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杯子里的茶水微微荡漾着,泛起微妙的涟漪。
“的确是吕西安€€巴罗瓦。”他放下杯子,“我并不是贵族出身,我的父亲只是个骑兵军官罢了。”
贝尔福勋爵微微眯了眯眼睛,“那么您一定是很有过人之处了,在我印象里,德€€拉罗舍尔伯爵一贯很看重阶级,血统和头衔这一类的东西,而他却选了您这样平民出身的人担任他的私人秘书……我并没有任何的偏见,仅仅是有些好奇而已。”
“这恐怕您得去问伯爵本人了,我只是做好自己的工作罢了。”吕西安回答道,“而且我作为他的私人秘书的工作马上就要结束了。”
“我要竞选法兰西的众议院议员,已经递交了竞选申请,在报纸上公布过了。”
“您要参加竞选了吗?”贝尔福勋爵用手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第一次竞选?”
“是的。”吕西安点点头。
“我第一次竞选是1874年,在我父亲的选区,那时候我刚刚二十六岁。”贝尔福勋爵回忆起往事来,“我基本上什么也没有做就当选了,您瞧,我们如今虽然建立了世界上最大的商业帝国,可本质上还是一个中世纪国家,在我家族的选区里,我们说要给谁投票,那么农民们就按我们的话去投。”
“在法国并不是这样,”吕西安冷淡地回答道,“我新年之后就要前往布卢瓦竞选,一直在那里呆到四月份的选举投票日。”
“这就是你们的大革命带来的恶果!”贝尔福勋爵不屑地冷哼一声,“那些自由,平等,博爱的空话,让贩夫走卒都觉得自己有资格拥有什么政治思想了……政治的精妙远远不是他们贫瘠的大脑所能理解的,所以您看,贵国的政治才这样的混乱,每十几年就要改朝换代一次,就像是在演戏一样。”
“您应当感到幸运。”吕西安回敬道,“您和您的朋友们对于普通英国人生活的漠视,竟然还没有引发一场革命,上帝果然保佑贵国。”
“那么在法国,普通人的生活又比英国的普通人好多少呢?”贝尔福勋爵又喝了一口茶,“您是乘火车来这里的,那么您一定看到了巴黎近郊的那些贫民窟,如果您没注意到,那么我建议您回去的时候看看。”
“您想要做议员是为了往上爬,而不是要为了困苦的百姓发声,您心里也明白这一点,可就是偶尔,那个令人厌恶的良心会出来说上几句话……我也经历过这样的阶段,您还年轻,很快会知道怎么样让这个讨厌的声音闭嘴的,那时候您就是个成熟的政治家了。”
“您已经做到了吗?”吕西安问道。
“差不多吧。”贝尔福勋爵耸了耸肩膀。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像您一样。”吕西安微微摇头。
贝尔福勋爵向前微微躬身,像一个观察标本的博物学家一样,上下扫视了一遍吕西安。
“我觉得您能做到的,而且会做的很好。”他点点头。
吕西安没有再回答,他将目光转向墙壁,开始观赏起上面挂着的画作。
沉默持续了许久,过了快半个小时,贝尔福勋爵的声音又从对面传来。
“您对我们的国家怎么看?”
吕西安回想起泰晤士河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船只,他在法国的任何一条河道上都没有见到过这么多船。
“如日中天。”他真心地说道。
“是啊。”贝尔福勋爵点点头,“我们的帝国正处在她极盛的时刻,然而不应当忘记的是,太阳过了正午,就要开始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向下滑落了,这世上可没有什么永远不落的太阳。”
“我们两个国家间曾经有过不幸的过去,但是在克里米亚战争时也曾经步调一致过,我不知道您对我们英国人是怎么看的,但我们对于任何的友谊都持开放的态度,如果你们都可以和俄国沙皇做朋友,那么我实在看不出我们两国作为邻居不能携手共进的理由。”
“我看不出来有什么不行的。”吕西安说道,“如果有一天您能成为首相,那么如果您还想和法兰西做朋友的话,我猜想法兰西人是不会拒绝的。”
“会有那么一天的。”贝尔福勋爵依旧颓废地靠在沙发上,但他的声音里却带着莫名的自信,“我也相信到那时候,您一定也会成为海峡对岸举足轻重的人物,说不定我们还有机会一起在条约上签名呢。”
吕西安礼貌地笑了笑。
会议室的房门被打开了,三位大人物从里面走出来,他们看上去都十分轻松。
吕西安看向德€€拉罗舍尔伯爵,伯爵朝他微微点了点头,意思是法兰西和不列颠已经就殖民地的划界达成了一致,三个人在会议室里的地图上画一条线,就决定了万里之外无数家庭和民族现在以及未来的命运。
两个法国人和索尔兹伯里侯爵握手告别。
“我很高兴能够和我的法国朋友们达成一致,我相信女王陛下对此也非常高兴。”首相笑眯眯地说着,他的心情看来真的很好,“陛下让我邀请二位参加二十四日晚上的圣诞招待会。”
“我们非常荣幸。”德€€拉罗舍尔伯爵回答道。
英国官员们一直将法国客人们送出门,看到他们上了马车,这一次塞缪尔勋爵并没有上车,将车厢留给了伯爵和吕西安两个人。
马车夫一挥鞭子,两匹马拉着马车朝酒店的方向飞速驶去。
第23章 “陛下”
“巴黎伯爵是个什么样的人?”当两个人坐在萨伏依酒店的餐厅里吃午餐时,吕西安有些好奇地问道。
德€€拉罗舍尔伯爵微微皱了皱眉,他将刀叉放回到桌面上,沉吟了片刻。
“陛下……就是陛下。”他低声说道,“也只是陛下而已。”
吕西安看了看伯爵毫无表情的脸,结合对方冷淡的神色,他越发断定自己之前的猜想是对的,德€€拉罗舍尔伯爵对巴黎伯爵并无任何的忠诚,他效忠的只是法兰西王位的继承人,无论这个人是谁。
“他会和我说什么呢?”吕西安有些紧张,毕竟他是第一次见到有王族血统的人,或许有一天这个人还会成为法兰西的国王。
“按照他的问题回答就行了。”伯爵喝了一口杯子里的红酒,“在国王面前您不能发问,只能他来发问。”
吕西安松了一口气,至少他不需要绞尽脑汁地去创造用来打破尴尬的话题了。
约定的会见时间是下午两点半,等到两个人用完午餐,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他们回到自己的房间稍事整理了一下,就再次下楼,乘车驶往巴黎伯爵位于切尔西的宅邸。
巴黎伯爵,法兰西王位合法继承人的宅邸,位于切尔西区一条僻静的街道上,当马车驶过街角时,吕西安看到几个穿着黑色大衣的人在路边打量着这辆马车,有人还从大衣里面掏出一个笔记本,用笔在上面写着什么东西。
“那些是苏格兰场的便衣。”德€€拉罗舍尔伯爵解释道。
吕西安心下了然,法兰西王位的觊觎者,对于英国政府而言是一张很有价值的牌,当法兰西再一次发生政变或是革命时,也许就到了把这张牌打出去的时候。因此,他们自然会感兴趣这位天潢贵胄做了什么事,或是见了什么人。
“英国人知道我们要来。”德€€拉罗舍尔伯爵似乎看出了吕西安的担忧,“我也没想着瞒过他们。他们很清楚法国政治的不确定性,巴黎伯爵也许在明天就会回国加冕,英国人在给顺水人情这方面一贯是非常慷慨的。”
马车驶到铁门前,一个看门人从门房里走出来,走到马车前,他的眼神颇为警惕地看着车里的乘客。
德€€拉罗舍尔伯爵放下车窗,从怀里掏出一张蓝色的纸递给他。
那门房接过文件,看了看,朝着马车微微鞠躬,“欢迎您,伯爵先生。”
他重新回到门房里,随即,门房里跑出来几个年轻的仆人,将铁门拉开了。
“您给他看的是什么?”当马车驶入大门时,吕西安好奇地问道。
“觐见书。”德€€拉罗舍尔伯爵回答道。
吕西安感到自己有些想要发笑,一百年前在凡尔赛宫,只有手持觐见书才能够要求拜见国王或是王后,一百年之后,法兰西王室统治的范围已经仅限于伦敦郊区这座宅邸的围墙以内,却还是没有放弃当年的一些传统。
马车绕过庭院正中央的一座洛可可式的小喷泉,在白色大理石宅邸的入口处停下,宅邸共有三层,包括两层的正房和上面的一层阁楼,看上去像是一位退休的大臣的隐居之所。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在门前的台阶上迎接两位来访者,他身穿礼服,胸前挂满勋章。
“欢迎您,德€€拉罗舍尔伯爵。”他朝着下车的伯爵微微点头,“当然还有您,先生。”
吕西安意识到对方指的是自己,他连忙脱帽致意。
“这是陛下的侍从长,德€€塞弗勒尔侯爵。”伯爵低声提醒道。
“陛下已经在恭候两位的到来了。”侯爵打了个手势,几个仆人立即上前来,接过客人们的大衣,手杖,帽子和围巾。
德€€塞弗勒尔侯爵带领着两个客人沿着一条并不宽阔的木质楼梯登上二楼,进入了一间有着桃花心木板壁的客厅,客厅里挂着蓝色的丝绒帷幔,上面用金线绣着象征法兰西王室的金色鸢尾花。
一个中年人在房间里抽着雪茄,他身穿一件普通的西装,打着蓝色的领带,脸上浓密的大胡子修理的整整齐齐。吕西安曾经在报纸上看到过对方的照片,因此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正是巴黎伯爵。
巴黎伯爵菲利普€€德€€奥尔良,是1848年被革命推翻的路易€€菲利普国王的长孙,作为路易十三的次子菲利普的后代,在之前的正统派王位继承人尚博尔伯爵无嗣而终后,排除掉已经放弃法国王位继承权的西班牙波旁家系,他如今是法兰西王位最近的继承人。
1848年,当二月革命爆发时,路易€€菲利普国王宣布自己退位,由年方十岁的巴黎伯爵即位,并由公爵的母亲,奥尔良公爵夫人担任摄政。为了维护儿子的王位继承权,奥尔良公爵夫人亲自带着她的两个孩子来到议会,请求议员们的支持和效忠。然而议员们和法兰西都已经厌倦了奥尔良王朝,他们对公爵夫人的请求无动于衷。
王朝垮台了,公爵夫人带着她的两个孩子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德意志北部的梅克伦堡,并抚养她的儿子成人。巴黎伯爵参加了美国内战,并作为北军总指挥麦克米伦将军的秘书在参谋部工作。在战争结束后,他写了一本关于美国内战的历史著作,颇受历史学家的好评。
1871年,当第三共和国刚刚建立的时候,正统派的王位继承人,波旁王朝查理十世的孙子尚博尔伯爵本来很有希望在法兰西复辟君主制度,然而他却和自己那个榆木脑袋的祖父一样顽固,甚至不愿意接受三色旗作为国旗。等到他于1883年去世时,保王党已经声势大减了。
成为了新任王位觊觎者的巴黎伯爵重新回到法国活动,比起他的前任,他的思想更加开明,也更有耐心,他在巴黎结交各种有权有势的人物,静待复辟的时机。几个月前的《王位继承人驱逐法》让他被迫回到伦敦,然而他依旧在海峡彼岸通过电报和信件遥控着法国的保王党人们。
“我总是很高兴见到您,我的朋友。”他朝着德€€拉罗舍尔伯爵伸出手,两个人轻轻握了握手。
“陛下,这位是我的私人秘书,巴罗瓦先生。”德€€拉罗舍尔伯爵向巴黎伯爵介绍吕西安,“他即将参加明年四月份的议会选举,希望能够成为布卢瓦城的国会议员。”
巴黎伯爵点了点头,“我听说过巴罗瓦先生,您的那些关于殖民地的文章,在伦敦也是有不少读者的,我一直想见见您这位初出茅庐的政坛新秀。”
“陛下谬赞了。”吕西安连忙向巴黎伯爵恭敬地鞠躬。
“我希望您能够竞选成功。”巴黎伯爵示意两位客人在沙发上落座,“巴黎的议会非常需要您这样的新鲜空气。希望您在竞选成功之后,能够为法兰西民族的福祉而发声。”
“我绝不辜负陛下的希望。”吕西安听出了巴黎伯爵的拉拢之意,他表现的更加恭敬了。
德€€拉罗舍尔伯爵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用双手捧着,递给巴黎伯爵。
“是那位将军来的信?”巴黎伯爵问道,得到对方肯定的回复,他连忙拆开信封,一目十行地读完了信。
吕西安一直关注着“陛下”的神色,巴黎伯爵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变化,但从他微微抬起的眼角和眼里泛起的光亮来看,这封信里的内容让他很高兴。
巴黎伯爵读完了信,他将信纸折叠起来。
“德€€拉罗舍尔伯爵,您介不介意和我一起到书房去一下?”他朝德€€拉罗舍尔伯爵问道,“巴罗瓦先生,您不介意在这里稍候片刻吧?”
吕西安知道对方是要避着自己说一些机密事宜了,他连忙点头,“我完全不介意。”
巴黎伯爵似乎对吕西安的知情识趣非常满意,他站起身来,“您有什么需要,请打铃召唤仆人就好,千万不要客气。”
他朝着房门走去,德€€拉罗舍尔伯爵跟在他身后,回头看了看吕西安。
吕西安做了个“不必担心”的眼神。
房门再次关上,将吕西安一个人留在了客厅里。
他回想了一番刚才的情景,巴黎伯爵提到的“那位将军”,恐怕八成就是风头正劲的布朗热将军,而那封信让巴黎伯爵颇为高兴,恐怕即便不是一封效忠信,至少也释放了不少的善意。
布朗热将军已经是陆军部长了,而按照他目前的声望,成为内阁总理,甚至法兰西共和国的总统,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如果他真的愿意像英国蒙克将军把英国的王冠奉送给查理二世那样,将法国的王冠奉送给巴黎伯爵,那么巴黎伯爵复辟的可能性就大了不少。
看来这位“陛下”是一只很有潜力的股票,吕西安心想,他打算一会要表现的更恭敬一些。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的时间,一个仆人走进房间,“陛下有请巴罗瓦先生到书房。”
吕西安跟着那个仆人,来到位于房间另一侧的书房里。
巴黎伯爵坐在写字台前,而德€€拉罗舍尔伯爵则站在写字台的旁边,两个人看上去都颇为放松,显然刚刚进行的是一场愉快的谈话。
“德€€拉罗舍尔伯爵向我表示,您是一位品行高贵,前途远大的年轻人。”巴黎伯爵朝着吕西安说道,“从我和您短暂的接触来看,我完全赞同我的朋友,德€€拉罗舍尔伯爵的意见。”
“陛下的称赞令我惶恐……”吕西安连忙再次鞠躬。
“德€€拉罗舍尔伯爵请求我赐予您一个贵族头衔,我很高兴这样做,因为您满足法兰西的国王对于他麾下的贵族的一切期许。”
吕西安吓了一跳,他看向德€€拉罗舍尔伯爵,一下子明白了之前在巴黎的办公室里,他提到的“圣诞礼物”的意思。
“我很荣幸……感谢陛下……”他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巴黎伯爵似乎对吕西安的激动并不例外,“那么就称为吕西安€€德€€巴罗瓦男爵,好不好?”
“这未免有些俗气了。”德€€拉罗舍尔伯爵插言道,“还是用一个地名作为封号吧。”
巴黎伯爵微微皱了皱眉头,“德€€布卢瓦男爵听上去未免有些夸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