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3是谢景进入空间时最初绑定的系统, 由于它产生了不该有的恻隐之心,向宿主透露了他们不该知道的规则和秘密, 尽管那只是真相的一小部分,但主神最后还是将它收回、彻底销毁了。
“我看到的是有人想让我看到的,我听到的也是有人想让我听到的。”谢景反问, “眼前的局面,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
主神闻言,反而笑了。
“你看得这么清楚,不还是顺水推舟了?由此可见, 过程并不重要, 结果才是,我说的对吗?”
谢景微微沉默。
两人的对话中, 谢景始终背对着他, 穆山显看不清、也无法揣摩谢景到底在想什么。那道背影比他印象中的还要消瘦些许, 更显冷清和忧郁。
“让我带他走。”他说。
谢景并没有点明是谁,但主神早就窥探过他所有的记忆,对此一清二楚。
“你可以走,他不行。”主神说,“他已经迷失了,你进来之前就已经感受到了吧?”
谢景攥紧了拳头,半晌后才道:“所以呢?”
“他的灵魂已经承受不住了,正在慢慢消亡。等到他完全忘记现世时,他的肉身也会死亡。”主神缓缓道,“你带他回去也没有用,你无法阻止这个过程,只能亲眼看着他脑死亡……”
“他不会忘记的。”
主神刚要说些什么,谢景却打断了他的话,“你刚才说,过程不重要,结果才重要。”
主神微微一愣,谢景缓缓抬起头,语气格外笃定:“你有这个能力。”
主神笑了笑,颇有深意地道:“我有这个能力,但这是两个愿望……你想清楚了吗?”
穆山显意识到了什么,呼吸都跟着紧了紧。
从这里开始,就是主神没有全盘托出的真相。
在刚才的博弈中,主神一直有意无意地引导他去猜想,却不主动透露信息,穆山显当时就隐约感觉到,或许主神在某些范围内是无法向玩家撒谎的,所以它只能裁切出这种蒙太奇式的谎言。
而这种手法,它在很多年前就对谢景用过了。
经过漫长的沉默后,谢景终于开口。
“如果我留下,你也不会让他离开。”他一语道破了主神的谎言,“我希望是他能够脱离迷失状态,回到现世中去,但这也是两个愿望。”
把大象关进冰箱要几步?流传的正确答案是打开冰箱,把大象塞进去,关上冰箱。
但这真的就是所谓的正确答案吗?
出题人完全可以将其中的步骤无限地拆分、细化,就算主神答应了他的愿望,让穆山显脱离了迷失状态,也允诺谢景会放他回现世,难道就没有别的空子可以钻吗?它大可以推托,让穆山显成为新的排行榜榜首后才能实现,而这其中,能够动手脚的机会太多太多了。解题的钥匙始终握在对方手里,他们永远只能处在被动的下位。
主神根本不是什么神,只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所谓的二选一只是一道障眼法,从一开始,它就没打算实现谢景的愿望,也没打算放他们离开。
“我没说不是啊。”主神哈哈大笑了起来,“你自己都已经说了,这是两个愿望。我也说过了,人不可以太贪心,我只能实现你一个€€€€”
“所以,我要用这个愿望和你打一个赌。”
话音落下,主神微微一怔。
穆山显很快反应了过来,主神口中那些零碎的信息在他脑海中闪回,最后串联了起来。
此时此刻,他才终于确认,谢景的确留了一条退路,但同时,这也是一场豪赌。
“……什么赌?”主神些微警惕。
谢景挑眉,“你听说过囚徒困境吗?”
两个共谋犯罪的嫌犯同时被警方抓住,分别关在不同的屋子里进行审讯。如果两个人都保持沉默,那么都要判刑一年;如果其中一个告发另一个,那么告发者无罪释放,被揭发的罪犯会判刑十年;如果两人互相告发,那么都被判八年。
“从个人的角度来考虑,如果对方沉默,告发对方能让我无罪,那么我当然选择告发;如果对方同样地选择告发我,那么沉默的十年刑期和告发的八年刑期,我也应该选择更优的告发。”
他和穆山显,显然就是这场困境里的囚徒A和B。
“哦?你想和我赌这个?”主神很快起了兴趣,“别忘了,从一开始你选择的就是‘沉默’,也就是说,现在只剩下他背叛和不背叛这两种可能性,二分之一的概率……太无聊了。”
单从概率上看,这是谢景以小博大的成果,他本来就是要输的,但现在却给了他一半的可能性。对主神来说赢了也不赚,又何必呢?
“无聊么?”谢景笑了笑,“可我赌的不是他沉默,相反,我赌他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一定会选择‘告发’。”
四周一片寂静。
尽管已经预测到了结果,但真正听到答案时,穆山显一瞬间的头晕目眩。
这是一步险得不能再险的棋,几乎压上了他的所有。谢景舍弃了100%生还的概率,进入一个完全没有主动权的赌局,赌的却是他自己的“死”。
主神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语气微怪,“你应该知道,概率不一定是50%吧?”
穆山显不一定会越过他成为新的榜首,也不一定不再迷失,他们在理论上把可能性压缩到了50%。但前提是,穆山显得拿到这张入场券。
谢景赌的不是二分之一的选项,他是在无数选项分支中,倾尽所有筹码买下了唯一的一注。
谢景把解题的关键还有无条件的信任和了解,全都砸在了穆山显身上。
这一注,是彩票头奖千万分之一的概率。
“你敢赌么?”谢景只重复了这一句。
这话任谁听了都会被激发出血性,更何况是稳操胜券的主神。此时,它的目标已经不再是单单折磨眼前这个凡人了,它找到了新的乐趣。
“我怎么不敢赌?”主神弯起眼角,阴恻恻道,“我要你拿你的灵魂当赌注,就现在。”
“可以。”谢景回答得很干脆,“如果你输了,你必须放我们走,无论消耗多少愿望。”
他的爽快反而给这场赌局增添了一番乐趣性。
谢景完全抓住了主神的心理弱点,主神恶劣,冷血,但在这浩大的空间里又时常觉得枯燥,盼望着出一点乐子好给它无聊的生活增添几分血色,眼前这两个囚徒就是它最好最新鲜的玩具。
而穆山显也没有让他失望,即便不靠主神,穆山显也凭借着强大的自制力将自己从迷失边缘拉了回来,一路厮杀拼搏,最后来到了主神的面前。
他和主神的赌局,谢景确实输了。
但他又没有输。
穆山显从没让他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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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嘀、嘀€€€€”
极大的窒息感瞬间包裹了他,穆山显一声猛烈地咳嗽,像吐出了肝胆一般咳得剧烈,胸口、鼻腔泛起巨大的疼痛。
“槐哥!槐哥!快去叫医生!”
“哥,哥!看得见我吗?呼吸!呼吸!”
“护士、护士你先看看,这怎么喘不上气了?”
“家属让一让,先出去两个,别都挡在这儿!”
似乎有人冲了过来,按住了他的手臂。穆山显耳边嗡嗡作响,失重和失明的不安全感双重包围着,周围顿时一片兵荒马乱,语速都很快,根本听不清。有人扒开了他的眼皮,用细小的手电照着他的瞳孔,大声地说着什么。
穆山显什么都听不见。
他只看到一片浓重的白,许多人围在他身旁。
那一刻,尖锐的记忆重重地扎进了他的脑海里,疼得他手臂无法抑制地抖动起来。意识渐渐清醒的那一瞬间,他连脸都没看清楚,一把抓住了离他最近的人的胳膊。
“啊、啊€€€€”
那场梦终究还是美化了太多,许久没有说话,穆山显声带像报废的轮胎一样,几乎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死死地抓住身边的人,额头上爆出几根青筋,因为过度用力五官看着甚至有些许狰狞。
“啊……啊!!”
他发出粗重地喘息声,嘶吼着、喊叫着,然而没有一个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他的眼前一时黑一时白,像坏掉的电视屏,他奋力地想要坐起身,却听到医生严厉的声音和一阵慌乱的尖叫。
谁也不知道躺了两年多的病人哪里来的力气,差点砸掉一旁的器械车,穆远川和祝彰几个人按着他,穆曼安在一旁止不住地痛哭,几乎要晕厥过去。
慌乱中,护士眼疾手快按着病人、给扎了一针安定,几个大男人硬生生压了好几分钟,折腾出了一身热汗,穆山显才慢慢静了下来。
因为他暂时呼吸不上来,护士给他装了氧气瓶。
期间,医生压低声音对穆曼安他们道:“病人情绪比较激动,毕竟昏迷了这么久,外界的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刺激到他。你们作为家属,是他最坚强的后盾,现在一定要冷静下来。”
“病人的脑部受过伤,有些事故造成的小血块是无法通过手术取出的,只能等待自然消除。但也消得比较慢的,这个过程中可能会压迫到一些神经,比如视觉神经,这段时间看东西不太分清,或者是记忆神经,造成了短暂的失忆。家属这段时间要多观察病人的情况……”
穆曼安半是喜悦半是忧心地认真听着医生的嘱咐,忽然感觉到手腕被什么碰了碰。低头一看,原来是穆山显的手没有收回去,用指尖搭着轻轻地碰了下她的手背。
穆山显半垂着眼,脸色苍白,瞳孔还有些涣散,找不到焦点,但看上去像有话要说。
穆曼安赶紧弯下腰去,仔细听。
穆山显张了张唇,他躺了太久,仿佛舌头又重新安过一次,找不到准确安放的位置。过了好一阵,他才用模糊的声音发出了一个音节。
……妈。
仅仅一个字,穆曼安眼泪瞬间落了下去。
“哎。”她握紧他的胳膊,哽咽得不像样子,“妈在,妈在,你想说什么?”
闻言,穆山显呼吸微微急促,过了一会儿,吐出了两个不成字的音,“shi……ying……”
“什么?”穆曼安没有听清,赶紧把身体再弯下去一点,几乎贴在儿子嘴边,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几个比刚才清楚些许的发音。
“shi……shi……谢……”
穆山显努力发出一个清晰的字,随后用力地咳了一声,“他,好……”
他说的几乎不成句,然而穆曼安瞬间听懂了,儿子说的是谢景。
她偏过头去,用力地眨了下眼睛,深吸一口气后才转过脸来,笑着说:“他好的。”
她终究是没敢告诉穆山显真相,只能笑着又内疚地重复道,“他好的,你别担心。”
听到这一句,穆山显像是放下了所有心事一般,他仰头倒在枕头上,突然而来的松懈和镇定剂带来的作用冲击了他过于疲惫的大脑,他闭上眼,下一刻彻底坠入了黑暗。
€€
躺了两年多的植物人忽然恢复了意识,市医院已经有四五年都没有出过这样的奇迹了,更别说,躺在床上的那位还是穆家的大公子。
穆山显刚醒,八卦就飞遍了医院、公司,就连保洁阿姨都知道了,午休吃盒饭时都要聊一嘴。董事们、媒体也各自都有各自的耳报神,的电话几乎把穆曼安祝彰夫妻俩的手机给打爆,好在穆远川是个靠谱的,能够帮忙着料理一下公关的事,还给他们一个清静。
虽然穆山显那天是醒了,但那剂镇定剂下去,他又陷入了昏睡,把夫妻俩吓个半死。好在这次不是长期睡眠了,大概隔五六个小时,就会睁眼一次,穆远川给他用棉签擦过几次嘴唇,有一次正擦着呢,穆山显忽然醒了过来,眼神空空地看着天花板,像是做梦了没回过神一样,他怎么喊都喊不醒。
穆正松得知消息后,带着妻子和亲家一起去医院看了一眼,只是穆山显还睡着,几个老人就没有打扰,只在外面聊了一会儿就走了,但走时两个老大哥互相搀扶着,脸上都是喜气。
穆山显大概睡了三四天,意识才慢慢恢复了清醒,可以进行简短的对话。但他的语言功能丧失得太严重,经常是想说但是说不出口或说不完整,为了方便交流,穆曼安他们说话时尽量改成疑问句,或者是选择题,这样只需要点点头,或者比个手指就能明白了。
这段期间,穆山显和植物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同,躺得太久,肌肉只要维持一个动作一段时间就会发麻,跟刺一样。但他现在还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身体,所以每隔一段时间穆曼安都要帮他揉一揉胳膊、搓一搓小腿根。
距离他苏醒大概过了一星期,在护士给他换上半流食的小牌子后,这天,他的病房来了一位之前从未有过的客人。
穆山显余光只瞥了一眼,就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