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其实是略有些恐怖的,但或许是酒精麻痹了大脑,又或许是他心中早就做好了千万次的准备,谢景没有害怕、也没有惊讶,他就像看到一个很平常的人从身旁路过,没有一丝反应,重新把目光投向了远处幽静的湖泊。
穆山显脸上戴着半边面具,见被他发现,便不再隐藏脚步,走过去坐在了他身旁。
那片湖泊,此刻同时倒映在他们眼中。
“幼时,父皇总是疼爱宸王更多于我。”谢景忽然道,“我记得有一日,父皇忽然决心要重修御花园,姆姆说我前几日给孟家山林题字时,父皇知道了,还夸我功课有所长进,又听说我喜爱山鸟画,所以特意奖励我,要在花园内建造一座极其诡谲秀丽的假山群。我那时真是高兴疯了,旁人都说父皇偏心,我的太子之位迟早要拱手让人,但我从来都没相信过。”
穆山显转头看向他。
谢景没有用‘朕’这个字。
再说起这件事时,谢景语气格外平静,“假山修成那日,我兴高采烈地前去观看,那时我爬上假山,底下围满了太监、宫女和侍卫,都是怕我摔下去的,但是我那时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根本无所畏惧。然而当我爬上假山时,看到的却是另一片我从未见过的风景。”
假山群层层叠叠,背后竟然有一片宽广清澈的湖泊,湖面上看不到一片枯黄落叶,把整片竹林山石都纳入其中,宛若一柄圆月,尽现光辉。
那一圈由大师设计的诡谲奇巧的假山丛,不过只是掌上明珠的边角料罢了。
那一瞬间,谢景心中的失落是无比巨大的。他以为父皇赐名的玲珑岛代表着对他的爱重,却不曾想到,他不过是装点明湖的一角。
穆山显沉默片刻,目光落向远处,“或许,你就是碧林湖,只是不知道罢了。”
谢景轻嘲地笑了笑,“我如何能和真正的碧林湖相比?”
“何必妄自菲薄?”穆山显道,“若无月光,碧林湖如何能反射出倩幽倒影?不过是一滩黑水罢了。或许碧林湖本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秀丽,只是玲珑岛与翠竹交错着,才赋予了碧林湖不一样的意义。”
“对于碧林湖来说,这才是最弥足珍贵的。木秀于林而藏于林,你又怎知,玲珑岛不是藏在碧林湖底下的另一重风光?”
话音落下,他看向谢景。
谢景微微启唇,有些怔愣了。
这番话大概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所有人都在明里暗里地告诉他,他不如宸王优秀、母妃也不得圣心,从前他还能欺骗自己奋发读书,可是很快他就发现,父皇的喜爱也可以是纯粹的,就如同他天然地喜爱着宸王,多于他。而这份喜爱,也是他无论做得多完美都无法换来的。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有些释然了。
“你说得对。”他喃喃道,“或许在父皇眼里,我只是玲珑岛,而他是碧林湖。但那已经没有关系了。总会有人把我视作碧林湖,我又何必为这些伤心……”
他声音越来越低,半晌后,他呼出一口气,打起精神笑了笑。
“还没问阁下尊姓大名?”
说着,他打量起眼前的人,但这人恐怕不是什么寻常之辈,因为他脸上扣着一副常见的街市售卖的面具,遮住了半边脸,但裸露的那半张却像陷在迷雾里似的,看不清楚。
只能从身形和声音判断出,这是个男人。
看不清就看不清吧,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再恐怖的鬼神也比不过人心。
“好说。”那面具人答道,“我单名一个‘喜’字,随意称呼即可。”
谢景微微疑惑,“玺?哪个玺字?”
“这字不难,你定认得。”那人悠悠然道,“双喜去掉一边,便是我的名字。”
双喜,那不就是……
谢景琢磨了片刻,反应过来的那瞬间,瞳孔骤然放大,险些跌落下去。还好那位一把抓住,把他捞回廊椅上。
“你是喜娘娘??”谢景失声道。
喜娘娘竟然是个男的??
和他有前世之约、半天帮他批改奏折的那个喜娘娘,竟然是个身量颀长的男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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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11)
(一更)真笨。
“你怎么会是个男人……”
他不可置信地问。
“难道有什么律法规定了我不能是个男人?”对方微微挑眉, 眼角似笑非笑,“还是你不喜欢?”
这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吗?
谢景此刻的心情简直可以称得上难以言喻。他嘴唇张张合合,大概有许多话想说,但最后都咽了回去。
半晌后, 他问:“难道我前世是个女人?今生机缘巧合才投了男胎。”
对方给了他一句更让人崩溃的答案, “那倒不是。”
“……”
宽阔坦荡的碧林湖就在眼前,夜色完全笼罩了这里, 月光把墨绿的、灰白的、幽暗的颜色都折射在水面, 错杂交织,最后绘成一片浓重的墨。
风从远处送来了烟花爆竹的气息。
今年虽然禁了烟花, 但私底下放一放炮仗是没问题的,一些小孩便捡了摔炮在巷子里玩, 混合着各家各户晾晒的香肠腊肉香, 到处都是浓重的年味。
谢景吹了会儿冷风,逐渐冷静了下来。
“喜娘娘”当然可以是个男人, 其实从一开始对方并没有表明自己的性别,是他习惯性地把对方放在了前世妻子的位置。看对方今日的穿着,看来他也没理解错, 唯一的区别只是从“妻子”变成了“男妻子”,一字之差罢了。
“那我该如何称呼你?”他不太自在地说,“总不好……还叫那个。”
“随你你高兴便是。”称谓而已,穆山显并不在意, “若是你愿意, 也可以叫我喜公子。”
喜这个字,就不像是正经人家取的名。谢景猜测应该是他上香时随口捻了这么个名, 就被对方拿来用了。
那这位喜公子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是不愿意告诉他, 还是他自己也忘了, 所以无法告知?
他曾经听闻地府底下有一条忘川河,河上有一座孟婆桥,要轮回的人需得从桥上走过,喝了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后才能再入人间。
难道这位喜公子也是喝了孟婆汤一样的东西?但若是这么说,他便不该记得自己,也不会寻到这儿来。
由此可见,八成是不愿说罢了。
谢景想心事想得出神,连穆山显垂眸看着他都不知道。穆山显看了一会儿,还是上手碰了碰他的鼻子。
“在想什么?这么专注?”
谢景似乎不太习惯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往后躲了躲,过了片刻,摇摇头,“……没想什么。”
穆山显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动作,径直把他的手牵了过来,放在掌心。
谢景下意识地想抽回来,但触到对方皮肤时,又愣了愣。
暖暖的,不像是鬼的体温。
但喜公子的脸……
谢景又无法昧着良心,说身旁坐着的是个正常人。这么看,也有可能是修炼多年的精怪,化成人形了也说不定。
他咳了咳,还想再打探些内容,对方忽然道:“你想去哪里?”
“什么?”
“今天是除夕。”穆山显拢着他的手,那手指太凉了,像冰一样,他便自然地往掌心吹了口暖气,“不出去逛逛吗?我带你走。”
……这人也太过自来熟了,好像这样的事做过许多遍似的。谢景肩膀都紧张得耸了起来,想把手抽回来,但是喜公子按得紧,他怎么抽都动弹不得。
他只得道:“我是天子,离不开皇宫,也不能走开。”
“这有什么?外面这样热闹,你难道不想出去看看?”喜公子诱哄道,“我带你出去,他们一点都不会发觉。等两个时辰后再把你送回来就是了。”
“还是说,你怕我会害你?”
谢景犹豫了一会儿。
喜公子说的他确实担忧过,毕竟他连眼前人究竟是什么都不知道,有这个怀疑也正常。但仔细一想,又没有必要。若是真的想要他的性命,又何必半夜帮他批阅奏折,做这些无用功?
他摇摇头。
“我看还是……”
他的话没能说完,下一刻,喜公子忽然把他打横抱起。陡然的失重感吓得他短促地叫了一声,但很快,穆山显的掌心遮住了他所有的视线。
他听不见风声、看不见光亮,那一瞬间只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体温。
比他还要暖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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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山显松开手,那一瞬间最先感受到身边变化的不是眼睛,是耳朵。是耳边街道繁华热闹的吆喝声、是举杯碰撞啷当响的瓷器音,是远处说书声激昂顿挫、铿锵有力的断句,是无数道闲客聊天时细碎的语句。
穆山显放开他,谢景像个小松鼠一样,还愣愣地靠在他怀里。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坐正,环视着四周的环境。
酒楼里灯火通明,虽然只是俗家客栈,但入目皆是雕栏画栋、画阁朱楼,隐隐约约窥见衣香鬓影。
酒楼共三层,底层的供客人喝茶赏戏,二层可供餐食,最上一层是休息的雅间。
酒楼里虽然带着烟火气,但却不脏乱,反而干净整洁、井然有序。他们坐在靠街道的窗口边,桌上摆了一片美酒佳肴,隐隐传来香气。样式倒也新奇,都是宫里没有的小吃。
头上戴着汗巾的店小二满脸笑容地从走道穿过,他手里高高地举着托盘,里面盛着一尾极鲜嫩肥美的鲈鱼,浇上油脂一般滑嫩的汤汁,这一盘大约有五六斤重,价格也十分不菲,那小哥单手托举依旧面不改色,轻轻松松地送到了客人面前。那一大家子亲朋好友,便都笑着举杯动筷,空气里弥漫着香甜诱人的气息。
席上,隐约传来乐声。
原来一楼中间的堂子里站着一帮店老板请来的梨园班子,此刻正在底下唱曲,他们各个浓妆艳彩、纷华靡丽,但嗓音却又嘹亮动人,即便坐在二层也清晰可闻,唱的曲目也有些意思,是一出改编过的《踏谣娘》。
这首乐曲从何得来已经不可考,只在《教坊记》中略有记载,讲述的是一对民间夫妇,夫郎貌丑不堪看,妻子却十分貌美良善。可惜她的夫君极爱嗜酒,每逢喝醉都要将她殴打一番,妻子心中苦怨难诉,就编成了这样一首歌。
旁人听到后,就让她夫君穿上她的衣服上台歌唱,其余众人都为他打着拍子踏谣而唱,以此取笑。
不过这个梨园班子改编过后,反其道而行之,盖成了一首《踏谣公》,故事剧情变成了貌美的妻子每每卖完果酒回家,看到一旁丑陋的丈夫,心中含怒,便忍不住上手殴打。丈夫苦不堪言,于是做了一首《踏谣公》来诉苦。
这下,新奇套路着实吸引了不少客人,尤其是那美娘子看着娇滴滴的,打起人来能把半个家都掀翻,大家围观着那貌丑大汉四处躲藏、嘴里还时不时地哭诉,都忍不住哄堂大笑。
这出戏着实有意思,谢景都看得着了迷,时不时地跟着众人一起笑了好几声,等兴奋地转过头来想聊几句时,看到一旁是穆山显,又不好意思了起来。
穆山显也不笑话他,只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给他沏了杯茶。
“冬日天凉,暖暖胃吧。”
说着,他将茶盏递过去。
“多谢。”
那壶茶格外香甜,一点都不苦涩,谢景不知不觉捧着喝完了半杯,才终于舍得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