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恰相反,亲爱的杜€€瓦利埃夫人。”梅朗雄先生用一种极为风雅的姿态捧起了杜€€瓦利埃夫人的手,轻轻吻了吻,“当我离开市政厅的时候,内政部长的演讲刚刚进行了半个小时,如果按照歌剧来类比,大概也就是刚刚结束第一幕吧。”
吕西安注意到,当他在吻杜€€瓦利埃夫人的手的时候,那两只含情脉脉的眼睛一直和夫人四目相对着,充满了暧昧的气氛。
“所以您中途抛下了内政部长来看我?”杜€€瓦利埃夫人咯咯笑着,吕西安听到身旁的安妮小姐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哼声。
“在您和那个秃头的老古板之间做选择?只要是神志正常的人都知道应当怎么选。”梅朗雄先生轻浮地又朝杜€€瓦利埃夫人挤了挤眼睛。
他转过身,又朝着两位小姐鞠躬,“安妮小姐,阿德莱德小姐,很高兴见到你们。”
阿德莱德朝着梅朗雄先生微微点了点头,而安妮小姐则高傲地抬着头,目光始终盯着舞台上的演员们,对梅朗雄先生的示好置若罔闻。
梅朗雄先生讪讪地笑了笑,终于转向吕西安。
“巴罗瓦先生,”他向吕西安伸出手,两个人握了握手。
“我还没来得及恭喜您呢。”梅朗雄先生在杜€€瓦利埃夫人的另一边坐下。
“恭喜什么?”杜€€瓦利埃夫人好奇地问道。
“巴罗瓦先生没告诉您吗?我还以为大家都知道了呢。”梅朗雄先生故意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他被列入了新年的授勋名单里,元旦一过,他就是荣誉团骑士勋位得主了。”
“可现在离新年还有一个月呢?”
“授勋的名单总是在公告发布之前就已经众所周知了。”梅朗雄先生翘起二郎腿,将后背靠在椅背上,椅子发出几声吱吱嘎嘎的哼哼声,“巴罗瓦先生在这次平定突尼斯的舆论准备中居功至伟,他得到这枚勋章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吕西安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语气里的一丝酸涩之意,他注意到梅朗雄先生的胸前依旧空荡荡的,没有任何的勋章绶带作为装饰,这在如今的社会当中,实在和裸奔没什么两样。
“我也是今天早上才得到的消息。”吕西安谦逊地说道。
杜€€瓦利埃夫人笑意盈盈地拍了拍手,“这真是一件妙事啊,是不是,姑娘们?”
阿德莱德小姐羞涩地恭喜了吕西安,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安妮小姐也同样微微颔首。
“恭喜您,巴罗瓦先生。”她的声音依旧冷若冰霜,但至少是说话了。
梅朗雄先生再次朝着吕西安笑了笑,他脸上的肌肉线条是如此不自然,看上去更像是犯了牙痛病。
克莱门特€€梅朗雄不会是唯一一个对他满怀嫉妒的人,吕西安心想,他的目光又看向观众席,这个大厅就是一片金碧辉煌的丛林,丛林里的每只动物一有机会都会毫不犹豫地咬断其他动物的脖子,而他不过是一只刚刚进场的小兽而已。
想到这些,吕西安不由得感到周身一阵寒意袭来,他本就对晚上的歌剧心不在焉,如今更是感到索然无味。
身边的梅朗雄先生吸引走了杜€€瓦利埃夫人的注意力,这两人热切地攀谈了起来,吕西安也乐得清净,一个人坐在包厢的一角开始发起呆来。
等到歌剧散场,演员们在如雷的掌声当中谢幕三次之后,已经将近晚上十一点了,观众们从歌剧院的各个出口鱼贯而出,这样的场景和当年罗马斗兽场血腥的表演结束后的情景并没什么区别,那位伟大的古罗马文学家普林尼曾经形象地把这种场景称为“斗兽场的呕吐”。
梅朗雄先生主动向杜€€瓦利埃夫人提出要陪同她和她的女儿们回家,而吕西安也乐得解除自己的这份义务,于是双方在歌剧院门口告别,他们的马车朝着不同的方向驶去。
吕西安的马车在城里兜兜转转,最终在圣日耳曼大街的一间三层的公寓楼前停下,这正是阿尔方斯在下午送来的快信中说明的见面地点,据说这位著名的花花公子在城里有不少这样的秘密居所供他寻欢作乐。
吕西安下了车,当他进入公寓时,他把礼帽的帽檐压的低低的,以免让看门人看到自己的面孔。
他沿着楼梯一路上到二楼,发现楼梯间的墙纸已经开始剥落,屋顶上的吊灯的烛焰已经熏黑了天花板,而地面上也流淌着可疑的液体,他有些意外阿尔方斯竟然会选择租下这样的一个地方。
他敲了敲二楼那间挂着201牌子的门。
门从里面被拉开了,穿着暗红色睡袍的阿尔方斯笑意盈盈地出现在吕西安的面前,热气从房间里朝外冒着,壁炉里的炉火烧的正旺。
“我等了您快半晚上了。”阿尔方斯侧过身,让吕西安进门。
吕西安刚一进门,就发现自己仿佛身处温室一般,被包裹进了一层浓密的花香当中,这花香浓的让人发腻,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您对花粉过敏吗?”阿尔方斯问道。
吕西安摆了摆手,“只是一时不适应罢了。”
他环顾房间,这间小小的公寓装饰的十分精巧,与外面的破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由于天花板不算高,屋里的家具全都是小巧却华丽的洛可可式风格,贴着玫瑰色墙纸的墙上挂着几幅布歇和弗拉戈纳尔画作的仿制品,更让整体的装饰风格显得有些暧昧,正是大众印象当中这种用途的房间应有的样子。
房间里放着不少的瓷花瓶,有蓝青色的中国花瓶,华丽的塞弗尔花瓶,还有通身白色的日本花瓶,而每一尊花瓶里,都插满了新鲜的鲜花。
“我没想到您这么喜欢花。”吕西安有些惊讶。
“每年冬天烧壁炉会让空气显得太干,于是我让看门人每天早上送来些即将开放的鲜花,在这样的温度下,它们当晚就会盛开,第二天早上就会枯萎,它们的水气则留在了房间里。”
阿尔方斯又指了指茶几上的几个果盘,里面放满了反季节的新鲜水果,显然是用玻璃温室培植的,“这些水果也是起到同样的作用。”
“看门人怎么知道您哪一天会来这里?”
“他每天都会送。”阿尔方斯回答道。
这一项开支一年恐怕也要几百法郎,吕西安心想,算上他所拥有的其他此类地点,每年冬天为了不让阿尔方斯少爷在寻欢作乐时觉得屋里太干燥,就要花掉接近一万法郎,这大约是十个普通职员一年的工资。
“您找我有什么事?”吕西安摘下帽子和围巾,将它们放在一把扶手椅上,又把大衣挂在房子一角的衣架上。
“或许我只是想邀请您来这里找个乐子呢?”阿尔方斯走到酒柜前,给两个人各自倒了一杯干邑白兰地,“如今我们也算是朋友了。”
“算是没那么熟的朋友。”吕西安在沙发上坐下。
阿尔方斯将一杯酒递给吕西安,“那么希望我们能尽快熟悉起来。”
他举了举杯子,将里面金黄色的酒液一饮而尽。
吕西安谨慎地抿了一口自己的酒,“还是说正事吧。”
阿尔方斯似乎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您还真没有耐心。”他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坐在吕西安对面。
“作为您忠诚的合伙人,我是来向您汇报目前的账目的。”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褐色的皮革封面的小笔记本。
“九月份您向我借入了十万法郎,那时突尼斯联合债券的价格是每张三百二十一点六法郎,而到了今天,随着突尼斯的平靖,债券的价格已经攀升到了五百七十三点二法郎。”
吕西安感到自己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足足翻了一倍?”他感到血液正涌入他的大脑,他用力捏着沙发的扶手,让指尖传来的疼痛感阻止自己在现场昏倒。
“不仅仅如此。”阿尔方斯露出神秘的微笑,“债券价格的上涨并不是一条不断向上的线,在突尼斯的局势变幻莫测的那段时间里,市面上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信息,债券的价格也随着各种消息而上下起伏,就像是在单杠上跳跃的体操运动员似的。”
“所以您利用了这些信息?”吕西安问道。
“确切的说,大部分的信息都是我们释放出来的,这样就能够让市场按照我们的意愿做出行动了。在别人看来,交易所的这一波行情毫无章法,但在我们眼里,市场就像是一匹被驯服的马,随着我们的指挥棒涨跌。”
吕西安目瞪口呆,他想起自己刚来巴黎时杜€€瓦利埃先生曾经告诉他,如果他贸然去交易所搞投机,恐怕会被吃的渣子都不剩下,现在回想起来,那可真是一条明智的建议。
“所以您又进行了几次低买高卖?”
“正是如此,经过这些操作,您的利润比起单一次的买进又卖出要多了许多。”阿尔方斯得意地回答道。
吕西安感到自己脖子上的领结要把他勒的喘不过气来了,他感到自己的嘴唇和喉咙干的要冒出火星来。
他贪婪地抓起面前的杯子,将里面的白兰地一口喝尽。
“那么,现在的总收益是多少?”他期待地看着阿尔方斯,心跳像荣军院的礼炮一般响亮。
阿尔方斯将笔记本朝后翻了一页。
“截至昨天,这十万法郎产生的总收益是十六万九千八百一十六点七法郎,除去我借给您的百分之七的利息,也就是七千法郎,您所得的部分总计是十六万两千八百一十六点七法郎。”
第19章 投资
“您所得的部分总计是十六万两千八百一十六点七法郎。”阿尔方斯说完,将笔记本再次合起来,放回到衣兜里。
吕西安的瞳孔张大了,他呆呆地看着阿尔方斯,感到自己听清了每一个字,却无法理解它们连接起来要表达一个什么意思。
“多少?”过了快半分钟的时间,他用颤抖的声音再次问道。
“十六万两千八百一十六点七法郎。”阿尔方斯再次重复了一遍这个仿佛具有魔力的数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吕西安继续直愣愣地看着阿尔方斯,突然,他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这不可能。”他咕哝道,满脸都写满了难以置信。
“没什么不可能的。”阿尔方斯走到壁炉旁,将那里挂着的一幅布歇的画作的仿制品朝左一推,露出一个镶嵌在墙体当中的保险柜来。那保险柜用厚厚的克虏伯装甲钢作为材料,没有钥匙的话恐怕只能用切割机才能够打开。
他打开柜门,柜子里发出金灿灿的亮光,像是打开了阿里巴巴藏宝洞的大门。
吕西安走到柜子边上,他看到柜子里装满了金币,有二十法郎的路易金币,四十法郎的拿破仑大金币,还有上面是维多利亚女王头像的一英镑金币。在金币的旁边堆满了各国的钞票和债券,票据,股票和银行本票。
吕西安同时还注意到里面放着好几本各国的护照和其他证件,很显然,阿尔方斯€€伊伦伯格是个未雨绸缪的人,他把生活当中可能遇到的一切情况都考虑到了。
“您打算以哪种方式提款?”阿尔方斯问道。
“我不知道……”吕西安结结巴巴地回答道,还没有从他已经成为一个有产者的现实当中反应过来,“我原以为会有几万法郎的收益,可没想到……”
“没想到会这么多,对不对?”
“的确如此。”吕西安点头承认,“而且……我什么都没做,什么本钱都没有掏,就凭空赚到了这样一笔钱……虽然这些钱摆在面前,但我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只要您走对了门路,那么赚钱就是这么简单。”阿尔方斯打了个哈欠,“可如果没走对门路,那么赔的精光也是一瞬间的事情。别忘了,有人赚钱必然意味着有人亏本,您的收益就来自于别人的亏损。或许此时此刻,某个外省的老太太就刚刚破了产,让自己的毕生积蓄打了水漂,正用自己颤抖的手抓着装了砒霜药水的杯子,打算一了百了呢!或许您的收益里,就有她贡献的一份。”
吕西安被这惊世骇俗的话吓了一跳,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您这人说话听上去,简直就是个怪物!”
“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是怪物,而交易所里生存的都是最凶残的怪物,温顺的绵羊只要一靠近那里就会被撕成碎片的。”阿尔方斯蛮不在乎地耸耸肩膀,“那一层文明人的皮下面,隐藏的是连撒旦本人见了都要胆战心惊的丑恶。”
“可您至少不应该这么说呀?”吕西安还在反驳,但他也感到自己的声音缺乏底气,毕竟是他主动参与到这肮脏的投机活动当中来的,还从中收获了不菲的利润。
“至少该有些同情心才对……”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那么您觉得如果我赌输了,其他人会对我抱有同情心吗?”阿尔方斯大笑了起来,“您的那位老板德€€拉罗舍尔伯爵,会为我的败落而伤感,还是完全不屑于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呢?那些赌输了破产的人,如果赌赢的是他们,那么当他们瓜分利润的时候会想到我吗?或许会的,但恐怕只是嘲笑和讥讽吧。”
“在如今的这个年代,金钱就是大王!”阿尔方斯指了指钱柜里的金币,“它拥有移山填海的力量,它能够改变一个国家的面貌,改变这个星球的面貌。只要有足够的钱,那么我可以在中美洲挖掘一条联通太平洋和大西洋的运河;我可以在东方颠覆一个国家的政府,仅仅是为了让这个国家的关税降低几个百分点;我可以修筑铁路,建造大楼,港口和工厂,用黑色的煤烟把天空染得乌黑!”
“德€€拉罗舍尔伯爵那样的旧贵族对我们嗤之以鼻,不过是因为我的爵位册封于1864年,而他们的爵位册封于1364年罢了。可没有我们这些人的赞助,他们的主子巴黎伯爵到死也摸不到王位的扶手!”阿尔方斯冷笑了一声,“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承认,他们的时代已经随着一百年前的大革命永远地过去了,像我们这样的金融家和商人,才是未来的主宰,而他们只能带着他们的头衔一道,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去!”
吕西安还是第一次见到阿尔方斯表现的如此激动,之前他并没有想到,阿尔方斯和德€€拉罗舍尔伯爵这一对貌合神离的盟友,他们之间隐藏的积怨,竟然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
“我想我没有理由指责您什么,毕竟是我主动来找您参与这种生意的。”吕西安说道。
“而您也从中收获了不少的回报。”阿尔方斯从保险柜里拿出一枚路易金币,拿在手上把玩着,金币反射的金光打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脸看上去微微有些泛黄,“我想经过了这件事,您会做出明智的选择,是要做未来的主宰,还是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去。”
吕西安听出了对方话里的弦外之音,阿尔方斯在促使他在自己和德€€拉罗舍尔伯爵之间做出选择。
“我在想我能否只提一部分的款?”他向阿尔方斯问道,“例如说,我把零头提走,留下十万法郎在您这里,或许您能接着帮我做一些投资什么的?我愿意按照市场上的标准给您付相应的佣金。”
阿尔方斯似乎对吕西安的回答非常满意。
“您做出了一个明智的决定,我向您保证,您的这十万法郎,用不了多久就能够再翻一番。”
“我毫不怀疑。”吕西安点点头,他觉得阿尔方斯并没有在夸大其词。
“那么我要给您支付六万两千八百一十六点七法郎。”阿尔方斯计算了一下,“您打算要钞票,金币,还是银行本票呢?”
“我拿不了那么多的金币,您给我两万法郎的现金,剩下的就给我银行本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