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雪并不言语。
“哦,对了。”穆山显抿了口茶沫,似是随意地提起,“你也不必再去寻当初帮你隐藏身份的那位金公子,新帝密令,金家六十七口全部死于刀下,老少妇孺一个不留,连他夫人怀中五个月的胎儿都未曾保住……就算他们地下有知,恐怕也无法再为你做些什么。”
五个月€€€€
是了,上上个月世安还给他写信报喜,信中说他夫人已有三个月的身孕,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算算时间,刚好是五个月。
沈知雪脸色彻底灰白,肩膀也塌了下来。
纵使他千百个不愿意相信,但若是没有十足十的把握,眼前这个男人为什么会承诺送他出京?更何况世安一向谨慎低调,如果这只是谎言,那眼前的人如何能准确说出他全家六十七口人,金夫人已有五个月的身孕……
他此时此刻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这么轻易松口,承诺送他回楚国。眼下王城一团乱,各种势力盘踞错杂,他若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沈知雪脸色比刚才进来时看到的还要更衰败一些。过了许久,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你要我做什么?”
看来这场谈判总算是步入了正轨。
“我要你帮我解决一个麻烦。”他道。
“麻烦?”沈知雪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嘴唇微动,“能把我从宫中安然无恙送到道关,你这样有本事的人,也有解决不了的麻烦?”
“要解决也能解决,”他淡淡道,“只是琐碎一些,我不愿在这种事上浪费心思。”
这倒也是。
沈知雪点点头,“既然如此,这个您觉得琐碎棘手的麻烦……是事还是人?”
“人。”
那一瞬间,沈知雪脑海里猛然窜出一个念头,其实他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博弈的筹码,眼前这个男人虽然戴着面具,看着和气,但绝非等闲之辈。但人在落入低谷时,总是会产生一种赌徒心理,说不定呢,说不定一把就能翻盘。
他抬头,一刻不错地看着对方的眼睛,玩笑着道:“所以,我的目标是你们景国的皇帝……”
话音未落,他忽然听见咔哒一声。
是瓷杯破碎的声音。
穆山显松开手,轻轻捻掉掌心粘连着的茶叶。他那双锋锐的眼睛透不出一丝情绪,只是直勾勾盯着对方时,泛着冷月银刃一样冰冷的光芒。
沈知雪渐渐意识到了什么,收敛了笑容。
“不该你问的不要问。”穆山显搓去拇指的水珠,淡淡道,“之后你自然会知道要做什么。”
故弄玄虚!
沈知雪心里冷冷讽刺一声,但隐隐感觉到此人的喜怒无常,而且心机之深沉……他如今处于劣势,恐怕还是不要试探刺激为好。
“时候不早了。”
说着,对方默默站起身,看着竟是要走的架势。沈知雪皱了皱眉,立刻问道,“等等!!你只说了我要帮你做什么,可没说你能给我什么。”
穆山显脚步一顿,拾起床头那瓶金疮药丢了过来,沈知雪抬手正好接住。
“金家六十七条人命,我暂且帮你救下了。”他戴着面具,微抬眼睑,语气风轻云淡,但听着却让人毛骨悚然,“他们是死是活,由你决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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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19)
(单更)而谢景,显然就是这场测试里难以忽视的、也是最具诱惑的“干扰项”。
“你€€€€”
沈知雪脸色顿变。
那人没再给任何追问和反悔的机会, 径直走了出去。沈知雪一把掀开潮湿的棉被,那锁铐只拷住了他的双手,并不影响他其他的动作。他立刻下床去追,然而刚走到门槛处, 对方就没了踪影。
玉涛园紧闭的门都未曾晃动一下。
沈知雪停住了脚步。
四周安安静静的, 连一只鸟雀都看不到。这几日天气都很好,只有昨夜下了一点小雪, 鹅卵石小路上覆盖了一层雪白的糯米纸, 眼下已经化了大半,但无论如何, 都不该一点脚印都不留下。
他虽然受了伤,但反应绝对不算慢。从屋门门槛处走到玉涛园的大门, 大约有六七长的距离, 进深差不多两间屋子那么长。也就是说,除非那个神秘人刚跨出门槛就立刻用轻功从屋顶上飞走, 否则他不置于连对方的身影都看不到。
既然如此,他或许未必就是那位宸王,也难怪他会在宫中来去自如, 恐怕用的就是这套方法。
那个人,绝非等闲之辈。
意识到这点时,沈知雪刚才还有些慌乱的心随着链条的晃动、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如果说刚才他并没有完全相信对方的话,还抱着虚与委蛇的意思, 那么现在已全然没有了。或许就像那个人说的, 这件事他并不是没有能力解决,只是觉得麻烦, 懒得动手。
更重要的是, 那个人非常清楚自己会答应他的条件, 在他说出最后一句之后。
……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
穆山显信步走回永安宫,路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激发出了梅花的香味,带着泥土的腥气,混合出完全不同的味道。
穆山显没有打伞,雨水落在他领口处柔软的毛领上,却又渗不进去,在狐毛上结成了一片蓬松的水珠。轻轻一拍,雨水就都弹跳进空气中。
017查看了下天气预报,“宿主,未来一周都要下雨,而且雨势还不小呢。”
穆山显嗯了一声,抬手感受了片刻雨势。
“需要帮您减少一些降雨量吗?”017问。
系统可以调整天气,但不能长期地频繁调整,否则很有可能造成当地生态的紊乱,尤其是在这种生产力低下的时代,老天爷片刻的喜怒哀乐,却决定了一家人今年的收成如何。
宿主到了这里之后,已经很少去改动下雨量的多少,或是天气的阴与晴。只偶尔将皇宫内的室外天气调暖一些,多晒一晒太阳。
只是这次情况特殊,春寒料峭,这场雨前前后后要下一个多月,恐怕宿主心情会很不好。
远处的天际线依旧是灰蒙蒙的,雨水遮住了视线,就连保安宫的屋檐也陷在了雨幕之中。
穆山显静静凝视了许久。
“不必了。”他道,“让它下吧。”
回到寝宫时,床上已空无一人。
谢景开了半扇窗,正靠在窗前赏雨。一支绿萼冬梅从外面斜斜地伸了进来,五片花瓣托着针一般纤细的花蕊,雨水把花粉打湿,像是打开的蚌壳里含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珍珠。
等到雨水愈凝愈大,花瓣托不住了,便像一股脑地往外泼了出去,很快,花枝精神抖擞地弹了回来,承接下一波雨水。
“什么时候起的?”穆山显走过去,指尖伸进他的掌心,试探温度,“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谢景披着一件格外保暖的大氅,里面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冬季里衣,掌心难得地暖和。
他反手握住,挪了挪位置,让穆山显也坐到炕桌边,两人挤在一起,共赏窗边一片烟雨。
穆山显望了眼窗外,其实这样的景色他刚才已经看过了,并不感兴趣,但看谢景安安静静赏雨的模样,又不禁多看了两眼。
“你在想什么?”
“想起一首诗。”谢景撑着下巴,轻声念道,“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忆当初。”
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般模糊。
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无?[1]
这首诗本为悼念亡妻,‘料应情尽,还道有无?’今生缘已近,却不知来世能否有情来续。
短短八个字,道尽苦痛。
穆山显默默念了两三遍,忽然有些不快。
“怎么突然念这么伤感的诗?”
谢景原本还在赏雨赏梅,听见这句后转过脸来,细细地看了看穆山显的脸色。
过了一会儿,他摇摇头。
“没什么。只是觉得恰巧应景了。”
穆山显看了他半晌,道:“哪里应景?”
谢景点了点炕桌上的一盏油灯,原本想说,这不是正合幽窗冷雨、一灯孤的意象么,但对方看着兴致不高的模样,他又把话吞了回去。
他攀住穆山显的胳膊,凑得更近,想从面具的缝隙下看清他的神情,可惜那张面具太过宽大,遮挡得严严实实。谢景看了好一会儿,也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有些可惜。
“我随便说着玩的。”
说着,他摸到穆山显衣服上的雨水,拍了拍。拍到一半,穆山显按住他的手。
“意头不好,下次别说了。”
“好。”谢景也不欲与他纠缠这个,问道,“你刚才去哪儿了?怎么一身的雨?”
“出去办了点事。”
谢景愣了愣,但穆山显已经另起了话题,“既然睡不着,那就叫底下的人传膳吧。好不容易有点精神,别又病倒。”
“还不累,不想歇着也不想饿。等会儿还要批折子呢。”想起这个,他按了按太阳穴,“歇了几天,外面都吵翻天了。”
“让他们吵吧,也吵不出什么花样来,你只当听不见就是。”
谢景笑笑,忽然又想起什么,“今晚还留下么?”
“嗯。”说着,穆山显拢住了他的手,“再陪你待两天,等病好了就走。”
谢景张了张唇,但酝酿许久的话最后还是咽回了嗓子里,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靠在他肩上。
雨滴顺着风倾斜落下,四周都是嘀嘀哒哒雨点敲打油纸窗的敲鼓声。烛火摇晃,模模糊糊的影子落在纸窗上,浅浅地透出一片轮廓。
€€
谢景这场病来得急,好得却慢。未免旧疾复发,太医开的都是温补固元的药方,虽然见效慢,但气色确实一天天地好了起来。
穆山显在宫里前前后后待了小半个月,直到他病好后才彻底离开。
这段时间,祝闻竹来宸王府找了他许多次,回回都扑空。宸王不待在府中才是常态,府里都已经习惯了三天两头不见王爷的踪影,下人们也不会没事找事问他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