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保证那会让您大开眼界。”
“我母亲和您的母亲完全不同,她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一位淑女。”伯爵看着窗外,这时他们正在驶过巴黎北边的一片平原,这片平原被煤灰和穷人搭建的棚屋弄的肮脏不堪,“但她却绝不会把我抱起来,她每天下午来育儿室,坐在我面前一个小时,尽她做母亲的义务,而后就转身离开,我看得出来,每次她离开时都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
“她不喜欢孩子吗?”吕西安问道。
“我有时候似乎觉得她对这世间的任何东西都没有兴趣。”伯爵低声说道,他的目光一直看着远处的地平线,“在外人看来,她是个出身高贵的淑女,巴黎最有气质的贵妇人,社交场上的明星,可我却感到,她只是在表演罢了,就像是一个演员在舞台上按照剧本做出规定的动作,而心里早已经厌倦了这日复一日的单调表演。”
“那么她现在呢?”
“当我父亲去世后,她去了地中海的马略卡岛的一座别墅隐居,每年圣诞节和我的生日,她会分别寄来一张贺卡,而我也在她的生日和圣诞节同样给她各寄一封,仅此而已。”
“我还以为出生在您这样的家庭,是绝不会有什么遗憾的。”吕西安有些感慨。
“在物质上或许是的,我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伯爵耸了耸肩膀。
“但却得不到一个正常的家庭。”吕西安替他补充完了下半句话。
“我们不是一个家庭,我们只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德€€拉罗舍尔伯爵冷淡地说道,“我们各有各的生活,互不打扰,在公众场合我们以一家人出现,只是因为这对我们大家都有利可图。”
“我的父亲是个天生的政治家,我们家族的人都是这样。在复辟的波旁王朝统治的最后几年,我的祖父已经意识到波旁家族的统治进入倒计时了。这群可悲的榆木脑袋,大革命让他们失去了一切,可命运的无常却让他们再一次戴上了王冠,通常来说命运可不会如此慷慨的……然而过了二十五年的流亡生活,他们却什么都没有学会,也什么都没有忘记。”
“所以您的祖父让您的父亲去接近当时的奥尔良公爵,也就是后来的路易€€菲利普国王,因为他知道改朝换代即将发生。”吕西安说道。
“我父亲和路易€€菲利普国王是一样的人,流亡的生活让他们明白世事无常,因此他们都是极端的机会主义者,他们没有任何的政治思想,也没有任何的雄心壮志,他们只会顺势而变,乘风而行,他们唯一的目标,就是在高位上坐的越久越好。”
“人们把他比作狐狸,他也的确不负这个名声。”伯爵微微冷笑,“在奥尔良王朝统治的十八年里,他一直是反对派,可地位却毫不动摇,反倒越发稳固,成了王朝的御用反对派。他对王朝的批判总是那样的恰到好处,既让人毫不怀疑他的立场,又丝毫无损于王朝的统治,而王朝对他的宽容正好能在公众舆论当中树立开明的形象。”
“等到拿破仑的侄子成了皇帝,他就不得不辞职了……毕竟奥尔良家族是一回事,他们虽说是篡位者,至少也是亨利四世国王的子孙;而波拿巴嘛,就是另一码事了。”
“他赋闲回家,虚度了十八年的时光,等到第二帝国崩塌时,他已经垂垂老矣了。”
“于是他把希望寄托在了您身上。”吕西安说道,“而您也不负他的所望。”
“他不过是把我当作工具罢了。”德€€拉罗舍尔伯爵自嘲地说道,“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我的每一份公文他都要审阅,我的每一个决定他都要置喙,他是我办公室真正的主人……而更可笑的是,他的判断基本都是对的。”
“当他去世之后,我成为了我自己的主人,但我却发现,我已经拥有了与他同样的思维方式……我在政治上做的每一个决定,如果是我的父亲,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我成了他留在这人世当中的影子,他虽然死了,他的意志却寄生在了我的身体当中。”
吕西安不知该如何回答,在这一天之前,他一直以为德€€拉罗舍尔伯爵不过是一尊会呼吸的大理石雕像,而今天他却突然发现,这尊雕像也有过去,他也曾经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直到外界给他裹上这一层层坚固的大理石壳子。
“那么您呢?”德€€拉罗舍尔伯爵似乎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他转变了话题,“我知道您的父亲是在1870年的战争当中丧生的,那时候您刚刚五岁,您对他还有什么印象吗?”
“我记得他总喜欢笑。”吕西安在脑海中搜寻着父亲的遗迹,却发现他早已经记不清父亲的面孔,那回忆里的场景也像是笼罩在一层雾气当中,他只记得自己的父亲总是在笑着,“他是个天生的乐天派。”
“我的祖父是拿破仑手下的军士长,他曾经到过奥斯特里茨,耶拿,瓦格拉姆,最后到了莫斯科……从那里回来的时候他因为冻伤失去了自己的左脚。”吕西安平静地讲述着,“而我的父亲听着这样的故事长大,他成年后自然就报考了圣西尔军校。”
“我小时候,我们在我父亲驻扎的营地那里生活,在里昂附近,我是那里唯一的孩子,军官们都很喜欢我,他们看上去总是那么开心,穿着漂亮的骑兵军装,所有人都是那么开心……直到1870年。”
“在他们出征的那天,他们骑着马,穿过我们所在的那个小镇的街道……我记不太清别的,只记得那天阳光是如此的明媚,市民们从他们的阳台上向军队抛洒花瓣,那个连队里的所有人都是那样开心,好像他们不是奔赴战场,而是要去凯旋门前参加阅兵式。”
“后来,那些人当中的大多数都没有回来。”吕西安的声音变得低沉,“我还记得一个有着大胡子的上尉,他没有孩子,因此似乎格外喜欢我,我也喜欢去抓他的络腮胡子。”
“他死在维桑堡战役里,一颗普鲁士人的榴霰弹落在他和他的马身边,把他们一起炸成了碎片,后来也没有人去收敛他们的残骸,因为法国军队撤退了。”
“我很遗憾。”德€€拉罗舍尔伯爵说道。
“我的父亲则死在了色当战役。”吕西安接着说道,“我不知道具体的情况,我的母亲接到阵亡通知书后,将它扔进了壁炉里,我只知道他死的很英勇。”
“您的母亲一定深受打击。”
“我不知道。”吕西安惨笑了一声,“她穿上了丧服,却没有流一滴眼泪,她成宿地睡不着觉,可我却觉得那并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因为不安。在我父亲的葬礼上,她抚摸我父亲的棺木的时候,连指节都发白了。”
“是因为她和杜€€瓦利埃先生之间的事情吗?”德€€拉罗舍尔伯爵问道。
吕西安感到自己像是被人朝着肚子打了一拳一样,如果面前有一面镜子,他一定会注意到自己的脸在一瞬间变得如纸一般惨白,随即又变得发青。
“我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也没有和别人讨论过我自己的猜想。”德€€拉罗舍尔伯爵看上去也有些懊恼于自己的莽撞,“但杜€€瓦利埃对您的照顾,实在不是对一个老朋友的子女所能做到的程度。”
“我不知道。”吕西安听到自己的嗓音有些嘶哑,“我母亲也不知道,而这是令她最为不安的。”
“那已经不重要了,无论谁是您的父亲,都有理由为您感到自豪的。”
吕西安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荒诞感,“所以瞧瞧我们两个人,在体面的外表下,是两个破损不堪的灵魂,用一辈子的时间恐怕也没办法把它修补完整。”
德€€拉罗舍尔伯爵一瞬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在之后的几个小时里,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下午三点半,火车抵达了加莱,在这里乘客们要转乘接驳的轮渡,渡过英吉利海峡,到海对岸的多佛尔,再转乘火车继续前往伦敦的旅途。
天气冷的€€人,空中飘洒着雨夹雪,海风则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和雪花,无情地砸在乘客们的脸上。
吕西安看向对面著名的多佛尔的白色峭壁,在它的上方则是翻卷的黑色阴云,海峡上波涛汹涌,一看就不是个横渡海峡的好天气。
运载蓝色快车的乘客们渡过海峡的,是一艘几百吨的白色渡轮“拉美西斯号”,头等舱的乘客们都坐在二楼,那里为他们同样准备了舒适的包厢。
船刚刚离开港口,乘客们就体会到了海浪的威力,整艘船在海面上随着浪花的拨弄而左摇右晃着,像是一片在狂风当中飘飘荡荡的枯叶。
吕西安很快感到自己开始泛起恶心来,他在这之前从来没有进行过海上旅行,而在内河当中航行总是风平浪静。
德€€拉罗舍尔伯爵看起来注意到了吕西安难看的脸色,他站起身来,拧开了窗户的插销,冷风混杂着雨雪涌进包厢里,吕西安感到自己打了个寒战,但那恶心的感觉确实消退了不少。
“您会骑马吗?”他听到德€€拉罗舍尔伯爵问道。
吕西安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这么问,但他还是回答道,“骑过。”
“那么就想象您正在马背上吧,这会让您感到好受点。”
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吕西安按照德€€拉罗舍尔伯爵的提议,想象自己正在骑马,骑着一批脾气有些暴烈的马。
过了不久,他果然感到自己的症状减轻了不少。
他看向坐在窗边的德€€拉罗舍尔伯爵,对方的外套已经被风吹进来的雨雪打湿了。
“我很抱歉。”他感激地对伯爵说道,“请把窗户关上吧。”
“没什么。”德€€拉罗舍尔伯爵摆了摆手,“英国的天气就是这样。”
过了一个小时,当吕西安彻底适应了海上的风浪,他才终于把窗户关上。
晚上六点,拉美西斯号靠上了多佛尔港的码头,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
多佛尔的车站正位于接驳码头的旁边,旅客们一下船,沿着一道阶梯就从码头走上了车站的站台,而列车已经在那里等候他们了。
七点整,所有的乘客已经上车,他们的行李也全部装上了行李车,列车长发出信号,火车启动了。
从多佛尔到伦敦的距离不过一百公里出头,蓝色快车只需要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就可以跑完,但由于天气原因,火车的运行速度降低了,晚上十点十分的时候,列车终于驶入伦敦滑铁卢车站的月台。
仆人们留在车站处理行李,而德€€拉罗舍尔伯爵和吕西安则先行乘车离开,他们下榻于距这里不远的萨伏依酒店,许多王公贵族在访问伦敦时,都选择在这里落脚。
第22章 唐宁街
第二天早上九点,吕西安在萨伏依酒店套房松软的弹簧床垫上醒来。
昨晚他先是在海上受了颠簸,而后又吹了风,淋了雨,因此当他抵达酒店时已经有些头疼,鼻子也塞住了,而在温暖的房间里安睡了一夜,这些症状一下子全都消失了。
他拉铃让人送来一杯热茶,而后让自己的贴身仆人来给自己洗漱并换好衣服,去二楼的餐厅用早餐。
当他抵达餐厅的时候,德€€拉罗舍尔伯爵已经坐在那里了,他一边吃着早餐,一边阅读一份英文版的《泰晤士报》。
当吕西安在他面前坐下时,伯爵放下报纸,上下打量了一番吕西安。
“您看上去比昨晚好多了。”伯爵点评道。
“我已经完全恢复了。”吕西安看着面前侍者送来的早餐,感到颇有胃口,这令他更加确信自己已经完全康复了。
“那就好。”伯爵点了点头,“我们用完早餐就去唐宁街。”
作为现任政府的官员,德€€拉罗舍尔伯爵自然不可能专程来伦敦拜访王位觊觎者巴黎伯爵,至少在名义上,他需要一个来伦敦的理由。因此,他的这次旅行也承担了一份官方使命,要与英国内阁就法属西非和英属尼日利亚在尼日尔河上游的划界问题进行磋商。因此,在去会见巴黎伯爵之前,他先要去唐宁街拜访首相和外交大臣。
“需要我做什么吗?”吕西安吃了一口煎蛋卷,吃上去做的有些老了。
“您只需要陪我一起去就好。”伯爵回答道,“这次会谈是闭门会谈,我们双方都不带秘书,您和英国代表的秘书一起在外面休息就好,等到会谈结束,我们再一起去巴黎伯爵那里。”
吕西安拿起桌上的咖啡杯,轻轻啜吸着,他的目光转向窗外,在泰晤士河上布满了无数的船只,有吞吐着黑烟的驳船,她们的船身被煤灰染上了一层似乎永远也洗不干净的黑色;有传统的帆船,它们在优良的水手的操纵下,在那些蒸汽机推动的庞然大物之间敏捷地穿行着;远处的码头上,巨大的起重机如同巨人的胳膊,在空中摆动着,将那些从远方运载来的货物卸在码头上。
昨晚的雪已经停了,积雪被扫到了路边,混杂着煤灰和尘土,看上去如同一团团肮脏的棉絮,那些屋顶上和房檐上的积雪同样也颜色黯淡。伦敦的天空阴沉沉的,空气当中似乎总漂浮着煤灰的气味,吕西安甚至感觉自己每呼吸一口,都要吸进不少的粉尘。大英帝国的首都,世界上最庞大的帝国的心脏,却到处都肮脏不堪,工业革命为不列颠带来了无穷的力量,却也把她改变的面目全非。
用毕了早餐,两个人一道下楼,马车已经在酒店门口等候了。
当他们刚刚跨出门厅时,一群衣衫褴褛的小乞丐,一下子像苍蝇一样围拢了上来,他们的脸上同样沾满了煤灰,大多数都光着脚,从破衣服里露出来的那像树枝一样干瘦的四肢显然说明他们营养不良。
“先生,先生,给我一点吧!”他们用一只手挥舞着乞食袋,另一只手去抓伯爵和吕西安的外套下摆,“行行好吧!”
酒店的几个看门人连忙冲上来,挥舞着粗大的棍子,“滚开,你们这群小流氓!”
那些孩子们一哄而散,看门人谄媚地朝两位贵客致歉。
德€€拉罗舍尔伯爵高傲地点了点头,接着朝马车走去,吕西安连忙跟上。
一个英国人在车厢里等待他们,他有着宽阔的额头,长长的脸,棱角分明的鼻子和五官,红色的头发说明他很可能是苏格兰人,或者至少有苏格兰血统。
他向两位法国人自我介绍,称自己是塞缪尔€€温德海姆勋爵,首相的秘书官之一,奉命来迎接两位法国客人。
“二位刚才一定受惊了,”英国人用有些拿腔拿调的法语说道,“这些讨厌的小流氓,总是在这一带四处乱窜,让警察伤透了脑筋,苏格兰场真应该把他们抓去服苦役,也让他们学会靠劳动谋生。”
“这些孩子都是孤儿吗?”吕西安用英语问道。
“他们有父母,但从我看到的情况,那些父母完全没有尽到他们的职责。”塞缪尔勋爵冷冰冰地回答道,”他们的工资养活不起自己的孩子,但那也不是让这些小流氓上街影响秩序的理由。”
“如果父母没有能力照顾这些孩子,那么贵国政府难道不能做什么吗?”
塞缪尔勋爵看向吕西安的眼神里充满了迷惑,“女王陛下的政府能做些什么呢?”
“比方说给他们基本的食物救济,让这些孩子能去学校上学?”
塞缪尔勋爵这时候看向吕西安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我们是女王陛下的政府,又不是红十字会或者是济贫院,大英帝国没有懒汉和闲人的容身之地,每一个还有能力劳动的人都要用自己的双手去赚取面包。”衣冠楚楚的塞缪尔勋爵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那里的钻石袖扣恐怕就足够喂饱那些小乞丐整整一年了。
吕西安突然感到一种极致的荒谬感,大英帝国的太阳永不落下,可却只有少数人能够站在阳光下,更多的人则蜷缩在阳光照不进的阴影当中。他们是帝国的臣民,是帝国的燃料,却绝不是帝国的主人。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德€€拉罗舍尔伯爵的眼神制止住了。
马车驶过滑铁卢桥,穿过一长串又长又难看的街道,抵达了威斯敏斯特,这里是英国的政治中心,因此街道也变得整洁了一些,但空气中的那股煤灰味道依旧挥之不去。
唐宁街10号曾经是许多首相的居所,然而本届首相索尔兹伯里侯爵却选择在外交部大楼办公,并居住在阿灵顿街的私宅里,而将这座宅子让给了自己的外甥兼私人秘书亚瑟€€贝尔福勋爵,而今天的会谈为了不引起新闻界的太多关注,就选定在这里进行。
首相索尔兹伯里侯爵和外交大臣伊斯雷利伯爵在唐宁街10号的客厅里欢迎了两位法国客人,吕西安注意到,首相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的老人,他那长长的白色胡子更给他增添了几分慈祥。而他的外甥亚瑟€€贝尔福看上去则是一个柔弱的年轻人,看上去有些颓废,以花花公子议员的形象著称,那时的人还没有料到他未来将要在历史上留下巨大的影响。
首相,外交大臣和德€€拉罗舍尔伯爵一起进入了隔壁的内阁会议厅里,吕西安则和塞缪尔勋爵以及贝尔福勋爵一起留在客厅当中。
作为主人,贝尔福勋爵让仆人们给另外两位客人上来茶点,茶是锡兰的红茶,配上西印度群岛的糖块和不列颠岛生产的牛奶,对于大英帝国的掌权人而言,这世上的一切,只要他们想要,那么就只需要打铃召唤仆人即可。
“巴罗瓦先生,请恕我冒昧。”贝尔福勋爵一边喝着茶,一边用他那懒洋洋的目光看向吕西安,“官方文件上写您的名字是吕西安€€巴罗瓦,我想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应当是吕西安€€德€€巴罗瓦,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