从缝隙中一点一点地往下滴落雪水,滴答滴答,清脆悦耳。
都城潮湿,夜里剥的核桃不过放了一会儿就开始发韧,他的贴身小厮收了去,也没询问主家的意见,偷偷给自己炖了一碗枸杞核桃粥。
他不常在宸王府,府上的下人也已经换过一批,都是管家在帮忙打理着。管家是景武帝当年赐下的,这些年来兢兢业业地守着王府,只是他年纪大了,再勤勉也总有些地方力不从心。
穆山显知道,只是水至清则无鱼,大多数时候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过多干涉。
起来时,院子里飘散着从厨房溢过来的柴火味,鱼脍在锅上闷着,香味格外浓稠。丫鬟们在院子里做针线活,各个打扮得鲜艳漂亮,手指都跟玉石一样滑润,像是生下来就没做过粗活。
冬日寒冷枯燥,几个穿着墨黑棉袍的小厮搓着手坐在门廊下,一边打哈欠,一边聊天。
“大过年的不让挂彩灯,也不让放鞭炮,家里老人过大寿、小孩满月酒,这都不许办宴,这年真是越过越没意思了。”其中一个抱怨道。
“€€,还不是国丧闹得……咱们这儿是天子脚下,陛下又是出了名的仁孝,自然严一些。”
“他仁孝,所以也不让别人尽孝?”
“这话可不能乱说!”
“这有什么,我这也就跟你们唠唠。”那小厮压低了声音,“我哥哥在宫里伺候主子,我听他喝醉时念叨了几句……天子撑不了几年了。”
丫鬟放下绷子,捶打了几下有些酸痛的肩膀,余光里瞥见一抹高大的身影,她张口,‘王爷’两个字只唤了一半,对方抬了抬手,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止住了声音。
那两个小厮并未发现主家,聊得十分畅意。
“撑不了几年,是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病歪歪的,每天汤药跟流水一样地往宫里送,都不知道能熬过几个冬天。”
“这有什么,以前不也这样么?”
“你不懂,皇帝瞒着不肯叫人知道,就连传召太医都是私下里的,就怕被人看出端倪,但有一样东西,是如何都隐瞒不了的。”
“什么?”
那小厮得意一笑,“药渣。”
“嘶,这是什么说法?”
“要是其他人,这药渣也就处理掉了。但那是皇帝,每份汤药都是要留底的,不然日后出了事,想查都查不出来。可是最近这药渣份量变多了,你说奇不奇怪?”
“你的意思是,陛下病情加重了,所以药的剂量也加重了?”
“不错。”
“陛下并无子嗣,先帝也就这么一个儿子,要这么说,那咱们王爷岂不是至少再等两三年,即可即位做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