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如此。”将军赞同地点头,“这才是最重要的。”
“您愿不愿意再写上几篇续篇?”他的话虽说是问句,可听上去更像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还有杜布瓦先生,我希望你们二位可以一道趁热打铁,写上一系列关于突尼斯乃至于整个殖民地问题的文章。你们应当告诉法国人民,殖民地的安危关系到法兰西祖国的安危,我们已经把阿尔萨斯和洛林输给了德国人,总不能把非洲也拱手相让。”
“如果我能帮到忙的话,我会尽力的。”吕西安点点头,“只是……我不知道能不能达到您的期望。”
“您不必过于谦虚。”这次说话的是阿尔方斯,“我相信您的续篇会和之前的文章一样出色,再说还有杜布瓦先生可以帮您。”
“我很愿意效劳。”夏尔€€杜布瓦轻笑了一声。
“好极了!”伊伦伯格拍了拍手,“这一系列的文章一定会引起轰动的。”
他举起酒杯,“为《今日法兰西报》和突尼斯的平定干杯!”
吕西安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酒,他环顾了一圈,伊伦伯格父子和杜布瓦与他一样喝完了酒,布朗热将军仅仅喝了半杯,而德€€拉罗舍尔伯爵似乎只是浅尝辄止。
第二道菜上桌了,是用迷迭香烤的阉鸡,配上新鲜的芦笋。
“巴罗瓦先生,我还有一件事要和您商量。”伊伦伯格先生吞下一块鸡肉,朝吕西安说道。
“您应当知道,明年的四月份会举行下一届议会的选举,这是我们在议会里拓展影响力的好时机,因此我想问您是否考虑在您的家乡布卢瓦城参加选举呢?”
吕西安被伊伦伯格先生的提议吓了一跳,他的第一反应是看向阿尔方斯,在第一次见面时,阿尔方斯曾经向他以玩笑的口吻提出过这样的提议。
然而阿尔方斯却微微摇了摇头,表示伊伦伯格先生的想法与他无关。
“巴罗瓦先生这样的年纪,竞选国会议员是不是显得过于年轻了些?”吕西安还没来得及回话,德€€拉罗舍尔伯爵首先开了腔,“他今年刚刚二十一岁。”
“一百年前英国的小威廉€€皮特,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当了财政大臣,六年后就成了首相。”伊伦伯格先生对于德€€拉罗舍尔伯爵关于年龄的质疑颇不以为然,“他是英国历史上最为成功的首相之一。”
“再说,您也还不到三十岁,不是也坐上了国务秘书这样位高权重的位置吗?只要有才能,年龄什么的完全不是问题。对于法兰西人民而言,政府和议会里有更多的像巴罗瓦先生这样的青年俊才,比充斥着老迈昏聩之徒可要强得多。”
“我也赞同伊伦伯格先生的意见。”布朗热将军的插言令吕西安颇为意外,“如今这种论资排辈的风气,只会让整个社会成为一潭死水。可别忘了,拿破仑,亚历山大和凯撒这样的伟人,都是在三十岁以前,就建立了令世人惊叹的伟业。”
吕西安有些犯难,看上去这个提议不光是伊伦伯格先生的主意,布朗热将军似乎也颇为赞成,难道这就是他们今晚请他来的理由吗?
他又看了看德€€拉罗舍尔伯爵,不需要怎样高明的察言观色的本事,就能够注意到伯爵额头上正在聚集起来的阴霾。可以猜测,德€€拉罗舍尔伯爵对于这个建议并不知情,即便知情,他估计也并不赞成。
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吕西安硬着头皮开口:
“我听说议员的竞选耗资不菲,我并没有这样的财力……”
刚一开腔他就有些后悔,这话听上去就好像他已经心动,正在和伊伦伯格先生谈条件。
果然,伊伦伯格笑着摆了摆手,“钱不算什么问题,不过是竞选众议员而已,满打满算花费不会超过十万法郎,若是能投资二十万法郎,那么就完全没有悬念了。”
他说起二十万法郎时候的神气,就像是在咖啡馆随手留下几个苏的小费那样毫不在意。
”只要您愿意参加竞选,那么一切经济上的问题都不需要您操心。我给了许多议员竞选时的捐款,我也可以把您加入到赞助的列表当中。”
吕西安意识到,对于伊伦伯格的提议,他的确有些心动了。如果他能当选议员,那么就迈出了成为大政治家的关键一步,虽然不免要受到金主伊伦伯格父子的钳制,但他所能施展的影响力依旧会远远大于德€€拉罗舍尔伯爵的私人秘书。
他用余光撇了一眼德€€拉罗舍尔伯爵,对方的脸上毫无表情,而他看向吕西安的目光既阴沉又古怪。吕西安知道,伯爵不希望他接受这个提议。
“您知道怎么做是对您自己最好的。”阿尔方斯似乎会阅读吕西安的心理状态一样,适时地插言道。
这句话触动了吕西安,是啊,这世上人人都是为了自己,德€€拉罗舍尔伯爵不希望他离开,不过是不愿意失去一件称手的工具罢了,完全是为了他自己着想。
可他吕西安却不愿意永远做工具,即便是做工具,也不愿意做低级的工具。私人秘书虽说权力不小,可地位也就是平平,说起来也不过是听差仆人似的人物罢了,他总不能一辈子屈居于这样的一个位置上。
他有什么权力阻止我呢,吕西安对自己说,吕西安€€巴罗瓦又不是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农奴。有人愿意赞助自己竞选,这样的机会,可不是每天都有的,如果抓住机会意味着和德€€拉罗舍尔伯爵闹翻,那就顺其自然吧。伊伦伯格先生和布朗热将军合在一起的势力,比起保王党的这些破落贵族要强得多,虽说如今双方因利而聚,也不过是同床异梦的合作,总有一天要一拍两散的,既然终究要选边站,那么现在就选择一边也无妨。
吕西安拿定了主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开口。
“当然,您并不需要现在就拿主意。”似乎是注意到了德€€拉罗舍尔伯爵的不悦,伊伦伯格先生开始打起了圆场,“议会的选举是在明年四月,您只要在圣诞节之前做出决定就好。”
吕西安点了点头,他看到德€€拉罗舍尔伯爵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些。
“那么关于文章的事,”银行家转换了话题,“请您和杜布瓦先生明天就开始吧,我希望能够在明天,最晚不迟于后天让第一篇文章见报。您之前的那篇文章引起的热度还没有减退,我们要在那之前吸引公众的注意,并把这种注意保持下去。”
“文章的主题要和上一篇保持一致,”布朗热将军提醒道,“重点是要警示大众德国人的阴谋和野心。”
吕西安再次点头,“我不会忘记的。”
阿尔方斯举起杯子,“既然事情说定了,那么我们再干一杯吧!”
第16章 提议
晚餐结束之后,众人再次回到客厅里去用咖啡。
客厅里所有的落地窗,此时都被打开了,外面清凉湿润的空气涌入客厅,混杂着花园里泥土和植物的香气,让酒足饭饱的宾客们放松了不少。
布朗热将军既已完成了他来这里的使命,又喝了不少酒,因此心情极度舒畅,谈兴变得极浓。他坐在柔软的扶手椅当中,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用混乱的顺序向众人讲授他在1859年意大利战争当中的经历,讲到兴奋处甚至解开自己的衬衣,向众人展示起奥地利人在米兰城郊外给他留下的那一道伤疤,这道伤疤为他换来了一枚荣誉团勋章。
在那之后,他又开始畅想起要在陆军部长的职位上完成的诸多大事,他似乎对于一种新型步枪有着极大的好感,一直在强调要让军队在他的任期内完成换装。而后又是对德€€弗雷西内总理喋喋不休的抱怨,似乎他才是内阁会议桌上唯一的那个聪明人。
吕西安注意到,德€€拉罗舍尔伯爵虽然用咖啡杯挡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可从他露在外面的上半张脸来看,他正在变得愈发不耐烦。
当布朗热将军开始谈起他计划允许士兵留胡须的雄心壮志时,德€€拉罗舍尔伯爵终于按耐不住了。他将咖啡杯往茶几上一放,站起身来,就准备离去,吕西安也只得跟着他站起身来。
伊伦伯格父子和将军并没有显示出受到了冒犯,恰恰相反,他们也站起身来,礼貌地向德€€拉罗舍尔伯爵鞠躬告别,而后,他们分别和吕西安用力地握手。
“请您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伊伦伯格先生向吕西安叮嘱道。
“我会的。”吕西安点头同意。
“希望明年议会开幕时,可以在波旁宫的会议厅里见到您。”阿尔方斯也附和道。
吕西安含混地低声咕哝了几句,就向余下的三个人告别,去追赶已经走出客厅的德€€拉罗舍尔伯爵。
大门处德€€拉罗舍尔伯爵的马车已经停在那里,车门打开着。
仆人撑着伞,护着吕西安上了马车。他刚在马车上坐好,那仆人就从外面关上车门,将他和德€€拉罗舍尔伯爵一起关在马车那黑漆漆的车厢里。
车轮转动起来,吕西安用余光打量着德€€拉罗舍尔伯爵的表情,可对方的面部隐藏在窗帘所投下的阴影当中,他的窥探一无所获。
他想找出什么话来对伯爵讲讲,或许是解释一下自己的立场,或许仅仅是略微消解一下这尴尬的气氛,可他的脑子却被酒精和柔软的垫子弄的极其放松,根本想不出来合适的开场白。
吕西安感到自己黔驴技穷了,他将后脑勺顶在座椅的靠背上,决定放弃说话的企图,可就在这时,对面的德€€拉罗舍尔伯爵却主动地打破了沉默。
“您用不着这样紧张。”街角的煤气灯光偶然地射进车窗,照亮了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半张脸,可还没等吕西安看清楚对方的表情,那光就从车窗当中被抛了出去。
“我之前和您说过,如果您想要离开,那么我完全不会阻拦,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您及时通知我,至少应当在您通知伊伦伯格先生您的决定之前。”
“我还没有做出什么决定……”吕西安连忙摇头,“一切都为时尚早。”
“但是我们都很清楚,您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声音和外面的秋雨一样凉丝丝的。
吕西安咬了咬嘴唇,血的丝丝腥气在他的舌尖氤氲开来。
“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他用力捏着自己的裤子以消除紧张感,“我没有办法拒绝。”
“哪怕这意味着您要在议会里做那个利欲熏心的犹太人的应声虫?”德€€拉罗舍尔伯爵轻笑一声,“钱并不是万能的,我年轻的朋友,伊伦伯格先生有钱,但他的金子不能买来别人对他的尊重,更不用说他还是个犹太人……您要把您和这样的一个姓氏连结在一起?”
“可除了他,还有谁会愿意出二十万法郎供我这样一个无名小卒参选呢?”吕西安反问道,“如果我没有金钱和权势,难道别人就会尊重我了吗?我没有您这样的贵族姓氏,也没有有权势的朋友,现在有人愿意给我一条向上爬的捷径,或许那个人不干净,可是我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
车厢里再次陷入了沉默,吕西安微微闭上眼,他有些懊悔自己的冲动了。
马车又向前行驶了两个街区,德€€拉罗舍尔伯爵终于又开了腔。
“既然您已经决定,那么我也不再多说了,我会尽快寻找一个您的继任者,在那之后您就可以向伊伦伯格先生奉献您的忠诚,去做他在议会当中的傀儡之一了。”
“我并不打算做伊伦伯格先生的傀儡。”吕西安反驳道。
黑暗中对面又传来一声嘲讽的冷笑,“您可是要靠他竞选的。”
“但这也不意味着我要对他唯命是从,在我看来,我完全没有必要放弃您的友谊,我也不打算结束我们之间的雇佣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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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德€€拉罗舍尔伯爵的身影从黑暗中浮现出来,他向前弯腰,贴到吕西安面前,“那您有什么提议?”
“您目前还没有议会私人秘书。”吕西安说出了这个他从晚餐桌上就开始考虑的点子。
在议会当中,每一位部长都拥有一位议员作为自己的议会私人秘书。法兰西政治交锋的主舞台,就是波旁宫的议会会议厅,当部长们无暇或是不方便亲自下场厮杀的时候,他们的议会私人秘书就会作为他们的传声筒,在议会里为部长们的政策辩护,或是按照部长的授意提出法案,在需要的时候攻击某件事或某个人。
德€€拉罗舍尔伯爵作为外交部的国务秘书,级别在部里仅次于外交部长,而外交部通常在政府当中的地位比起其他部门要高上一些,德€€拉罗舍尔伯爵拥有自己的一个议会私人秘书,也算不上是过于不合理。
听到了吕西安的提议,伯爵的眼尾微微向上抬了抬,那一对漂亮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光滑明亮,像是上了釉一般。
“我倒是没考虑过这件事。”他看上去因为吕西安的提议有些意外,“在我看来,我之前也没有议会私人秘书,但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
“但您的确需要在议会里发出自己的声音。”吕西安说道,“以今天的事情为例,如果我在议会里,那么就有机会利用我的这篇文章引起的轰动乘胜追击,让内阁总理显得更加狼狈。”
“那么对于这些服务,您打算如何要价呢?”德€€拉罗舍尔伯爵再次发出一声带着嘲讽的轻笑,“我想肯定比如今我付给您的七千法郎要高上不少。”
“我并不需要您付我一份工资,我只是想和您互相帮助罢了。”
“您是想要和我成为政治上的盟友吗?”德€€拉罗舍尔伯爵直白地问道。
“如果我们能够在这方面达成共识,互相合作的话,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吕西安谨慎地回答道。
“这可真是有趣,伊伦伯格先生想要用他的钱来收买您,而您却说要和我成为盟友。在我看来,您是打着用我来抗衡他的影响力的算盘,您不甘心做他的傀儡,于是就把我引进来。一个仆人不能有两个主人,如果他有两个主人,那么这两个人就都不是他的主人了。”
自己的盘算被如此直白地拆穿,吕西安不由得感到脸上开始发烫,他想反驳对方,可却实在找不出一个可以用来反驳的立场。
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嘴角再次翘了起来,似乎是很满意于吕西安的窘态。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五分钟之久,当马车驶上协和桥时,德€€拉罗舍尔伯爵再次成为了打破沉默的那个人。
“经过考虑之后,我决定接受您的提议。”他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地说道。
吕西安惊讶万分,他瞪大眼睛看着德€€拉罗舍尔伯爵,“我很感激……可是,为什么……”
“您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在已经看穿了您的把戏的前提下还要同意您的提议吗?”伯爵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吕西安的反应,“我只是不想让伊伦伯格那个讨人厌的犹太人如意而已。他觉得您前途远大,所以想要趁您羽翼未丰的时候将您收入囊中,就像是他在价格较低的时候买进一张债券一样。”
“我如今虽然暂时和他在一些问题上有合作,但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我并不希望他的影响力无限制地扩张,既然您不愿意做他的应声虫,那么我也不介意帮您一把,让他的如意算盘落空。”
他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再说了,您是个挺不错的年轻人,我也不希望您从他身上沾染到太多犹太人的臭气和投机商的俗气。”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您是在夸赞我吗?”吕西安惊奇地问道,今天的怪事真是一桩接一桩,几乎让他目不暇接。
德€€拉罗舍尔伯爵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将身子朝后一靠,重新将自己的脸隐藏在了阴影当中。
卢梭广场重新出现在车窗里,马车绕着广场转了一圈,停在了吕西安的公寓门前。
“这就是您住的地方?”德€€拉罗舍尔伯爵用手套擦了擦车窗上的水雾,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建筑的外立面,“看上去有些朴素了。”
吕西安感到像是一只手捅进了他的胸腔,握住了他的心脏,将那个可怜的器官用力捏了一下。
“这里可能看上去确实有些平平无奇……”他支支吾吾地解释道,“但是……如果您愿意上去看看的话,那么就会发现……房间里还算得上是……体面?”
他的语调越来越不确定,到最后简直分不清他是在解释还是在询问了。
“好啊。”德€€拉罗舍尔伯爵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