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刚要追问阿尔方斯究竟掌握了市长的什么把柄,门外就传来敲门声,市长已经到了。
本地的市长鲁克斯先生,是个中等身材的胖子,有着与他的名字相称的红色脸膛(他的姓氏这个词的意思正是“红脸汉子”),他穿着一身国民自卫军的蓝色制服€€€€作为市长他也兼任本地国民自卫军的上尉职务,鼓得老高的胸脯上挂着勋章的小红丝带,比胸前别了花的新郎还要气派漂亮。
他从房门挤进房间,朝着屋里的三个人鞠了一个笨拙的躬,那像圣米歇尔山一样高高隆起的肚子将他衣服的前面卷了起来,又将后面拉了上来,让他整个看起来人简直就像是一架正在演奏的手风琴。
“您好,市长先生。”吕西安朝市长打招呼,“我看到您换上了自己的制服,看来您已经听说了发生在我的工厂里的不幸事件,准备亲自带领警察上阵驱散这些暴徒啦?”
市长有些尴尬地讪笑,吕西安当然明白,他穿着这一身衣服只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气派一些,仿佛穿上了这身制服,他就成了一个肚子更大的拿破仑。
“我的确是为了解决您工厂里发生的不幸事件而来的,”鲁克斯市长眨了眨眼,“我想我们都希望能够避免流血事件吧?”
“虽然令人遗憾,但恐怕在有些情况下,流血是不可避免的,”阿尔方斯摆起一副冰冷的脸色,“我们这个社会的齿轮要良好运转,就时不时的要拿鲜血作为润滑油来润滑一下。”
“您不能和工人联合会的主席谈谈吗?他表示了要和您谈判的意思。”市长望向吕西安,看来他也清楚在这群人里谁比较好说话一些,“我知道那位居伊先生,他要您把工人每周的工资提高到三十法郎,但是我想如果能达成协议的话,二十七或者二十八法郎他也是可以接受的。”
“可我不能接受,”吕西安大声说道,“如今的周薪是二十五法郎,即便如此,这家工厂也已经面临巨额亏损了!实话告诉您吧,工人的工资不但不会提高,还会降低,直到降低到能让这家工厂生存下去的水平!”
市长的脸色变得惨白,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和您一样不希望流血,但这家工厂是我的财产,如果这里的工人们不愿意工作,他们尽可以辞职或是去别的地方罢工,可努瓦永工厂是我的私人财产,因此他们赖在那里不走,就属于非法闯入,我现在请求本地政府保护我的合法权益!”吕西安的眼睛紧紧盯住市长,“我能够指望您和市政府吗?”
“如果要做到您说的,就需要动用暴力了……”
“您不是市长吗?这在您的职权范围以内。”
“您得考虑一下影响呀,新闻界会怎么说呢?您可是政治人物。”市长说道,“您不希望被描绘成镇压工会的刽子手吧?”
“这件事就留着让我操心吧,您只要给我一句痛快话,您到底愿不愿意派警察去驱散这些暴徒?”
“您这样发号施令,是把我当作奴才看了?”市长做出一副不胜愤慨的样子,“您虽然是国会议员,但是我才是这座城市的市民选出来的市长,努瓦永城的事情由我说了算。”
“我想提醒您一下,您昨晚可是收了我的钱。”吕西安的眼神越来越冰凉,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市长的脖子早已经被割开了。
“我答应做您的朋友,所以您看,我这不是来帮助您调解纠纷了吗?”
“您从工人联合会那里也收钱了吧?”吕西安的话令市长脸上的肥肉抖了一下,果然他的猜测是正确的,“您倒是两头通吃,坐收渔利啊,先生,屈居于一个市长的职位,真是对您聪明才智的极大浪费。”
他看向阿尔方斯,“您说的对,有的人可真就是贱骨头,如果您有什么驯狗的好办法就都使出来吧。”
“哎,先生,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市长大叫道,“您是在侮辱我吗?”
“市长先生,”阿尔方斯打断了对方的话,“您女儿就要出嫁了吧?”
“这关您什么事?”市长警惕地看着阿尔方斯,“您把我的女儿扯进来做什么,您要对她做什么?她和这些事没有关系。”
“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阿尔方斯白了他一眼,“我什么也不会对她做的。”
“我感兴趣的是您的女婿,听说他是巴黎的一位大律师,还有着子爵的头衔?”
“所以呢?”市长反问道。
“所以您为了让女儿当上子爵夫人,承诺给她的丈夫三十万法郎的陪嫁,这件事全城都在赞叹您的大手笔呢。”
“这和您有什么关系?我愿意给我的女儿多少嫁妆,那是我的自由。”
“当然啦,这是您的自由,只要您能付得起这三十万法郎。”
屋子里静的吓人,市长先生像是发了癔症似的瞪大眼睛,吕西安一瞬间还以为他就要昏倒在地了。
“这……这话是什么意思?”市长的声音像是垂死之人一般嘶哑。
“您知道,对于我们这些银行家而言,总不免遇到骗子或是装派头的人,他们摆着上流社会的气派,试图从银行得到贷款,可到了还款日,他们要不然就哭哭啼啼地请求展期,要不然就干脆脚底抹油,一走了之,给我们留下一屁股的坏账。”
“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我们就都练出了一双火眼金睛,只要瞥上一个人一眼,就知道他是真的有钱还是假的有钱,您看,窘相再怎么用心地遮掩,也是会或多或少地露出一点马脚的€€€€您总爱穿着这一身制服,是因为只要政府不更换军服的款式,这身衣服就不会过季;您的裤腿上有些泥点子的痕迹,这说明您平日里经常走路,而不是一出门就上马车;您的这双漆皮靴子看来是出自于一个手艺高超的鞋匠之手,您也经常保养它,但皮革是会老化的,而一个能掏出三十万法郎给自己的女儿做嫁妆的人是不会穿这样旧的一双鞋的。我敢说,即便您全家都去睡草垫,也凑不齐这三十万法郎。”
“我的经济情况和您没有关系!”
“但和您的女婿有关系,我想即便您的女儿和阿芙罗狄忒一样美丽,若是没了这三十万法郎,她也是嫁不出去的吧?如果您的女婿知道自己上了当,您所说的三十万法郎完全是子虚乌有,那么您觉得婚约还能履行吗?”
市长急的跳了起来,他的嘴角沾上了白色的泡沫,“这都是猜测,您不能这样做!您没有证据!”
“您忘了吗?我是个银行家。我和我的父亲都是银行业同业协会的理事,因此我只要愿意的话,明天就能弄清楚您的财产状况。”
市长惊恐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那么,如果有人给您的女婿透露了相关的情况,那么这个人一定会得到他的感激的,您说是不是?而且这在道德上无可指摘,毕竟这避免了一桩欺诈罪行的付诸实践。”
“银行应当保护储户的隐私才对!”
“当然啦,但是有时候,这些隐私不可避免地会泄露,我们当然会尽量避免这种情况,但是,”阿尔方斯轻叹一声,“有时候这种事就是会发生。”
“够了,先生,够了。”市长双手合十哀求,“别再说了。”
阿尔方斯和吕西安对视一眼,“如果您还想嫁女儿的话,我倒是能给您一条出路。”
市长似乎又燃起了希望,他可怜巴巴地看向阿尔方斯。
“我可以借给您三十万法郎,您用这笔钱来让鲁克斯小姐风光地出嫁……但这只是借,您明白吗,您后面是要还的。”
“当然,我当然会还。”鲁克斯市长立即承诺。
“另外您会派警察去驱散那些暴徒,这是您应尽的职责。”
市长别无选择,只能点头答应,“我现在就去。”
“好极了,那就请您去那边的写字台上写一张借据。”
鲁克斯市长像是走向断头台的死囚一般,挪着步子走到了写字台前。
“我说您来写。”阿尔方斯将一根钢笔塞进市长手里。
“我,雷米€€鲁克斯,努瓦永市市长,兹从伊伦伯格银行借款三十万法郎,供女儿嫁妆之用,限期五年偿还,年利息百分之五。”
市长用颤抖的手写完了借条,在最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好极了。”阿尔方斯将借条收进怀里,“如果以后像今天这种事情再发生的话,我就让人去找您的女婿要账。他为了钱娶了您的女儿,等到钱没了他也会毫不留情地将她抛弃的。”
“不,不,千万别这样做,求您了!”市长跪倒在地上,抓着阿尔方斯的裤腿。
“那么现在您知道日后该怎么做了吧?”阿尔方斯厌恶地将自己的裤腿抽出来,“您知道在努瓦永城,应该由谁说了算?”
市长不住地点头,这张借据变成了无形的项圈,套在他的脖子上,他已经彻底被驯服了。
“好极了,您借的三十万法郎,明天送到您的府上,您是要现款,支票,还是别的什么?”
“我……我想要现款,可以吗?”市长趴在地上,活像一只蟾蜍。
“看来真是被吓破胆了啊,”阿尔方斯坐在了沙发上,“好吧,如您所愿,那么现在您就去干您应当干的事情吧。”
市长像是屁股上装了弹簧,从地板上一跃而起,冲出了房门,他甚至都不敢回头看上一眼。
第70章 平息
“您先去工厂吧,我们吃完早饭也就过去。”阿尔方斯向布尔热瓦先生命令道,“我想到时候市长先生应当已经把警察派过去了。”
“您给鲁克斯先生三十万法郎未免有些多了。”等布尔热瓦先生走后,吕西安有些郁郁不平地抱怨,“一个小小的市长不值这个价格,更不用说他之前收了钱不办事,他应当得到的是惩罚,而不是恩惠。”
“我没有给他三十万法郎,这钱是我借给他的。”阿尔方斯伸出右手的食指,在空中摆了摆,“我刚才不是在说空话,如果他不还钱的话,我真的会派人把那张借据送到他女婿那里去的。”
“可您觉得他能凑出三十万法郎还您的债吗?”吕西安有些怀疑,“我觉得把他的全部财产折现变卖,也不值三十万法郎。”
“这您倒是不必为他担心,市长这个职位说大也不大,但是如果想要赚三十万法郎的话也是有门路的€€€€只不过恐怕得冒些风险。”阿尔方斯说道,“市长先生想必需要在他剩余的任期里做一些他原来不愿意做或是不敢做的事了。”
吕西安又想起市长先生那副两头通吃的恶心嘴脸,“我很怀疑这世上有什么他不愿意做的事。”
“那我想这张借条可以给他一点胆量,去做一些他之前不敢做的事。”阿尔方斯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市长亲笔签名的借据被他放在了那里的口袋里,“您现在还用得着他,等他五年之后把这笔钱还完了,您就把他为了凑齐这笔钱做的事情抖出来,到时候又能给您积攒一波人气。”如果把市长先生比作橄榄,那么阿尔方斯的计划是要把他的最后一滴油水都彻底榨干了才肯罢休的,“那时候他已经对任何人都没有用了,包括他的女儿和女婿在内。”
“他可给了他们三十万。”吕西安提醒阿尔方斯。
“这就是关键€€€€他给不了更多了,如果他还掏的出钱来,那么女儿和女婿就会感激他的恩德,毕竟感恩来源于对未来更多恩惠的预期。这位市长先生既贪婪又愚蠢,而他在儿女面前幼稚的就像巴尔扎克写的高老头一样,最后一定会被吃干抹净的。”
“等到他的那三十万法郎被女婿花完了,他的女儿自然也就会遭到厌弃。那位丈夫娶她是为了那笔嫁妆,到时候嫁妆用完了,她的容貌也折损了,即便他不要求离婚,恐怕也会自己去外面寻欢作乐。况且他是个律师,日后必然也是想要做检察官或是议员的,那他当然也就需要钱来活动,为了弄到钱,他需要再找一个有钱的太太,至少也得有个愿意为他花钱的情人。”
“至于可怜的女儿,只能去父亲那里寻求帮助,而等她发现父亲已经是个被榨干了汁水的烂橙子以后,希望的破灭不但不会令她体恤自己的父亲,反倒会激起怨恨,她会觉得自己的悲剧是由父亲造成的,如果他还能掏出钱来,她又怎么会落到那种境地呢?”
“到时候这位当代的高老头恐怕真的要去睡草垫了。”吕西安甚至都有些同情市长了。
“那也是他自找的,”阿尔方斯不屑地说道,“谁叫他非要和贵族攀亲呢?那些有着漂亮姓氏的吸血鬼靠他的积蓄生活,同时却对他抱着鄙夷的态度,要我说这真是自讨苦吃,只有受虐狂才干得出这样的傻事。”
“您对贵族意见很大啊,可您自己不也有个子爵的头衔吗?”
“那是1864年的新爵位,而且是拿破仑三世皇帝封的,因此它唯一的作用就是让名片上的头衔长一些而已。”阿尔方斯表现的很不屑,“我和那些贵族不是一路人€€€€在这一点上,我和他们双方都能达成共识。”
他走到墙边,拉了拉铃绳,“我和您一起吃早饭,”他自己给自己发了邀请,“然后我们一起去您的工厂看看,希望那时候一切已经完事了。”
当他们一起在吕西安的房间客厅里吃早饭的时候,窗外传来一阵阵的枪声,这声音的来源地正是工厂的方向。
“怎么还开枪了?”吕西安有些担心地放下刀叉,他感到自己的胃口正在逐渐消失,“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应该只是朝天鸣枪,吓唬一下他们而已。”阿尔方斯试图让吕西安放心,“不过即便有人中弹了也没关系,每次这类的罢工总要有一两个人倒霉,被骑警的马踩到呀,或是一不小心从高处被挤下来什么的,没人在乎这种事情,甚至连克列蒙梭报纸的那些读者对这种事情都见怪不怪了。您只要给那个倒霉蛋的家属一千法郎,他们就会千恩万谢地闭上嘴。”
“所以一个人的命就值一千法郎?”
“很低是不是?”阿尔方斯用叉子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块香肠,“我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当今社会上人人都大谈一些什么人权呀,平等呀之类的空话,但普通人的价值比起那些比我们落后的多的社会,反而是大大不如的。”
“美国南方当年还保留奴隶制度的时候,黑奴的生活水平就普遍比欧洲文明世界的工人要强得多了。毕竟奴隶是财产,奴隶主用起来还有些节制,可雇工就另当别论了。我知道的所有工厂,在发生事故的时候首先关注的都是机器有没有损坏,而不是操作的工人是不是还活着。所以您厂里的一台车床可能值两万法郎,可一个工人的价值只有设备的二十分之一,您应该担心您的财产有没有损坏,而不是有没有人受伤。”
“我猜到了今天晚上,我就是这座城市里最不受欢迎的人了。”吕西安感叹道。
“那有什么关系?您又不需要他们的选票。再说了,过上一段时间您捐款给这里盖一座小学或者纪念碑之类的,他们就会把今天的不愉快彻底忘记,把您吹捧成一位慷慨的大善人。人类当中多的是智力超群的个体,可作为群体,恐怕记忆力还比不上螃蟹。”
吕西安故意吃的很慢,他并不想要看到工厂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像是将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一样,如果没有看到某件事,那么他就可以告诉自己这件事不存在,虽然他也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但是这世界上的许多人夜里能安然入睡,靠的不就是这自欺欺人的本领吗?
吕西安的心思想必阿尔方斯完全能够看透,因此他也放慢了进餐的速度,窗外的枪声逐渐变得稀疏,等到他们吃完早餐时,外面已经彻底安静下来了。
这时,他们才下楼乘车出发,两个人坐的马车行驶在路中间,而四个保镖则骑马环绕在马车四周,他们一只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则一直搭在腰间的手枪柄上,那是美国生产的左轮手枪,在近距离能把人的脑袋打成从四楼摔下来的西瓜的样子。
距离工厂越近,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气味就越浓,从马车的车窗里往外看,就能看到在路旁的人行道上,一些衣着简陋的工人正朝着远离工厂的方向走去,其中有一些步伐还一瘸一拐的;不少人的衣服上沾上了暗色的痕迹,吕西安不由得猜测那究竟是泥巴还是血迹,亦或者是二者混合的产物?
工厂的门口聚集了不少的警察,看上去就好像全城的警察都被市长大人派来了这里一样,在他们当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骑警,这些当代的重装骑士们在执行驱散人群的任务时尤为有效率。
布尔热瓦先生站在工厂中央的空地上,两只手叉在腰间,神气活现地指挥着警察和没参与罢工的工人们清理树立在广场上的街垒,这是一座由垃圾,瓦砾和旧家具堆成的垃圾山,上面还插着几卷破碎的横幅。
“怎么样?”吕西安一下车,就立即向迎上前来的贝尔热瓦先生问道,“刚才发生了流血事件,是不是?”
“您大可放心,”布尔热瓦先生喜气洋洋地向吕西安邀功,“警察往天上放了一轮枪,然后骑警队朝着人群只来了一次冲锋,这些乌合之众就立即作鸟兽散了。有一些人被马踩倒了,但似乎都没什么生命危险,最多就是断条腿什么的。”
“幸运的是机器设备都完好无损,他们没有来得及破坏设备,多亏了市长及时派来了警察。”他瞪了一眼在他身后诚惶诚恐的鲁克斯市长,“要是他们来的能更早一些,这些家具和铺路石也能保存下来。”他指了指身后的街垒残骸,“如今这些垃圾只能被扔到城外去。”
“这样的事情发生一次就够了,”吕西安严厉地朝市长用命令的语气说道,“我不希望那个什么工人联合会的居伊先生再出现在这里,他已经给我们造成了太多的麻烦。”
“男爵先生请放心,”市长现在变得十分谄媚,阿尔方斯的那张借据已经把他阉割的干干净净,“我们已经以煽动,破坏社会秩序和侵犯私人产权的罪名逮捕了那位居伊先生,下周法院就开庭审理。”
“那就好,”吕西安态度很严肃,“法院院长应当不会再和我来一出您早上表演的那种戏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