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 第61章

吕西安小心翼翼地打开文件袋封口处的纽扣,将袋子里的文件倒在了桌面上,他随手拿起最上面的那份文件,出乎他意料的是,那竟是国家地理学会的一篇论文€€€€《中美洲的地形,地貌与气候》。

吕西安翻看起这钉在一起的一沓纸,他看到有人用红色的铅笔在一些段落的下面划了线。

“€€€€丘陵和山地地貌是中美洲地区最为常见的地形,在陆地最为狭窄的巴拿马地峡区域,当地的地形较为平缓,然而巴拿马中央山脉的平均高度也达到了海平面上方一百一十米。与阿尔卑斯山区完全相反,这里的山脉由极不稳定的岩石构成,上面附着的土壤如同啤酒最上面的泡沫,当雨季到来时完全无法附着在岩石表面,因此这里发生滑坡或是泥石流的情况是极为常见的€€€€”

这就是巴拿马运河公司试图修筑一条运河的地方?吕西安虽然不懂什么工程学,但只要神志健全的人都能够看出,这里的地质环境对于任何的工程修建都是极为不利的,或许这就是运河工程拖延的原因?可他们筹集了如此多的资金,这些天文数字的金法郎,难道不能够扫清前进路上的任何阻碍吗?过去的一个世纪已经证明,金钱是一种无敌的工具,一切的阻碍和困难,都无法阻挡金钱洪流的奔涌,它是不可阻挡的!为什么巴拿马的群山会成为例外呢?

他满腹狐疑地放下这篇论文,又拿起另一份蓝色封皮的文件,根据文件开头处的说明,这是一份1878年国际两洋运河问题研究委员会的一份纪要,这个委员会是当时由德€€雷塞布男爵设立,对巴拿马运河的修建执行可行性研究的,也正是这个委员会通过了成立巴拿马运河公司来修建这条运河的决议。

在这份文件上,那位萨多林先生依旧用红色的铅笔标出了重要的段落,红色的线条在因为时间久远而变黄的纸上延展着,就像是用沾着血的手指向麦克白的班柯,毫无疑问指向的是一个可怕的秘密。

“€€€€古斯塔夫€€埃菲尔先生对修建一条与海平面等高的运河的计划表达了激烈的质疑意见,他指出,苏伊士运河所在的西奈半岛几乎与海平面等高,而且主要地形是平坦的沙漠和荒原;而在中美洲修建运河,将面临的是多山的复杂地质环境,这二者的难度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况且苏伊士运河工程运用了古埃及人挖掘的旧河道,新时代的挖掘者只需要将这些古河道拓宽挖深,就可以成为新运河的一部分,而巴拿马运河则是从零开始修建的。”

“埃菲尔先生向委员会提出了自己的计算结果:修建一条九米深,二十二米宽的运河所需要挖掘的土方量,将达到一点二亿立方米,这个数字是苏伊士运河工程的数倍,而巴拿马运河的长度甚至只有苏伊士运河的百分之四十。”

“地理学会的会长德€€勒皮内先生与埃菲尔先生持同种看法,他认为修建一条和海平面等高的运河是完全不可能的,而他支持的则是船闸运河的方案。这项方案计划在大西洋一侧的查格雷斯河以及太平洋一侧的里奥格兰德河上分别建造一座水坝以拦水,在加通地区制造出一个人工湖,而这个人工湖与大海之间将会由一系列的船闸相连接,这些船闸将把船只由海平面提高数十米,而后进入加通湖,当船只抵达湖的另一侧时,那里也有一组同样的船闸将船只降到海平面的高度,再进入另一个大洋。”

“斐迪南€€德€€雷塞布男爵向大会表示,这样的质疑和退缩是毫无依据的,他确信修建巴拿马运河的难度不会比修建苏伊士运河大多少,一条与海平面同高的运河在经济效益上远远胜过使用船闸的运河€€€€船只通过船闸需要数个小时的时间,这也就意味着船只通过这条八十公里长度的运河需要一天以上的时间,这样的效率完全无法和苏伊士运河相比;船闸式运河对通行船只的尺寸和吨位都有着限制,而在可以预料到的未来,远洋船舶将变得更大,更重,这样的一条运河很快就会彻底过时的。”

“德€€雷塞布男爵进一步指出,随着技术的进步,修筑巴拿马运河的难度绝不会比修建苏伊士运河困难。他风趣地向大会说明了苏伊士运河修建时的场景:那时工地上聘用了大量的埃及劳工,他们手持鹤嘴锄挖掘,一切都依靠人力;而如今有了蒸汽挖掘机,这样的一台机器只需要一天就能完成过去一百个工人耗费一周才能完成的工作。修筑苏伊士运河花了整整十年的时间,这一次他有信心在六年以内完成巴拿马运河的主体工程。”

“两种方案的报价被提交到了委员会:船闸方案所需要的总金额为五亿两千六百万法郎,而无船闸的海平面等高运河的预算则为十六亿八千六百万法郎。德€€雷塞布男爵对第二种方案的预估价格表示了异议,根据他的估算,第二种方案的耗资绝不会超过十二亿法郎,这个数字大约是船闸方案的两倍多,但所能创造的价值远超过船闸方案。他认为筹到这样的一笔款项是不成问题的,他向委员会保证,在交易所里筹集的款项可以轻松超过二十亿法郎。”

“委员会对双方的意见进行了投票,德€€雷塞布男爵的意见以多数票通过。”

在文件的最后,是参加投票的委员的名单和个人简介,斐迪南€€德€€雷塞布男爵虽然是苏伊士运河修建的主持者,但他却并非一个工程师,而是一个外交官,后来成了一位商人,因此委员会当中的绝大多数成员,都是投机商人,政客,银行家以及雷塞布的朋友,而工程师的人数只有四十二位。在四十二位工程师当中,只有十九位对雷塞布的计划投了赞成票。

在这一页的页脚处,有一行用红铅笔写上的笔记:“投赞成票的十九位工程师当中,只有一位曾经去中美洲考察过。”

第三份文件是一封从巴拿马运河的工地发往巴黎的电报,发件人是工程的主持人德€€雷塞布男爵,收件人是他在巴黎的代理人乔治€€贝桑松先生。

国际邮传电报公司 1884年8月17日 巴拿马电 转纽约 至巴黎 黎塞留街二十三号 乔治€€贝桑松先生收 特急

亲爱的朋友,

关于上一封电报当中提到的请您在法国以公司名义招募一百位土建类工程师和机械工程师的计划,根据目前的形势,需要做一些修改:总的招募人数必须提升到三百人,许诺的工资水平也必须提高百分之三十。

这一变动是由于工程师的大量流失:今年上半年有十二名工程师因为事故和疾病丧生,还有一百三十四人辞去了职务。这主要是由于恶劣的环境和肆虐的疾病导致的,疟疾和黄热病正导致本地的工人像秋天的飞虫一样成片地死去,法国的工程师们被吓呆了,我不得不大量提高他们的工资,然而即便这样,也难以阻挡这种辞职的浪潮。

除此以外,我还要请您订购一批机器设备,主要是贝城工业公司生产的蒸汽挖掘机,我们需要大量的这种机器来推进库雷布拉山的开凿,不幸的是这种设备的零件在潮湿的环境下锈蚀非常严重,而且还有大量的意外损失€€€€昨天的一场山洪就让我们失去了十二台挖掘机,真是一场可怕的灾难!

相关的采购清单和招募计划也已经发送给您,我无需提醒您对这一消息保密的重要性,有关的信息只能通知公司的常务董事们,绝不能被其他的投资者乃至于公众知晓。我们的股票如今在交易所里形势大好,这样的消息可能打断或者终结这样的趋势,而能否在交易所里取得足够的融资,将决定我们这桩伟大事业的存亡。

我从巴拿马向您问好,请代问安托瓦内特和孩子们好!

您忠诚的

斐迪南€€德€€雷塞布

吕西安将电报放下,走出自己的书房,叫来一个仆人。

“请您现在去交易所那里,随便找一个经纪人或是跑街的,弄一份行情表来给我。”

仆人似乎不甚理解主人为什么突然对交易所的行情产生了兴趣,但命令就是命令,他向主人鞠躬,表示半个小时内一定把事情办好。

吕西安回到书桌前,接着翻看起那一大堆的文件来,有几本钉在一起的账册,他懒得去看,就把它们放在一边。

在账册下方压着一份红色封皮的小册子,那是1887年2月呈交给巴拿马运河公司常务董事们的一份报告,这份文件比之前的那些都要新,它印刷的时间距离现在刚刚过了半年。

他打开这份报告,才看了几行,就被其中披露的内容惊呆了。

在公司的常务董事们面前,巴拿马公司的秘密被露骨地展示了出来:如今已经是1887年,距离开工已经过了德€€雷塞布男爵所许诺的六年,然而工程的进度却还不到百分之四十,而且完全看不到完工的希望。埃菲尔最初估算的所要挖掘的土方量为一点二亿立方米,然而截止这份报告定稿时,工程已经挖掘了两亿五千九百万立方米的土石!

更惊人的是工人和设备的损失,巴拿马运河公司对当地的雨季竟然天真的没有作出任何准备,当查格雷斯河的水位在雨季暴涨时,大量的工程设备和物资被洪水冲走,绝大多数都彻底报废了。同时,暴露在热带雨林中的工人们,遭到了疟疾,黄热病和其他热带传染性疾病的侵袭,这些疾病就像中世纪的黑死病一样高效地收割生命,有时早上会发现一整个工棚的工人都卧床不起了。每个月有两百名工人死亡,连拿高薪的法国工程师也不能幸免于难,工地周围的每一处山坡上,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坟墓。

就连雷塞布男爵本人,如今也改弦更张,开始支持起了船闸运河的方案。然而一切已经太晚了,巴拿马运河工程已经烧掉了二十多亿法郎,公司的现金流正在趋于枯竭,因此雷塞布先生要求董事们再募集十亿法郎的资金,这就意味着运河公司将要进一步增资。

吕西安想起他今天在报纸上还看到了巴拿马运河公司的增资广告,其中对于工程面临的困难只字未提,所有的金融评论家都在为这家公司高唱颂歌。各大报纸的金融版面众口一词地向投资者们保证,即便运河现在还没有完成,那也是暂时的耽搁,是无关紧要的插曲!这家公司募集了几十亿法郎的资本,即便是上帝本人,在几十亿法郎面前,也只剩下低头致敬的份!他们的投资高枕无忧,他们的投资日进斗金,而这次增资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即便购买每一张新股要付出一千多法郎的溢价,投资者们依旧趋之若鹜。

证券投资的狂热甚至比起巴拿马运河工地上的霍乱和黄热病传播的还要快,豪华大厦里居住的贵族和楼下门房里的看门人都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试图买上运河公司的股票,每一个阶层都染上了这种狂热病,而这种病的根源,正是那根植于人类灵魂里的贪婪。

又是十几亿法郎的增资!即便不算这十几亿,巴拿马运河的骗局恐怕也是历史上规模最大的金融欺诈了,连上个世纪初约翰€€劳的密西西比公司都要甘拜下风。那时,这个狡猾的苏格兰人用密西西比河流域殖民开发的伟大愿景,让上到摄政王,下到洗衣妇的整个法兰西陷入癫狂,而当泡沫破裂的时候,“银行”这个词在法国被诅咒了一百年之久。

在这份报告的后面,萨多林先生用回形针夹上了一张纸,那是巴拿马运河公司的常务董事名单,他在上面找到了不少熟悉的名字:夏洛特€€罗斯柴尔德,她是梅耶€€罗斯柴尔德男爵的女儿,著名的艺术赞助者,她在董事会里当然是她家族的代表;乔治€€富尔德,他是富尔德先生的儿子,当然是代表富尔德银行出席;艾萨克€€乔治€€海因,同样是犹太人,他是“阿尔芒&迈克尔€€海因兄弟银行”创始人之一的幼子,他的姐姐则是著名的黎塞留公爵夫人,毫无疑问这桩婚姻是建立在她巨额嫁妆的基础上的。

这张名单里,当然不会缺少阿尔方斯€€伊伦伯格的名字,伊伦伯格银行是巴拿马运河公司初创时就加入的大股东,而且参与了每一次的增资,如今这家银行拥有的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票已经达到了两百万股。

名单上的每一个人,都代表着金融界响当当的势力,如果他们不希望某件事情为人所知,那么公众不会听到半点风声,即便巴拿马运河公司已经走到破产边缘,在公众看来这家公司依旧会是交易所里最坚实的投资标的。这些金融界的巨鳄在运河公司上都押上了数以亿计的法郎,当有人触及到这样巨额的利益时,这些猛兽们都会联合起来对付这个不晓事的家伙的€€€€例如那位萨多林先生。

吕西安打开的下一份文件,是一张本年六月份运河公司的财务报表,它比起其它的文件更加直白,这是由于它用的是数字的语言,这样的语言是毫无掩饰的,它精确而又无情:巴拿马运河公司筹集来的几十亿法郎,已经被白白抛洒在了巴拿马的山谷当中,或者还有其他的什么地方€€€€就在报表的最下方,吕西安注意到,在本期的“费用”一栏的角落印着一项支出,名为“议会特别费”,仅仅在六月份,这笔特别费就支出了两千五百万法郎。

他的目光又回到那些被他扔在一边的账册上,他打开那些账册开始翻阅起来,终于找到了所谓的“议会特别费”的有关账目:正如这个名字所暗示的那样,这是给历届政府官员和议员们的贿赂,那些本该阻止资金状况欠佳的运河公司继续融资的议员和官员们,收到了这一笔可观的津贴之后,就开始装聋作哑,成为了这桩金融欺诈的帮凶。

截至今年的六月份,这笔“议会特别费”的支出已经超过了两亿法郎,而巴拿马运河公司在运河工程当中所花的钱也不过就是二十多亿法郎,贿赂的金额已经达到了工程支出的十分之一!在这一堆文件当中,吕西安找到了收到过特别费的政客名单,他同样在其中找到了不少熟悉的名字,甚至连克列蒙梭的名字也赫然在列€€€€这个标榜正义和道德的伪君子竟收了一百二十万法郎,亏他还把自己打扮的那样寒酸!吕西安毫不怀疑,如果自己进入议会的时间再早几年,巴拿马运河公司很有可能也会把这所谓的“特别费”送到他这里来。

这时,刚才被吕西安打发出去的那个仆人回来了,他大口喘着气,递给吕西安一张用劣质的油墨印刷在便宜的纸张上的小册子,各家的经纪人都印刷这样的行情表,上面记载着股市的行情,由那些在交易所四周像苍蝇一样四处流窜的“跑街”来散发,借以吸引可能的顾客。

交易所每天开市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到三点,因此吕西安手上拿到的小册子上,记载的是前一天的收盘价格,巴拿马运河公司的那一条就在第一页的最上方:昨天的收盘价是一千八百六十法郎一股!运河公司的股票面值可只有二百法郎呀!

1878年公司的股票上市时,发行价是四百法郎一股,而今年的这次增资,要买到一股就需要两千法郎,比市价要高一百四十法郎,当然那些参与增资的投资者都充分地相信,这只股票用不了多久就能再上涨这一百四十法郎,有一天还会上涨到两千法郎,三千法郎,五千法郎!就像是一座通天塔一样,破开交易所的拱顶,一直升到云间去!如今运河公司已经发行了两千五百万股的股票,等到价格涨到两千法郎的时候,公司的市值就会达到五百亿法郎!人类历史上可曾聚集过这样规模的一笔资本?这样的一笔资本是一股无法阻挡的浪潮,足以把这世界改造的天翻地覆,谁会觉得运河工程不能取得成功呢?

交易所里的世界繁花似锦,可资产负债表当中的世界,却是个冰封的地狱:根据最新的资产负债表,将巴拿马运河公司的总资产减去总负债,所得到的净资产只有四千五百万法郎。当运河公司的泡沫破裂,一切被烧成灰烬€€€€这是必然发生的€€€€那时候,余下的残渣加在一起,也就值四千五百万法郎了!将四千五百万除以总股数两千五百万,所得的数字是一法郎零八十生丁,这笔钱只够在街边的咖啡馆买一个三明治外加两杯啤酒,而这就是如今在交易所里叫价一千八百六十法郎的股票的实际价值。

第81章 文件的命运

吕西安将文件袋里所有的文件都摊开在写字台上,一份一份地扫视着€€€€巴拿马运河的真相已然无所遁形,这些文件上的数字如同卡珊德拉,给出了一个无情的预言:巴拿马运河公司的破产不过是时间问题。

一张股票的价值取决于它所代表的公司的价值,而当它在市场上的价格超过了这个价值时,泡沫就从差额当中形成了。巴拿马运河公司这个泡沫,在过去的八年里越变越大,如今已经是它实际规模的将尽一千倍。而泡沫吹得越大,它的表面就越脆弱,越容易炸裂,这是在公园里吹泡泡玩的五岁孩子都明白的道理。巴拿马公司的股票价格终究要跌到它的实际价值,就像是把一个球扔到空中,它终究要掉下来,这是由物理定律所决定的,是早晚要发生的事。

对于深陷困境的巴拿马运河公司来说,唯一的出路就是在公众失去信心之前完成运河,雷塞布男爵已经决定将运河改为船闸运河的方案,那么现在问题的关键就是时间€€€€银行家们必须在船闸运河完成之前维持住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票价格,他们必须让公众号觉得运河公司一切正常,这样公司才能够在交易所里继续融资,用融资来的钱将运河完成。为了这个目标,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他该拿这些东西怎么办?

第一种方案自然是将一切公之于众,这个方案首先就被排除了。吕西安或许可以得罪阿尔方斯,或是得罪罗斯柴尔德先生,但同时得罪他们所有人?他还不如直接从圣母院的钟楼上跳下去好了,那样恐怕还痛快一点。或许等他羽翼丰满之后,这些东西能作为一个打击银行家们的武器,但现在使用这件武器,那就是引火自焚了。

第二种方案,是拿着这些东西去和巴拿马运河公司的常务董事们谈条件,这也是十分冒险的做法,无异于与虎谋皮。面对敲诈,银行家们或许会认为,比起屈从于勒索者,将他永远从这世界上抹掉是一种更安全,也更加便捷的选择。

最终吕西安选择了第三种方案:将这些文件妥善的保管起来,而后伺机而动。吕西安已经意识到阿尔方斯的触角正在自己的事业当中扩展,而他不喜欢这种被人控制的感觉,可他现在并没有什么反抗阿尔方斯的本钱,面对自己的债主,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也许有一天,这些文件将成为他摆脱阿尔方斯的控制的希望,亦未可知。

那么他应当如何保存这些文件呢?吕西安的第一个念头,是找一家银行租一个保险柜,然后把这些文件藏在不见天日的金库深处,但转念一想,这也不够保险。虽然银行们都号称绝对保护客户的隐私,但银行家之间总是同气连枝的,将这些文件放在银行的金库里,或许就等于送进了阿尔方斯一类人的口中。

这样看来,这些文件还是放在自己身边较为妥当。在吕西安身后壁炉的上方,有一个被固定在墙体里面的保险箱,这个保险箱的箱门,是三厘米厚的克虏伯装甲钢,与战列舰上安装的装甲是同等材质的,密码只有吕西安自己知道。

吕西安将桌上的文件收拢一番,打开了保险柜门,刚要把文件都放进去时,他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三厘米厚的钢板是挡不住阿尔方斯的,如果别人要在他的房子里找这些文件的话,他们首先要找的不就是保险箱吗?

他环顾了一圈房间,当目光扫过墙角时,他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在墙角处有一块地板,之前已经松动了很久,吕西安一直想要找人来修一修,但最近他事务繁忙,于是这件事就一直被拖了下来。到现在,那块松动的地板还留在那里,因为处在墙角,打扫卫生的女仆也不会留意,就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吕西安拿起桌上的裁纸刀,走到墙角处。那块地板的一角微微往上翘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常年的热胀冷缩,这块木地板稍有些变形。

他小心翼翼地将裁纸刀插进那翘起的一角与其它的地板块之间的裂口里,将裁纸刀当作撬棍,轻轻地撬动着地板。他的动作很轻柔,这是由于害怕裁纸刀弯折的缘故。

他这样撬动了十分钟,看着裂口逐渐扩大,终于那块地板被他从地上翘了起来。

在地板和楼板之间,有着两厘米厚的一点小小的空隙,足以放进去一些文件,但不够放下全部的文件。

吕西安回到写字台前,他从这一堆文件当中找出了最重要的几份:巴黎地理学会的论文;筹备委员会的会议纪要;德€€雷塞布男爵与巴黎的代理人之间的往来电报;提交给常务董事们的运河工程进展报告;以及最新的财务报表。

他又从厚重的账册里扯下那几页记载了给官员和议员们贿赂的纸页,将这几张纸和其它的几份文件一起,塞在了这个空隙里,刚好把这个缝隙塞满。

而后他将那块地板重新压实,还用脚踩了几下,那里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任何人都看不出这下面藏了东西。

至于剩下的几本账册,他将它们放进了保险柜当中,将柜门锁好。

当他做完了这一切之后,他终于有时间细致地考虑一个和他自己切身相关的情况了:在巴拿马运河的这场丑剧当中,阿尔方斯和他的银行扮演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作为巴拿马运河公司的常务董事之一,这些欺瞒公众和其他投资者的行为几乎可以确定得到了他的支持,至少也是默认。

根据目前的股价计算,阿尔方斯所拥有的这两百万股股票的价值超过了三十亿法郎,当然这只是一个数字而已,如果他要在交易所里抛售这些股票,那么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价就会跳水,他很难真的把这些股票卖出这么高的价格。

这两百万股的股票,应当是在几次增资的过程当中逐渐购入的,根据吕西安的估计,伊伦伯格银行获取这些股票的成本,大约在十亿法郎左右。等到泡沫破裂,那么这十亿法郎必然打了水漂,这样的损失即便是对于伊伦伯格银行这样的大银行来说,也会是伤筋动骨的。而其他的银行所面临的情况,与伊伦伯格银行也大致相似,因此维持巴拿马运河公司的泡沫,就成为了银行家们的共识。

这些银行家们是多么地不负责任!他们用储户的存款,建造了一座黄金的高塔,而这座高塔的地基却位于滑动的流沙之上。当这座高塔坍塌的时候,它不但会毁灭它自己,还会毁灭它周围的一切:将嫁妆钱投入交易所,满打满算要用投资收益嫁人的老姑娘;劳碌了一辈子,将积蓄拿来投资,试图为自己多挣得一些养老金的老工人;乡村里穷困的农夫;机关里潦倒的小公务员€€€€这些人的一切希望,都将要随着这高塔一道毁灭了!这只是时间问题,灾祸终会到来,就如同索多玛和蛾摩拉城终究要被上帝的怒火化为飞灰,这些人的财产也将随着巴拿马运河公司一道灰飞烟灭。

吕西安想到了阿尔方斯,想到了他的漂亮和优雅,他那高贵的气派和绅士的风度,那聪明的头脑和机敏的口才,而这一切都建立在金钱的基础上,而且是别人的金钱!将无数人的金钱聚集在一起就形成了资本,就像是无数的小溪汇聚在一起就形成大河,而阿尔方斯本人就是资本的化身:黄金是他的骨头,钞票是他的肌肉,交易所是他的力量之源,就像巨人安泰的力量来自于大地,阿尔方斯的力量来自于交易所那闹哄哄的大厅,无数投资者的金钱汇聚在他的手里,于是他就成了上帝,按自己的喜好去塑造世界。

阿尔方斯轻轻一抬手,就把吕西安变成了政界的新星和百万富翁;但这也就意味着,他只要把手翻转一个方向,就能够把吕西安重新打回到尘埃里。这样的人的喜爱,是一种危险的喜爱,因为喜爱随时会变成厌倦,而厌倦又会转变成厌烦。

他感到心烦意乱,午餐也没有吃多少,而他的脑子也开始造反,到了下午,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恐怕一段时间内是没办法利用这些文件了。

“就让这些秘密暂时尘封下去吧!”他心想,“运河的工程还在进行当中,那些已经浪费掉的钱是没希望追回来了,但只要船闸运河能够完工,那么就皆大欢喜,没有人会受到损失,没有银行会倒闭,也不会有金融危机了。”

令他有些遗憾的是,这个扳倒克列蒙梭的好机会也不得不放弃了。克列蒙梭一贯空谈道德或是正义,而这份文件清楚的表明,这只“老虎”既无视道德,又践踏正义,他是个伪君子,就像是议会当中的其余几百个人一样。失去这个好机会固然令人遗憾,但既然克列蒙梭能收巴拿马运河公司的钱,就也能收其他人的钱,因此吕西安毫不怀疑,这样的机会以后还会有的。

做出了这个决定,他感到轻松的多了,之前他所欠下的阿尔方斯的人情,也终于算是还掉了一些。这样下一次他再需要阿尔方斯的帮助的时候,也就不至于像之前那样心虚了。

怀着一种解脱的感情,晚餐时分吕西安的胃口就变得好了不少,由此可见所谓的良心实在是一种讨厌的东西,除了让人心情烦躁,它还有什么别的作用呢?它总在不该出现的时候跳出来,就像猫总是在夜里上蹿下跳,让睡眼惺忪的主人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安抚。它无疑是人类灵魂的阑尾,平日里毫无作用,一旦发炎却痛不欲生,这样的器官还是割去了好些!

晚餐吃完了,餐后的甜食和咖啡也撤掉了,吕西安回到自己的起居室里,拿了一份今天的晚报,斜靠在沙发上。外面的雨滴打在窗户上,那敲击的声音让他的神经放松,他缓慢地滑入了梦乡之中。

当仆人来叫醒他时,吕西安正梦见自己不知怎么地去了巴拿马,他站在库雷布拉山的山坡上,俯瞰着下方的运河工地。那过去覆盖着茂密的热带雨林的地方,如今被变成了一条条沟渠,蒸汽挖掘机冒着黑烟,将蓝色的天空染成灰色。这一切都毫无美感,也看不出任何的进步,倒像是人类在地球表面上留下了另一道丑陋的伤疤。

吕西安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您有什么事?”他有些烦躁地向仆人问道。

“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先生派人来请您。”

听到这个名字,吕西安的睡意像是太阳升起之后的晨雾一样瞬间消散了,“阿尔方斯来了?”

“小伊伦伯格先生没有来,他派了一辆马车来接您,想请您去他那里,他说有一件要事请您去商讨。”

吕西安心里咯噔一下,他一下子明白了自己所面对的情况:阿尔方斯应当是知道了那位格勒芒太太今天对他的拜访,那位夫人不觉得自己被人跟踪了,但事实上她恐怕只是没有发现跟踪者而已€€€€要骗过这样一个毫无此方面经验的女人,对那些训练有素的探子来说是小菜一碟。

“您去和来的人说,我已经换了衣服,准备就寝了,况且今天还在下雨,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吕西安今晚实在不想应付阿尔方斯,于是他打算尽量把这场会面推迟。

仆人领命而去,过了几分钟,他再次回到起居室里,他的裤腿上朝下滴着水,在地毯上留下一行混杂着泥巴和雨水的污点。

“他们不肯走,先生。”仆人用手擦着被打湿的头发,外面的雨似乎比刚才变得更大了,“他们说小伊伦伯格先生要他们今晚一定请您去,请不到您的话就让他们一直在楼下等着。”

吕西安叹了一口气,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疑问,阿尔方斯的确是知道了。

“您拿我的外套来吧。”他认命地对仆人说道。

第82章 代价

公寓的看门人为吕西安拉开大门,从外面街道上涌进来的冷风让他吃了一惊,虽然夏天刚刚过去,可一场大雨就将巴黎彻底拉进了秋天。

一辆马车停在公寓的门前,一个仆人撑着伞站在马车旁边,暴雨正像山洪一样,从头顶上倾泻而下,豆大的雨滴击打着伞面,发出一种类似于鼓点的声音。

看到吕西安出现在门洞里,那人连忙小跑过来为吕西安撑伞,“请上车吧,先生。”

“我们去哪里?”在这恐怖的天气里,街道上没有一个人,这凄凉的场景未免令吕西安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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