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发行的债券金额是多少?”吕西安喝了几口水,胃里那种想吐的感觉逐渐平息了下去,他拿起一块饼干,像仓鼠一样小口吃着。
“一百亿法郎,百分之七的年利率,约定十五年还清,由全法国最大的十家银行组成银行团,按比例包销债券。其中罗斯柴尔德先生占的份额最大,他占了三十亿法郎,其次就是我们,十个亿。”阿尔方斯回答道,“这是交易所十几年来最大的一次债券发行,上一次还是为了偿还1870年战争时候给德国的赔款,那一次发行的债券是五十亿法郎,认购的总额却有四百五十亿;这一次总共一百亿,认购的金额也已经达到了五百亿。”
“你们要借给俄罗斯人这么多钱?他们还得起吗?”
“我们只是包销而已,大部分债券最后还是会流到投资者的手里,而且即便是我们自己买下的部分,用的也是储户的钱。”阿尔方斯放下手里的笔,站起身来,“用别人的钱来投资,风险就不那么重要了,是不是?再说这些借款都由法国政府担保,如果俄国政府赖账,那么法国政府就要代偿这笔钱,因此称得上是稳赚不赔,不然怎么认购如此火爆?”
他走到沙发旁,坐在了吕西安身边,用一只胳膊搂住吕西安的腰,另一只手从盘子里也拿了一块饼干。吕西安的身材和旁人相比算得上高大,可此时却像个洋娃娃一样被阿尔方斯搂在怀里。
“你眼睛肿的好厉害。”阿尔方斯转向门口,“戴奥蒙先生,请您进来一下!”
刚才那个仆人再次推开门,“少爷有什么吩咐?”
“拿一盘冰块过来,还有药箱。”
仆人领命退出,“拿药箱做什么?”吕西安问道。
“当然是给你上药。”阿尔方斯拍了拍吕西安的脑袋,“难道你身上不疼吗?”
还不都是因为你这个混蛋连去卧室的这几分钟都等不急,吕西安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
阿尔方斯要的东西很快被送了来,他拿起一块冰块,“闭上眼睛。”
吕西安将眼睛闭上,随即冰块那冰凉的触感就让他打了个激灵。
阿尔方斯用两根手指夹着一块冰块,轻轻地在吕西安的眼皮上和眼睛四周转着圈,“你的嗓子也哑了,我提醒过你别哭的那么大声的。”
“政府为什么要给俄国人担保?”吕西安试图转移话题,“这可不是一笔小钱。”
“因为沙皇能动员四百万陆军,就这么简单。”阿尔方斯手上的动作很轻柔,吕西安感到自己的眼睛舒服了不少,“虽然俄国的士兵被蔑称为‘沙皇的灰色牲口’,但四百万的牲口也是一股难以抵挡的洪流,政府算是在花钱买盟友吧。”
“一百亿是不是贵了一点?”吕西安有些不以为然。
“比起让德国人再一次在香榭丽舍大街上阅兵,再割去几个省份,那就一点也不贵了。”阿尔方斯将手里几乎要完全融化的冰块扔进嘴里,满足地舔了舔嘴唇,“德国的人口接近我们的两倍,一旦战争爆发,他们能够在边境线上部署一百八十万军队,而我们尽全力也只能勉强动员一百二十万人。如果没有俄国人做盟友,那么德国人的威胁就像是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挂在我们的头顶,只要俾斯麦愿意,他就有能力粉碎我们。”
“再说,沙皇的信誉还算不错,俄国有粮食,有矿产,他们应当不至于违约的,毕竟他们还想着从我们这里接着借款呢€€€€俄国的大使已经在和银行业初步接洽了,年底或是明年初可能我还要去俄国一趟。”
“这次又要借多少?”
“这次是一笔专项贷款,二十亿法郎,用来修筑一条穿过西伯利亚直达远东的铁路。”阿尔方斯又拿起一块冰,“这一次俄国人想要找单独的一家银行借款,他们想要让我们竞争,这样利率就可以被压低一些。”
“您能掏出二十亿法郎来?”吕西安难以置信,“您一家银行?”
“我不需要一次掏出来这么多,这样的一条铁路的修筑可能要二十年才能完成,我只要在这二十年之内给俄国人借二十亿法郎就够了,这样算起来一年也就是大概一亿法郎的样子。”
“听上去像是一笔好买卖,其他人也想要吧?”吕西安睁开一只眼睛。
“所以我才要去俄国一趟,去动用一下在那边的关系,有必要的话甚至去见沙皇。”阿尔方斯眨了眨眼,“我还蛮期待这次旅行的,虽然俄国人不喜欢犹太人,但是有钱的犹太人除外。”他把这一块冰又放进了自己的嘴里,“把毯子取下来吧,我给你上点药。”
吕西安有些难为情,“不用了吧。”
“难道你还有什么我没看过的吗?”阿尔方斯不由分说地一把将吕西安裹着自己的毯子抽了下来,他满意地看着自己昨晚在吕西安身上留下的痕迹,“真漂亮。”
他打开药箱,从里面拿出一瓶药膏来,打开瓶子,将手指插了进去,在十根指头上沾满了药膏,搓了搓手,“趴下。”他向吕西安命令道,就像昨晚一样。
吕西安顺从地趴下,这一次他身上没有任何的遮盖。
阿尔方斯的手按在他的后背上,他因为疼痛轻轻“嘶”了一声。
“别动。”阿尔方斯用一只手按住吕西安的肩膀,另一只手则开始为他按摩背上的肌肉。吕西安背上传来一阵混杂着疼痛和麻痒的感觉,而当阿尔方斯的手离开后,刚才被按摩过的地方又感到热乎乎的,酸痛也比之前缓解了许多。
“你对这种事情很熟练啊。”吕西安轻轻挠了挠自己的鼻梁,他绝不是第一个享受到阿尔方斯这门手艺的人。
“周五在交易所举办俄国债券的发行仪式,你到时候也会去的,对吧?”阿尔方斯又往手上抹了些药膏,“议会的外交委员会的全体成员应当都收到了邀请。”
“应当会去吧。”其实吕西安还没有拿定主意,因为这样的场合,德€€拉罗舍尔伯爵一定会去的,他之前想要去找伯爵道歉,可却总是找不到机会,如今有了机会又开始犹豫起来。
“你当然得去了,如果其他人都到了,你却没有到,那像什么样子?人们会认为您是反俄派,这可不好。”阿尔方斯将更多的药膏抹在吕西安的后背上,就像厨子在给烤乳猪的皮上刷橄榄油,“那天我还打算带你去参观一下交易所,那可是个有趣的地方!”
吕西安其实对交易所没有什么兴趣,但他也不愿意扫阿尔方斯的兴,“那我就去好了。”
“好极了。”阿尔方斯将药膏的盖子盖上,把吕西安的腰当作手帕擦了擦手。
他走回到写字台旁,拉开抽屉,从里面掏出一件衬衣和一条裤子,外加一件长外套。
“这是按你那些旧衣服的尺寸做的,试试合不合身。”
“你刚才不是说裁缝还没有送来吗?”
“我骗你的,其实今天早上就送来了。”阿尔方斯将衣服放在吕西安面前,“但是我喜欢你不穿着它们的样子。”
他再次抱住吕西安,动作是在替吕西安穿衣服,但实则是在动手动脚,“你就适合像现在这个样子,一切都很美,真漂亮……给你穿上衣服就像是给一道美味的菜里再多加一勺盐,”他轻轻亲了一下吕西安的耳垂,“只会破坏口感。”
吕西安面红耳赤,这比起昨晚阿尔方斯让他脱下衣服还要羞耻,当穿戴终于完成时,他脸上红的像是要滴血。
“那我就先回去了。”吕西安将长外套套在身上,迫不及待地向阿尔方斯告辞。
“不吃午饭了吗?”阿尔方斯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那我派车送你回去。”
“谢谢。”吕西安立即朝着门口走去,当他就要出门时,又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未免显得过于急切,于是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朝着阿尔方斯挤出一个笑容,“周五见。”
阿尔方斯大笑了起来,窗台上的几只燕子被他的笑声吓了一大跳,连忙扑棱起翅膀朝树上逃命。
“好,那么就周五见。”他故意地加重了语气。
吕西安飞快地走出大门,门口等待着他的还是昨天的那辆马车,同样的仆人拉开车门,恭请他上车。
吕西安跳上了马车,他隐约感到那个仆人看他的眼神有些古怪,但实际上这只是他自己的心理作用罢了。
雨过天晴,布洛涅林荫大道又恢复了往日的车水马龙,许多人坐着马车来呼吸雨后清凉的新鲜空气,或是骑着马来这里痛快地跑一场。
吕西安将车窗拉开一条缝,将凉风放进车厢,给自己已然滚烫的脸降降温。
这趟旅程比起来时用的时间要长上一点,当马车停在吕西安的公寓门前时,已经快下午两点了。
吕西安下了车,进入公寓大门,沿着楼梯上到自己的楼层,来到家门前,用力拉起了门铃。
门开了,门里露出吕西安的仆人那一张蜡黄的脸,他的那张脸本来就长,这颜色又几乎把这张马脸拉长了一倍还多。
“啊,先生,您回来了。”他的手因为惊慌而上下摆动着,那姿势就像母鸡在扇动着一对无用的翅膀,“抱歉,我们还没完全收拾好房间,那些人把屋子弄的太乱了……”
吕西安有些不好的预感,他将仆人挤到一边,进入了自家的客厅,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房间里所有的抽屉都被抽了出来,柜子也大开着,就连沙发的表面也被划了开来,里面的海绵从敞口里探出头来,那价值几百法郎的真皮沙发如今看起来就像是一条被开膛破肚的鱼。
“来的是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子爵先生的人,他们说这是经过您同意的。”
吕西安冷笑了一声,走进书房,这里的场景比起外面客厅更加骇人:墙壁上原本镶嵌着保险柜的地方,现在成了一个大洞,而原本在那里的保险柜则躺在地上,被人大卸八块。之前放在保险柜里的钞票和房契,地契以及有价证券,被分门别类地摆在保险柜的残骸旁边,当然那几本账本除外。写字台的所有抽屉也都被拉开仔细地检查过,连墙上挂着的画都被取了下来。
吕西安连忙看向之前那块被撬起来的地板所在的位置,那里看起来似乎没有人动过。
他刚想去亲自检查一下,门外又传来有人拉门铃的声音。
“是一位律师,自称为莫雷尔先生,他说是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先生派来他的。”仆人进入书房,向他禀告。
“那就请他进来。”吕西安一肚子火,他捏着拳头才让自己不至于当即发作。
他深吸了几口气,过了几分钟才回到客厅,发现一个戴眼镜的银发男人正站在客厅中央等待。
“找个地方坐吧,莫雷尔先生。”吕西安无视了对方的握手,径直坐在坏了的沙发上,“如果您还找得到能坐的地方的话。”
莫雷尔先生环顾了一圈房间,干笑了两声,“我想我还是站着吧。”
“随您的便。”吕西安耸了耸肩,“您有什么事吗?”
“我是代表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子爵先生,来向您做出解释的。”
“解释什么?解释你们为什么把我的家弄成废墟吗?”
“对这一点,我们都感到很遗憾。但阿尔方斯少爷认为,您应当能够理解这么做的必要性。”
“我当然理解,难道我有别的选择吗?”吕西安没好气地说道。
“作为他的歉意的体现,阿尔方斯少爷想要送给您一件礼物。”律师打开自己的公文包,从里面掏出一份文件来,递给吕西安。
“这是什么?”吕西安接过那份文件,但却并没有急着打开。
“是位于古塞尔大街上的卡斯蒂永大楼的产权证明,这座大楼就在蒙索公园的对面。”律师笑容可掬地朝吕西安鞠躬,“这座公馆是您的了。”
吕西安展开面前的房契,果然在纸页下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不由得苦笑一声,这究竟算是付昨晚的钱,还是补偿给他房子带来的损害?
“还有另外一样东西,”律师又从他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包着丝绒的小首饰盒来,“阿尔方斯少爷请您自己一个人看。”
“这是什么?”吕西安有些不好的预感。
“我不知道,先生,我是个律师,如果客户不希望我知道什么东西,那么我就不去打听,也不好奇。”莫雷尔先生朝吕西安又鞠了一个躬,“您还有什么吩咐吗?没有?那我就告退了,祝您有愉快的一天。”
律师一走,吕西安立即拿着首饰盒进了书房,锁上了门。
他打开首饰盒,果然看到那位格勒芒太太昨天来时戴在胸前的红宝石项链正躺在盒子里,那红宝石上有一些比周围黯淡的点子,不需要有珠宝匠的火眼金睛也能看出那是干了的血迹。恩威并施,这正是阿尔方斯的风格。
昨天用过的那把裁纸刀还躺在桌面上,吕西安扔下项链,拿起那把刀子,走到墙角。
他半跪在地上,用裁纸刀将那块地板撬起一个角来,借着窗外的阳光,他看到了之前塞进去的文件的一角。
那些文件还在那里,他松了一口气,此时他的腿终于支撑不住全身的重量了,于是吕西安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第84章 俄国债券
星期五很快就到来了,这一天对金融界而言是一个重要的日子,不但是由于俄国人的一百亿法郎债券将要在交易所上市,还因为这一天是十六号,是每半月一次的交割日。在这一日收盘时,交易所将会对半个月以来空头和多头输赢的差额进行交割,因此可以想象,今天交易所当中的气氛必然是焦灼不安的。
这一天的午餐之后,吕西安按照之前的约定上了阿尔方斯的马车,两个人一起去交易所参加俄国债券的挂牌上市仪式。
阿尔方斯看上去容光焕发,这样一笔大生意的成交令他心情愉悦,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吕西安因为自己家被抄检而表现出的冷淡态度。当然他也有可能是注意到了,然而完全不在乎€€€€在这样胜利的一天里,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已经被黄金的光亮晃花了眼睛,任何人也没办法破坏他今天的好心情。
吕西安摆了一会冷淡的表情,看到对方无动于衷,自己也感到有些没趣,这时马车恰好到了交易所附近,他也就顺势看向窗外,好奇着打量着法兰西经济活动的心脏。
证券交易所位于蒙马特尔大街和黎塞留大街的交汇处,如今正是最繁忙的时候,这两条大街上都挤满了人和车,从高处看去就像是一片由人组成的大海,人群的移动则构成海上的波涛。交易所的本体是一座丑陋的圆形建筑,入口处却加上了法院大门样子的大理石拱廊,看起来不伦不类。屋顶的斜坡上覆盖着灰色的锌铁皮,铁皮的中央则是像一口锅一样倒扣在建筑上方的钢铁和玻璃的穹顶,实在是很有十九世纪的新特色。
在交易所的屋顶上,设置了无数的避雷针,古代马其顿人的长枪阵也比不上这些尖针来的密集,就好像是拱顶下方的这些投机客害怕自己的贪婪让上帝震怒,降下雷霆把他们连同这座交易所一起劈得粉碎似的。
马车猛地停下,吕西安差一点从座位上摔下来,前面的马车夫发出难听的诅咒声。
一个没戴帽子的年轻人从车前爬起来,他顾不得检查一下自己的身体,就一把抓起落在地上的那一沓纸,大步朝着交易所的方向跑去。他像一条水蛇一般游窜在车水马龙之间,在身后留下一片骂声,很快就消失在人群里。
“那是个跑街的。”阿尔方斯只朝窗外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他们从经纪人那里拿行情表去给顾客,再从顾客那里拿签条回来,这样的人虽然讨厌却不可或缺,他们是交易所流动的血液,虽然名声不好,但是没有他们交易所也没法开门了。”
吕西安注意到,这样的跑街可不止一个,这几条街边上开满了经纪商行,每一家的门里都可能跑出一个抱着一把文件的人,“你刚才说的签条是什么?”
阿尔方斯拍了一下脑门,“瞧我的记性,我忘了你之前不赌交易所,自然你也不知道这里的行话。”他从车窗朝外张望,“你看到那个跑街的吗?他腰上那个布包里面装着的就是。”
吕西安顺着阿尔方斯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那个跑街的腰间挂着的布包里装满了黄色的用硬纸裁成的长条。
“每一张签条都是一份委托书,顾客在签条上拿铅笔写下自己的委托,让经纪人买进或者卖出。每个经纪人的签条颜色都不同,例如我的经纪人,杜€€瓦利埃先生,他的签条就是绿色的。”阿尔方斯向吕西安介绍,“当我想要他买入或者卖出某种证券的时候,就派一个跑街的去送一张这样的签条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