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不好当着她的面说。
“他,”谢景咳了咳,“……不干他的事。”
这话便是委婉表示喜公子不会一同随行了,保宁顿时有些失望。
他虽然没见过那位喜公子,但也能感觉出此人来无影去无踪,不管是旁门左道还是正统仙家,总之是个有几分本事的。要是伴驾出行,心里也能多几分底气。
如今他不在,陛下手里无可用之人,万一宸王发难又该如何应付呢?
“陛下,”他想了想,轻声道,“要不,我去孟府递封信?总得留个后手……”
谢景明白他的意思,摇摇头。
“我与他如今互不相干,我发俸他领差,只此而言,没有让他继续替我卖命的道理。何况宸王虽然性情阴晴难测,但不至于公然谋反……真要做什么,也只是于细微之处罢了。”
保宁一想,也有道理。
若是宸王要起兵造反,何必等到此时?
他点点头,道:“既如此,陛下此次出宫,不如多带一行太医,也好防患未然。”
“是该如此。”谢景颔首,“你去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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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独有偶,因为沈知雪的秘密加入,穆山显这几日又秘密抽调了一支军队,用来护送。祝闻竹与他一同在军中,宸王一有动作,他就立刻得到了消息。
但单看这支军队的精良程度,祝闻竹一度怀疑穆山显是不是打算反了,可是每每去他府上打探消息,要么见不到人,要么管家说是去宫中陪陛下下棋了,好不容易堵着人了,但看他对陛下的态度,似乎也不是这个意思。
关键是宸王也没有刻意隐瞒,不多时,他老子、哥哥、还有朝中来往密切的好友都来问他宸王的意向,祝闻竹夹在中间,动与不动似乎都是错,一时间愁得不行。
穆山显不遮掩,恰恰就是要放出这颗迷雾弹。
景国多年势弱,只能任由楚国欺凌,京中为楚国打探消息的探子更是数不胜数,情报网早已渗透到千家万户,所以当谢景发觉沈知雪早就知道楚国境内的消息时,只是变了变脸色,但并没有怀疑€€€€
因为这样的情况太普遍、也太常见了。
只是此前他们一直找不到时机将这株根基彻底拔除,但沈知雪的出现给了景国最好的机会。
他动用的这批军队人数众多,是从雪关带来的最精锐的寒北军,这个名声一出,任谁都会怀疑他此次春猎的居心。这趟水搅得越浑,楚国就会越放松警惕,从而参与到这次动乱中。
此前景军在丘山一带连夺三城,狠狠挫了一把楚人的锐气。此后又频出意外,朝廷动荡不安,新帝正需要一剂强心针,给臣民们交上一份满意的答案,这把龙椅才会坐得更稳。
这次不仅对于景国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对于楚国的新帝来说,亦是。棋盘上黑白两子盘踞在侧,双方各凭本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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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出巡那一日,数千人的队伍自京城出发,官道早已清空,两路禁军身穿红黑色铠甲、肃穆踏行。寻常百姓肩攀着肩、头越过头,也只能站在两侧目睹皇室出行的风采。
从京城坐马车一路到代山,脚步快一些,加上中间休整的时间,约莫有四个时辰。
日到中午的时候,他们在中途的一处皇家寺庙边停了停,僧人们早就做好了斋饭,自然,清一色的素菜,素火腿、什锦拌、姜丝烧丝瓜等等。
谢景坐了两个时辰的马车,虽然车速已经缓慢到十分平缓,但路上到底崎岖不平,晃了太久脸色不好,也没什么胃口。
好在蜀桐有一手好手艺,借了厨房做了碗素面,洒上几滴香油和一把葱,喷香。
她端着餐盘从外走过时,祝闻竹闻见了,再看看手里的馕夹洋芋丝,眼前一片绿油油的野菜,比他眼睛还绿,顿时很嫉妒。
“要么怎么说陛下会享受呢?”他嘀咕了两句,“这素面做的,十里八乡都能闻到香气€€€€呔,这馕怎么这么硬。”
穆山显闻言,淡淡道:“你自己不愿意吃菜饭,非要啃馕,怪别人做什么?”
“我呸!”祝闻竹气得差点摔馕,“谁让这素菜做得没甚滋味,菜色寡淡没油水也就算了,总得给我点下酒菜吧!”
“修行之人,酒肉不沾。你都到了这儿,怎么会有酒,又怎么会有下酒菜呢?”
祝闻竹张了张唇,不言语了,自知理亏。
他就奇了怪了,子阙比没比他号多少,一碗菜饭配着炒青菜、炒蘑菇这类简单的菜色,竟然也不嫌弃。他当然不知道,主要穆山显从前吃得比这还糟,没什么可挑的。
等用完午膳,大家休息了片刻,继续向代山出发。慢慢悠悠地,总算是到了住馆。
谢景颠得头疼,索性吃了安神药后睡了一觉,等蜀桐把他摇醒时,他才惊觉马车停止了走动。
“什么时辰了?”他问。
说着,他掀开帘子,蜀桐麻利地放好板凳,扶着他下来,口中回答:“已是申时了。”
马车外阳光灿烂,谢景被晃了眼,下意识抬起头,太阳斜斜地挂在天际上,已经把半边天都染得枫红,留下些许空余橙橙紫紫,五彩斑斓。不一阵,云霞被北风吹散,余彩漫天,碎落一地,染遍漫山遍野。
原是:红霞散天外,掩映夕阳时。
这是高墙红瓦里难以看到的景象。
忽闻一声马鸣声扬起,谢景循声望去,却见不远处有人意外惊了头马,那马惊怒下前蹄立起,马身上那人迅速一把扯住缰绳,力气倒极巧,牢牢控住身下的白马€€€€
那一刹那,竟与红日残阳重合。
周围无数人不敢上前,只他一人一身深红色骑装,骑着那匹高头大马,在落日下犹如镀了一层金辉。两只马蹄扬起时,他高高束起的马尾也随风吹起,潇洒恣意。
等马儿恢复平静后,他才弯下腰去、轻轻抚摸着马头两边的鬃毛,不知说了什么。
谢景看愣了,在模糊的背光下分辨了许久,才认出那是宸王的背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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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27)
(单更)手腕扬落之间,隐隐露出一点绿色。
蜀桐也在一旁, 轻轻地啊了一声。等看清楚马上的人是谁后,顿时失去了兴趣。
“宸王这回是出尽风头了。”她感慨道。
往年的春猎,都是孟千舟陪着陛下,他虽然是文臣, 但骑术射箭这些并不差。每回狩猎时都是满载而归, 很是给陛下长脸。
可惜孟千舟实在不争气,原先陛下已经准备解了他的禁足, 不必再闭门思过了。但是孟千舟听说沈知雪也要参加狩猎后, 以为是陛下强迫,两人又闹了一场不愉快。
陛下一怒之下, 重新关禁闭不说,还以大不敬之罪降了他父亲与哥哥的官职, 以示惩戒。现在朝野都知道, 孟家已经彻底失了圣心,从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现在却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意识到自己连累了父兄之后,孟千舟才彻底老实。
但也因此, 彻底与春猎无缘了。
今年春猎由宸王一手操办,在北定山林场失火的情况下,用这么短的时间还能办得这么妥帖,就连他们也挑不出错处。等春猎开始后, 宸王若能拔得头筹, 他的党羽们恐怕要得意一阵了。
“谁出风头都不要紧,能把这件事办成就说明他并非庸才, 这是我朝的福气。倘若让无才的人出尽风头, 引起攀比奢靡之风, 那才可怕。”
谢景收回目光,道:“走吧。”
蜀桐点了点头:“是。”
住馆处已经提前准备好了晚膳,但谢景一时间吃不下,就让他们晚些再传。
他的房间已着人妥善打扫过,里面共有三间,虽然不如永安宫宽敞,但收拾得格外整洁。进门处明间往里走,便是佛龛,台面上供奉着一尊观音,香炉下干净得抹不出一点灰。
从明间往左便是书房,梨花木桌椅,桌上摆着各类毛笔镇纸,北侧开着一扇圆窗,窗框镂空雕琢,正好圈住了窗外的一束桃花树影。
明间往右便是居室,和书房相比更暖一些,设计上也更隐秘。居室的窗只开了半扇,光线透进来,一眼就能看到窗外的秀丽山景,落霞漫天。
说起来也奇怪,这地方虽然不如永安宫宽敞,但是素雅清新,别致幽静,这里的一桌一椅、一草一木都格外合他的心意。
蜀桐跟个监工似的绕来绕去地检查,但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就好像是陛下身边的人亲手布置的一样。心里虽然不开心,但也只能作罢。
谢景躺了一会儿,但是睡了一整个白天,实在是睡不下去了。他翻了个面,看着外面还有光亮,太阳并未坠到山崖处那道漆黑的阴影下,便决定出去散散心,透透气。
此处离狩场还有一段距离,附近布满了宫廷守卫,谢景便没有带蜀桐,独自出了门。
外面,官员们还在四处走动,有的还在整理行李;有的人爱干净,打水把屋里的家具重新擦拭一遍;有的聚在一起唠家常,但不管怎样,脸上都是一片自在快活的神色。
他们平日里公务繁忙,就算是偶尔的休沐日,也不过一日的空闲,难得这样不问政事、单纯的娱乐时刻,心里自然是快活的。
谢景没有打扰他们的意趣,抄了一条偏僻的小道一路向前走去。
农历已过三月,一些耐寒的不知名的小花早早地开出了花苞,代山前两天刚下过雨,土地还是湿润的,空气里遍布着青草清冽的香气,还有奇异的土腥气。他从小道上踏过,褐色的土壤在鞋底边沾了一圈痕迹。
唰、唰、唰€€€€
间断有序的声音不断传来,响一阵低一阵的,谢景停下脚步,在他前方一块低矮宽阔的平地上,一匹白马站在马棚外,它长长的鬃毛和马尾垂落着,风一吹,银白色的毛发就舞动起来。
穆山显手上拿着一把梳毛刷,袖子卷到胳膊处,露出小臂微微拱起的肌肉线条,抬手作业时,甚至能看到鼓起的筋脉,一阵起、一阵落。
谢景目光扫过,地上放着两桶水,一通清水,一通浑浊不堪,想来是已经打过皂角粉了。
马的气味较重,尤其是在长跑过后,闻着实在叫人“苦不堪言”。京中贵人自诩身份尊贵,是不愿做这些腌€€事的,大多教由马夫打理。
像宸王这样亲自洗马的,大概少之又少。
干净的布巾从马背、马肚和马腿上擦过,沙沙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沉浸、安逸。谢景驻足看了一会儿,并不打扰,等他清理得差不多了才走上前。
白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咴咴地叫了两声,蹄子在草地上跺了两下,又做出要甩马头的姿势。穆山显喝了一声,立刻把它按住,余光里瞥见谢景的身影,微微一怔。
“陛下?”他拉住马儿,等它恢复平静后才松开手,“陛下什么时候来的?”
“走到这儿看到你在刷马,就过来看看。”
穆山显哦了一声,看他眼睛还落在白马身上,依依不舍的,不觉好笑。
“这匹马是叫雪,是数年前我在西北时从一个商人那里买来的,如今已经养了有……六七年了。也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但它极通人性,性情温顺,所以出行时常伴在侧。”
说着,他摸了摸雪影微微干燥的鬃毛。
雪影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像是要回应主人一般,€€哧一声,湿润的鼻孔里吐出温热的气息。
这匹马的故事,谢景从前也听说过。当年宸王去西北采购良马,当时看它身体瘦弱,并没有看中,只是若不买走,它便要被商人卖到集市里去,做成马肉烹食。一匹弱马而已,也废不了多少钱,宸王便将它和其余一批汗血宝马一同买走。
传闻这马极通人性,深知主人的恩情,在雪关时曾经数次救宸王于危难之中。
谢景看了一会儿,“我曾经也有一匹马。”
“曾经?”
“转赠他人了。”谢景轻声道,“我身居高位已是身不由己,若要它陪我困在宫中,不得自由,总是于心不忍。若是将它留在宫外,我虽是它名义上的主人,可一年到头也不能见到它几次,见到了,也不能和它一起跑个畅快。”
“既然如此,还不如放它回去,不要留在我身边,做一匹自由自在的马儿才好。”
谢景喃喃了半刻,许久没听到对方的声音,方才如梦初醒:他怎么会在宸王面前说出这种话?刚才那股氛围让他太自在了,以至于忽略了对方的身份和立场。
他自知犯了一个绝对不能犯的错误,立刻起身,“……是朕失言了。”
“陛下贵为天子,律法皆在你之下,又有何失言呢?不过有感而发罢了。”穆山显道,“世间众相,都是活得身不由己,陛下如此,我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