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您说什么?”
“我说我接受您的邀请,去您家里看看。”伯爵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车门,吕西安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下了马车。
仆人撑着伞,将伯爵送上了公寓前的楼梯,等伯爵进入了门厅,他又转回头来,到车门边上来接吕西安。
吕西安咬了咬牙,也只得下了车。
两个人一道进入大厅,沿着楼梯上楼。那道楼梯平时看上去并不觉得什么,可今晚却显得异常逼仄,打扫的也很不干净。
来到自己的房门前,吕西安心虚地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德€€拉罗舍尔伯爵走进了客厅,吕西安自从搬进来以后,对这间公寓进行了不少的改装,以让这间公寓显得更加体面一些,可如今看起来,那些廉价的装饰物和小工艺品,却只能给房间添加几分寒酸之气。
几幅风景画挂在墙上,那是他从拉丁区的集市上买回来的,画家的名字并不可考,而吕西安也对它们毫不重视,任它们歪歪斜斜地挂在墙上,画框上都沾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房间里的扶手椅散落在客厅的各个角落,显然是被吕西安随手摆放的,茶几上的日本花瓶里插着几朵已经干枯的玫瑰花,掉落的花瓣有的躺在花瓶边,有的已经落到了地上。几件脏衣服被随意地扔在茶几旁边的长沙发上,洗衣女工还没有来得及收走它们。
“这看上去可不是一个议员应当住的房子。”德€€拉罗舍尔伯爵环顾了一圈房间,颇为不留情面地点评道。
“可以我目前的收入,也只能负担的起这样的房子了。”吕西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因此您看,我迫切需要伊伦伯格的资助,没有他的钱,我完全达不到参加竞选的门槛。”
“那么您最好在参加选举之前换一个住处。”伯爵用手杖的尖端轻轻敲着地板,“您觉得奥斯曼大街怎么样?”
奥斯曼大街上的那些豪华公寓,吕西安曾经不止一次地从它们的楼下路过,用艳羡的眼神打量着阳台上的黄铜栏杆。
“那样的公寓我负担不起。”他摇了摇头。
“我恰好在那里有一套空着的公寓,在我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我一个人住在那里,而当他去世以后,我就搬回了家里的祖宅,那间公寓就空了下来,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愿意以一个优惠价租给您。”
“您的优惠价指的是?”
德€€拉罗舍尔伯爵再次环顾四周,“您的这间房子,每个月的租金是多少?”
“三百法郎一个月。”吕西安有些难为情地回答道。
“那就三百法郎吧。”德€€拉罗舍尔伯爵无所谓地耸耸肩膀。
“可那样的公寓,市场价怕是要两三千法郎一月吧?”吕西安紧张地抓着摘下来的帽子的帽檐。
“我又不是房地产商人,我也不是为了赚钱才租给您的。”德€€拉罗舍尔伯爵似乎看够了吕西安的客厅,他开始向门口走去,“您说要和我互相帮助,那么就把它当作我给您的第一次帮助吧。”
他推开门,走出了客厅,随即又转过头来。
“我只希望您明白,能够帮助您,也愿意帮助您的人,可不只是那个脑满肠肥的犹太人和他的花花公子儿子。”
他说完这句话,就关上了房门,楼梯上传来有节奏的脚步声,在那之后则是马车车轮开始转动的声音。
德€€拉罗舍尔伯爵离开了。
第17章 勋章
在接下来的两周里,吕西安和夏尔一起在《今日法兰西报》上发表了一系列关于突尼斯的文章,这些文章在舆论界引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要求向突尼斯派兵的运动。
在写作的过程中,吕西安进步的很快,起初的几篇文章,他还需要夏尔来为他搭好架子,到了后来,他的文章只需要夏尔的一点润色就可以刊发了。而等到十月初的时候,吕西安在写作这件事上已经不再需要别人的帮助,就像是一座建筑拆掉了脚手架,可以彻底宣告完工了。
到了十月中旬,德€€弗雷西内总理再也无法抗拒越来越大的压力,他被迫发布公告,宣告法国将用武力手段稳定突尼斯的局势。作为回应,内阁当中的左派阁员集体宣布辞去职务,给了本就摇摇欲坠的弗雷西内的内阁以沉重的一击,舆论普遍认为,本届内阁恐怕最多还能够再支撑一两个月,就不得不退位让贤了。
十月十九日,第一批法军在地中海舰队的护卫下,乘坐运输船在突尼斯登陆,在之后的半个月里,又有三批法国军队抵达了突尼斯,到了十一月初,在突尼斯的法国军队数量已经超过了五万人。
面对这样的大军,突尼斯当地的抵抗力量完全无法抗衡,十一月十五日,当地的法军司令向巴黎发送电报,宣布突尼斯已被平定,而法军伤亡总数在两千人左右。
军事胜利的号外在巴黎引起了一阵庆祝的风潮,作为向突尼斯派兵最激烈的鼓吹者之一,吕西安€€巴罗瓦一时间也声名大噪,身价倍增,从波旁宫的议会休息室到各大报馆的编辑部,许多人都在谈论着这个初出茅庐的政坛新秀。
吕西安如今已经搬进了德€€拉罗舍尔伯爵位于奥斯曼大街上的那座豪华公寓,那间公寓位于一栋临街的奥斯曼式建筑的三层,占据了整整一层的空间,有五间卧室,豪华的餐厅和客厅,休息室,书房和吸烟室一应俱全,盥洗室里的设备也是最新的美国产品。
为了与自己的新地位和新住处相称,吕西安包下了一辆出租马车作为自己的交通工具,同时还给自己请了一位贴身仆人和一个厨娘。新来的仆人名叫罗贝尔€€伯纳德,来自诺曼底,与诺曼底人常被人津津乐道的狡诈形象不同,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倒是颇为老实本分,五官平平无奇,也并不爱讲话,将他扔在人群中,就像是把一粒沙子扔进了撒哈拉沙漠一样。
厨娘则是一个四十余岁的普罗旺斯女人,她的后背有些驼,发胖的脸上有着两坨苹果似的红色,看上去喜气洋洋。她被人们称为巴丹格大娘,烧得一手好吃的南方菜,同时还兼顾打扫房间和清洗衣服的工作。
如今的吕西安已经彻底成为了一个有影响力的人物,在外交部的大楼里,那些过去曾经和他称兄道弟的同僚,如今与他接触时都带上了几分讨好和谨慎;而至于那些过去地位高于他的人,如今则用充满嫉妒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前途无量的后起之秀,艳羡于他的好运,同时暗自期待他将来摔个大跟头。
对于这些讨好或是恶意的目光,吕西安全然不在乎,毕竟他在这里的日子已经不会太长了:十一月初,他拜访了伊伦伯格先生,向对方通告他将要参加明年四月举行的众议院议员选举,而他也将于今年的最后一天离开目前的职务。从他开始为德€€拉罗舍尔伯爵担任私人秘书起,这份工作他总共也只做了五个多月。
十一月底的某一天下午五点,吕西安整理了需要德€€拉罗舍尔伯爵签字的文件,打算送去隔壁请德€€拉罗舍尔伯爵签字,在那之后,他就要回家换装,去歌剧院陪杜€€瓦利埃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看戏。
今晚巴黎歌剧院将上演威尔第的歌剧《假面舞会》,这是几年来巴黎歌剧院的演出季第一次上演这部著名的歌剧。一位银行家将自己的包厢作为礼物送给了杜€€瓦利埃先生,让他陪自己的妻女前去看戏,然而杜€€瓦利埃先生临时有事,而如果没有男伴的陪同,杜€€瓦利埃夫人一个人带着两个女儿去歌剧院抛头露面,在时下的社会就显得有失体统。
而不巧的是,在这种时候经常来陪同杜€€瓦利埃夫人的梅朗雄先生却因为要去旁听内政部长在巴黎市政厅的一场演讲,实在无法作陪,于是杜€€瓦利埃夫人便想到了如今声势正旺的吕西安,早上她让自己的贴身女仆给吕西安家送了一封快信,请求他护送她们三人一起去歌剧院,而杜€€瓦利埃先生之后也送信来,请他帮一下这个忙。
对于这个收获人情的机会,吕西安丝毫不打算放过,他立即给杜€€瓦利埃夫人回信,表示自己愿意前往。而现在,他正打算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家换装后前往杜€€瓦利埃夫人的府邸。
吕西安进入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办公室,伯爵正在桌前看着一封蓝色的快信,他的手里把玩着一个黑色天鹅绒的小盒子。
“这是需要您签字的资料。”吕西安将手里的一沓文件放在桌上。
德€€拉罗舍尔伯爵并没有去看那些文件,他抬起头,朝吕西安露出一种古怪的微笑。
“看上去您今年的圣诞礼物提前到来了。”他朝着吕西安摇了摇那个小小的黑色盒子。
吕西安迷惘地瞪大眼睛,“我不明白?”
“德€€弗雷西内总理送您的礼物。”伯爵从桌子上探过身子,将盒子递给吕西安。
吕西安满怀好奇地打开盒子,盒子里躺着一枚闪闪发亮的荣誉团骑士勋章。
“总理官邸刚刚送来的消息,您被加进了新年的授勋名单里。”德€€拉罗舍尔伯爵将抽屉拉开,将那封信连同桌子上的另一个小盒子塞了进去,“他现在就让人把勋章给您送来了,当然,这得等到明年一月一日政府公报发表之后,您才能够在公开场合佩戴。”
吕西安注意到了刚才那个被伯爵塞进抽屉的盒子,“他也给您颁发了勋章吗?”
“我之前已经得到过荣誉团高等骑士勋章,”德€€拉罗舍尔伯爵看上去对此毫不在意,“他给我升格为了荣誉团大军官勋章。”
荣誉团勋章共分为五级,吕西安拿到的是入门的第一级荣誉团骑士勋章,而德€€拉罗舍尔伯爵已经升级到了第二高等的荣誉团大军官勋章,再往上就只剩下最高等级的荣誉团大十字勋章了。
“我不太理解,”吕西安看着盒子里亮闪闪的勋章,“我想德€€弗雷西内总理如今应当恨死我了才对,他为什么要给我发一枚勋章呢?”
“这很简单,他想要营造出一种假象,即您的那一系列文章不但没有得罪他,反倒很称他的心意。这会让入侵突尼斯显得像是他主动而为,而不是迫于舆论压力下所采取的无奈之举,这样或许能给他挽回一点颜面。”
“那么他能够称心如意吗?”
“别人也不是傻子。”德€€拉罗舍尔伯爵大声冷笑了一声。
他挥挥手,示意谈话结束了。
吕西安紧紧握着那个小小的匣子,直到将它放进了大衣的口袋当中。
一回到家,他立即来到书房,用自己随身带着的钥匙打开了藏在一幅水粉画后面的保险柜的钥匙,将那个盒子放在了如今还空荡荡的保险柜之中,这个坚固的铁柜子是当年德€€拉罗舍尔伯爵在这里居住时候定制的。
仆人为吕西安换上晚礼服,在这个过程当中他一直在微笑着,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有什么好事情吗,先生?”罗贝尔一边为吕西安的袖口装上玳瑁质地的袖扣,一边好奇地问道。
“很快就会有了。”吕西安回答道。
罗贝尔为他换好晚礼服,又将大衣套在外面,“马车已经在外面恭候了。”
吕西安所包租的出租马车是一辆八成新的四轮马车,拉车的是一匹灰色的爱尔兰马,正在用前蹄不耐烦地踢踏着铺路的石头。
他刚刚走出公寓的大门,便被一个穿着号服的仆人拦住了。
“伊伦伯格先生给您的信。”
吕西安接过信,“是哪一位伊伦伯格先生?”
“是阿尔方斯少爷。”仆人回答道。
吕西安拆开信看了看,阿尔方斯在信里请求在晚上的歌剧结束之后与他见面。
“我会去的。”吕西安朝那个仆人说完,就上了车,那位殷勤的车夫立即为他拉上了帘子,并关上车门,驾驶着马车朝圣奥诺雷大街的方向驶去。
七点差一刻,他抵达了杜€€瓦利埃先生位于圣奥诺雷大街的府邸。
“夫人和两位小姐正在换装。”管家将吕西安带进客厅,“我去向她通报您来了。”
吕西安在这间他已经算得上熟悉的客厅当中等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房门终于再次打开,杜€€瓦利埃夫人走进了房间,她穿着一件金色的开司米连衣裙,胸前带着一串黑色珍珠项链,每一颗珍珠都有榛子那般大,她的两鬓各插上了一朵白色的玫瑰花。
杜€€瓦利埃家的两位小姐穿着同样的白色连衣裙,姐姐安妮没有佩戴任何首饰,而妹妹阿德莱德也只是在耳朵上挂着一对简单的钻石耳坠。或许她们的母亲是想让她们给其他人留下天真纯洁的印象,抑或者杜€€瓦利埃夫人只是自私地想让她们成为她自己的陪衬。
“让您久等了。”她伸出手,让吕西安俯身吻了吻,“我们去用晚餐吧。”
晚餐沉闷至极,杜€€瓦利埃夫人一直在讲她最近参加的一场慈善义卖会上的事情,时不时地做几个与她的年龄毫不相称的小动作或是带着媚态的眼神,就好像她还是二十岁出头的小女孩一样。她的这种做派被许多人所暗自嗤笑,只有她本人还蒙在鼓里。
吕西安暗自有些后悔自己草率地答应了邀请,他一想到自己要和杜€€瓦利埃夫人单独相处整个晚上就感到头皮发麻,但他表面上依旧挂着礼貌的微笑,时不时地点点头,用感兴趣的口吻附和几句,以让杜€€瓦利埃夫人夫人觉得他正在听她讲话。
他用余光扫视了一下杜€€瓦利埃家的两个小姐,安妮目不转睛地吃着盘子里的菜肴,就仿佛周围的一切和她无关似的;而妹妹阿德莱德则是不是地偷看一下他的侧脸,每一次偷看都让她的脸上泛起一片绯色。
“您听说交易所里的新闻了吗?”当仆人送上甜点时,杜€€瓦利埃夫人终于转换了话题,“杜€€瓦利埃先生告诉我,莫里斯€€伊伦伯格在突尼斯债券上大赚了一笔,似乎他之前用一个很低的价格买进了大量的突尼斯债券,如今那里的局势平定,债券的价格也上涨了不少。”
听到“突尼斯债券”这几个字,吕西安一下子有了兴趣,“他赚了多少钱?”
“据说他在公债上的收益有五六千万法郎吧。”杜€€瓦利埃夫人的语气中有着难以掩盖的酸涩,“我听说他还用低价大量购买了一些突尼斯的土地和矿产,现在那些不动产也大大升值了,这一笔恐怕也能捞到一两千万法郎。”
吕西安浑身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想起了自己从阿尔方斯那里借来投资的十万法郎,既然伊伦伯格家赚的盆满钵满,那么他的这一笔投资相比也获益不菲,等晚上和阿尔方斯€€伊伦伯格见面的时候,他一定要记得问问这件事。
“杜€€瓦利埃先生没有买突尼斯债券吗?”他突然想到这个问题,没有经过考虑就问了出来。
杜€€瓦利埃夫人叹了一口气,“他似乎也赚了一笔,但恐怕也就是一百万法郎左右吧……很显然,伊伦伯格一家没有把他们的投资计划告诉他。”
她很快就收拢了自己的失望。
“我们现在出发吧?”她朝着房间里的人问道,不等到他们回复,她已经站起身来。
杜€€瓦利埃夫人和小姐们乘坐她们的马车,而吕西安则登上了载他来的出租马车,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朝着歌剧院驶去。
第18章 分赃
吕西安和杜€€瓦利埃母女进入包厢时,第一幕已经演了一大半。按照巴黎当下时兴的风气,观众们通常是在开幕之后才陆续抵达剧院,因此在整个第一幕上演的同时,歌剧院里一直回荡着大厅和包厢的门打开又闭合时所发出的碰撞声,和入场观众的鞋子踏在地毯上时所发出的沉闷的脚步声。而对于已经入场的观众们而言,这些声音也并没有打搅到他们的兴致,毕竟观看陆续进场的观众比起台上的演出要有趣的多。
巴黎大歌剧院,又以设计师的名字被称作加尼耶歌剧院,拥有2200个座位和包厢,是已经作古的拿破仑三世皇帝那雄心勃勃的巴黎大改造计划当中标志性的大工程,于1861年开始建造,总支出达到了惊人的4700万法郎。
然而这位皇帝却没能见证这座歌剧院完成的雄姿,他的第二帝国在1870年灾难性的普法战争之后垮台,而他本人也在1873年在伦敦死于尿毒症,而歌剧院要到1875年才正式启用,因此他的豪华马车一次也没有驶入过歌剧院专门为他准备的皇家入口。
吕西安坐在杜€€瓦利埃夫人的身边,台上的男高音正在演唱那首著名的咏叹调《站起来》,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音乐,一边扫视着下面的池座和对面的包厢。
如今坐在歌剧院里的这些观众们,就是所谓巴黎上流社会的集合,换句话来说,就是一锅骗子,野心家和伪君子的大杂烩。他已经能够将大多数的面孔和他们的名字联系起来,而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或多或少的沾上了几点丑闻的污渍。风流韵事,挪用公款,操纵股市或是徇私枉法,这些体面的先生和女士们早已经驾轻就熟。将这些上流人士的庄严外衣撕开,就会发现他们不过是一群衣冠楚楚的窃贼,一群窃取法兰西无数劳动者血汗的窃贼罢了。一个贼盗窃的越多,那么他就越有权势,越受人尊敬。
第二幕快要结束时,包厢的门被推开了,那位杜€€瓦利埃夫人的宠儿,克莱门特€€梅朗雄先生走进了包厢。
杜€€瓦利埃夫人的眼角跳出了几颗惊喜的火花,她的嘴角微微翘起,很明显,新闻记者的到来让他喜出望外。
“梅朗雄先生!”她极为亲切地向新闻记者伸出一只手,“您不是说不能来了吗?难道内政部长的演讲这么快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