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 第68章

“不知道您怎么称呼?”吕西安问道。

“在下是亨利€€科勒维尔,我是总统的私人秘书。”那人冷淡地朝吕西安弯了弯腰,“总统想请您去爱丽舍宫喝下午茶,不知道您是否有空?”

“现在吗?”吕西安有些惊讶,这样临时的邀请未免有些唐突。

“就是现在。”科勒维尔先生向他确认道,“这个邀请很仓促,但总统阁下希望您务必到场。”

“好吧。”吕西安点了点头,除却总统的热切不谈,他的好奇心也不能允许他拒绝这个邀约。

两个人一起下了楼,科勒维尔先生请吕西安和他同坐一辆马车,吕西安拒绝了,他还是坐着自己的马车跟在总统府的马车后面,朝爱丽舍宫的方向驶去。

自从18世纪初建成算起,爱丽舍宫的主人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最初,这里是埃弗瑞伯爵的宅邸,当伯爵的经济状况恶化之后,他就把这座豪宅卖给了路易十五那位著名的宠姬蓬巴杜夫人;后来这里的主人换成了拿破仑的妹妹卡罗莱纳,当她的丈夫和皇帝一道出征时,她就在宫殿的卧室里堂而皇之地接待自己的情夫;当拿破仑三世皇帝还是第二共和国的总统时,他在这里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而他当了皇帝之后,也保留了这座宫殿作为寻欢作乐的场所€€€€爱丽舍宫的名字来自希腊语里的“乐土”,这倒是恰如其分!

1873年,第三共和国把这里确立为总统官邸,1879年,儒勒€€格雷维当选总统,从那时算起,他已经在爱丽舍宫住了整整八年了。在他的任期里,原本被认为和前两个共和国一样,只是一个过渡政权的第三共和国出人意料地得到了巩固,随即又以一种极其戏剧化的方式自我瓦解,如今看上去就要和他本人一样被扫地出门了。

马车在宫殿的前院里停下,为吕西安开门的是身穿军服的卫兵,这是共和国总统官邸相对于其他普通的府邸唯一的特色了。

掌门官在大厅里欢迎了吕西安,这个角色是君主制时代留下来的遗存之一,他带领着吕西安穿过洛可可风格的前厅和走廊,朝宫殿的深处走去。

他们走进了一间图书室,图书室的四面墙都安装着书架,上面摆满了藏书。在图书室的中央放着一张白色镀金的茶几,旁边围绕着几张长沙发,而鲁维埃总理正坐在一张沙发上,他手里拿着一杯茶,吕西安注意到茶杯上方的白气已经消散€€€€茶水已经凉了。

总理将茶杯放回到茶几上,他彬彬有礼地朝吕西安打了个招呼。

吕西安朝总理回了礼,他的目光却被房间里的另一个背对着他的身影所吸引了,那人的手里拿着一杯茴香酒,站在书架旁边,用另一只手在书架上翻找着什么。

终于,他从书架上抽出来一本书,转过身来,露出了那张吕西安在报纸和官方肖像画上见过无数次的面孔。

法兰西共和国的总统,儒勒€€格雷维朝着吕西安看了片刻,他比吕西安低了一头,因此他那颗传教士一般的雅致脑袋微微向上抬起。那一对棕色的眼睛当中流露出学者的目光,这目光就像是一位科学家在观测一个难得的人类样本,吕西安对此有些不舒服。

他同样看向总统,总统的嘴边留着篱笆形状的胡子,胡子上方那一只古怪的鹰钩鼻是他的标志,常出现在报纸上的讽刺画里,就像路易€€菲利普国王的梨形脑袋一样。那一本从书架上刚抽出来的书被总统握在手里,吕西安看到了封面上的烫金书名€€€€莫里哀的《伪君子》。

“请坐吧,巴罗瓦先生。”总统彬彬有礼地指了指沙发,“给您自己倒杯茶,或者您也想来点茴香酒?”

吕西安看向茶几,上面的那瓶茴香酒已经被总统喝掉了小半瓶。他听说过总统的怪癖:每天要到下午一点才起床,所以这也就意味着他一起床就开始喝酒了。

“现在喝酒未免有些早了。”吕西安一边说,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总统不置可否地从鼻子里发出一种含混的声音。

吕西安小口喝着已经变成温热的茶水,房间里一时没有人说话。总统坐在吕西安的对面,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茴香酒,他随意地翻弄着莫里哀的作品,但显然没有在读;至于鲁维埃总理,则把自己埋在了沙发的靠垫里,两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似乎打定了主意绝不第一个开口。

过了几分钟的时间,总统猛地把手里的书合上,书本发出“啪”的一声,“我想您应当知道我今天邀请您来的目的吧。”

吕西安有些惊奇于总统的直言不讳,他抿了一口有些发苦的茶水,“我有些不敢确定的猜想……无论如何总应当是和您的女婿有关。”关于勋章丑闻的听证会,已经在议会进行了三轮,威尔逊先生出售勋章的事实已经是板上钉钉,而他能够打着爱丽舍宫的旗号敛财,自然是因为总统的纵容,参众两院和内阁都已经传出了希望总统自己辞职以保留体面的风声,如果总统今天找他来是为了给自己的女婿求情,那么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他!”出乎吕西安的预料,总统夸张地冷笑了一声,做了一个粗俗的手势,“我可受够了他了……我已经替他做了这么多,而他是怎么回报我的?不,我绝不为威尔逊先生再动一个指头。”这番声色俱厉的话让他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吕西安意识到,面前这个人的健康正在和他的地位一样动摇,或者更准确的说,他的健康正随着地位的动摇而动摇。

“那我们还能谈什么呢?”吕西安将茶杯放下。

“我们要谈您的那位布朗热将军。”总统用那本莫里哀的大作拍打了一下沙发的扶手,封面上大作家的肖像重重地撞在刷金漆的木头上,“我们需要做什么才能让您离开他?”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吕西安生硬地回敬道。

格雷维总统和鲁维埃总理对视了一眼,于是总理转身看向吕西安,他的声音沙哑,而且慢条斯理。

“您是个聪明人,那么我也就不和您绕圈子了€€€€您和您的朋友们用布朗热将军的名字已经搅乱了四场选举,这些选举沦为了闹剧,而每一次这样的闹剧都是一次宪政危机,这场歇斯底里的狂热运动正在动摇共和国的基础,如果事情再这样发展下去,整个结构都会垮塌的。”

“如果这个结构这么容易垮塌的话,说明它本身就很脆弱。”

“或许是吧,”总理严厉地瞪着吕西安,“但我要提醒您,您也处在这个结构当中,当它垮塌的时候,或许您也会被压在下面。”

吕西安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如果总理是打算威胁他的话,那么这种威胁未免也有些太空洞了。

看到吕西安没什么反应,总理和总统又对视了一眼。

“如果,”鲁维埃总理竭力做出一副自然的样子,但他脸部边缘的肌肉已经因为用力过猛而紧绷了起来,“如果我愿意给您在我的内阁里安排一个职务呢?”

“一个职务?”吕西安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影,“您是要任命我当部长啦?”

“如果您愿意不再替布朗热将军煽风点火的话……那么我可以考虑让您掌管农业部。”

“我对农业一窍不通。”

“这正是做一个好部长的必备条件,”总理没好气地说道,“您会懂得把专业的事情留给专业的人去做。”

“所以您想用一个部长的职位来收买我?”吕西安忍住了一个喷薄欲出的哈欠,“一个不知道还能做几天的部长?”一旦总统垮了台,鲁维埃总理的内阁怕是也撑不下去多久,这是一艘正在下沉的船,而他们竟然指望着用一点蝇头小利就吸引吕西安跳上去,这要么是出于极端的傲慢,要么就是出于极端的绝望。

“您今年不过二十二岁,”鲁维埃总理因为吕西安毫不客气的回答而涨红了脸,就像是被斗牛士刺了一下的公牛,“在您这个年纪若是能当部长,那真是撞了大运。”

“我很愿意做部长,”吕西安回敬道,“但我希望的是能够在一个至少还能撑上六个月的内阁里做部长。”

“如果您是指望布朗热将军的话,我要告诉您,国民议会是绝不会接受他组阁的!”

“国民议会当年也不愿意接受拿破仑三世做皇帝,他不还是当上了?”

“看来您是指望着布朗热将军做皇帝,或是巴黎伯爵复辟,到时候由他们任命您做大臣了。”格雷维总统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茴香酒,他已经喝了不少,说话时候也带着一股酒味,“听说您和一些投机家混在一起,还成立了一个什么银行?看来您在市场上搞投机还嫌不满足,如今也要在政治场上搞投机……我虽然不懂得投机,但是我知道一点:在投机当中,总是输的人多,赢的人少的。”

“如果您接受我们的条件,那么鲁维埃总理如果下台,他会在下台之前提名您做大使,或者去行政法院做院长,这两个都算是美差,而且不随内阁更迭而换人,您可以做满几年……这几年够您捞的盆满钵满了。”

吕西安很清楚,这是共和国总统能够提出的最有诚意的条件了,如果他和阿尔方斯的关系还是简单的借贷关系的话,那么这个条件是很有吸引力的,然而他现在已经和阿尔方斯深度绑定在了一起,因此阿尔方斯能给他的,远比格雷维总统所许诺的要多。

于是他拿起茶杯,轻轻在杯子里转动着银质的茶匙,这是一种无声的拒绝。

看到吕西安依旧不为所动,总统耸耸肩膀,“我明白了……您觉得自己赌的赢,好极了。”

他按了一个电钮,召唤侍从进来。

“我还有下一波客人要见,请原谅我没办法继续接待您了。”总统的逐客令称得上是粗暴,“这位先生会送您出去。”

吕西安也不再有兴趣维持这种假惺惺的礼貌了,他站起身来,冷淡地朝这两位朝不保夕的大人物点了点头,就走出了图书室。

在图书室的隔壁,两个满头银发的老人正在那里等候着,他们想必就是总统所等待的下一波客人,吕西安和这两人并不相熟,但这两张面孔他却是曾见过的。

他在记忆的大海里张开网子搜寻着,当他坐上了自己的马车时,他终于想起来了这两个人的身份:高个的那个是参议院的院长,矮个的那位则是大法官。总统突然请这两个人一起来,他是打算做什么呢?

第91章 “百分之十五”

在爱丽舍宫里同时看到参议院议长和大法官,是一件很令吕西安惊奇的事情,这两位政界元老都是在各自机构当中位高权重的人物,而且他们都不是总统的亲密朋友,除了出席官方的招待会,他们很少踏足爱丽舍宫,更不用说同时出现了。

“这两个人同时被请去爱丽舍宫,一定是有什么大事……有什么事情需要参议院议长和大法官同时参与呢?除非是……”

他猛地一拍大腿,“当然了!”他大喊出声来。

这一声大喊把前座的马车夫吓了一跳,他连忙拉住缰绳,让马车靠在路边,“先生有什么吩咐吗?”他从前座探头过来问道。

“去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先生府上,马上去!”吕西安命令道,丝毫也没有犹豫。

马车夫感到有些奇怪,但主人的命令清楚明了,他调转马头,马车朝着银行家的府上驶去。

吕西安靠在车厢的一角,他感到自己的心脏跳的不像刚才那样疯狂了。他从在爱丽舍宫注意到的情形做出了一个推论,他知道这个推论的价值,而阿尔方斯将会把这价值予以兑现。他从未像今天这样确信命运之神正在向着他微笑,而这微笑总是转瞬即逝的,因此一定要抓紧时间。

“再快点!”他用力拍着车厢的前板壁,吓的马车夫几乎要从前座上跳起来。

吕西安的马车在黄昏时分驶入了伊伦伯格家那王宫般宽阔的前院,落霞将这座白色大理石的巨大建筑染成了粉色,虽然天色还是大亮,可仆役们已经点亮了前院里的电灯。

马车在主楼的入口前停下,吕西安不等仆人来开门,就自己跳下了马车。

“阿尔方斯在吗?”他冲着迎上前来的那个仆人问道。

“老爷和少爷都不在。”仆人回答,“不过夫人在接待宾客,”他指了指旁边的空地上,那里停着不少装饰豪华的马车,有装饰着家徽的四轮马车,也有花花公子亲自驾驶的两轮的轻便马车。

“小姐也在会客。”他又指了指对面的侧楼,那里同样停着几辆马车,不过那些车的车厢就比不上主楼这边客人的精美了,看起来母亲和女儿像是草原上势均力敌的两只狮子,各自占据了豪宅的一边,分别接待自己的客人,双方井水不犯河水。“您需要我把您通报给夫人还是小姐?”

“都不需要,您知道阿尔方斯在哪里吗?”吕西安追问道。

“如果您愿意稍等的话,我去问问管家。”那仆人走回楼里,过了几分钟的时间,他回来向吕西安禀报,“少爷去了他的俱乐部吃晚餐,晚餐后他要去歌剧院看戏。”

“谢谢!”吕西安立即跳上马车,马车飞一样地冲向骑师俱乐部。

到了俱乐部的门前,吕西安没有下车,而是叫了门口的一个门童过来,让他去找阿尔方斯出来。

“子爵先生正在和几位朋友吃晚饭,”门童很快带来了阿尔方斯的回复,“他请您进去一起用晚餐。”

“您告诉他,”吕西安颇有些没好气,“我有急事要和他说,请他马上出来!”

门童被吕西安狰狞的表情吓得脸都白了,他一路小跑着消失在了大门里,留下吕西安在马车里焦躁不安地等待着。

吕西安又等了快十分钟,阿尔方斯终于出来了,他穿着全套的晚礼服,正如之前那位仆人所说的那样,应当是计划在晚餐后去剧院捧场的。他一眼看到了吕西安的马车,就朝着这个方向走过来,吕西安连忙给他把车门打开。

“出什么事了?”阿尔方斯上了马车,随手把车门拉上,“我晚餐都没有吃完……作为补偿,您说完您的事情得请我吃上一顿。”

吕西安警惕地朝窗外望了望,“我想和您单独谈话,有什么隐蔽点的地方吗?”

阿尔方斯被吕西安的一本正经逗笑了,“看您的样子,莫非是哪位重要人物死啦?”

“我没在开玩笑!”吕西安气的踢了阿尔方斯一脚。

阿尔方斯夸张地叫了一声,“好吧,那我们回我府上去谈吧,那里最不会被人打扰。”

马车开始行动起来,阿尔方斯有些好奇地问道:“您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我先去过您家里,您的仆人告诉我的。”吕西安回答道,“怎么您的继母和妹妹都在单独接待客人,而您和您的父亲都不在家呢?别人会传闲话的。”

“我父亲都不在乎,我有什么可介意的?”阿尔方斯表现的确乎如他所说的那样毫不在意,“我的继母比我父亲小了快二十岁,他足以做她的父亲了。既然他们已经有了孩子,那么她自己去寻求一些慰藉也是可以理解的。她很清楚自己所拥有的自由的边界,只要她不让我们大家的利益受损失,没有人在乎她做什么。”

“那么您妹妹呢?一个年轻的少女独自接待客人,组织聚会,很多人会认为这算得上是惊世骇俗,对她的名声也不好。”

“她又不需要名声来嫁人,”阿尔方斯笑着摇摇头,“她有几亿法郎做嫁妆,哪怕她的名声比梅萨利纳还要难听,想要娶她的人也可以从这里一路排到西班牙的边境。”

“她接待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一些年轻的大学生,没混出名堂的艺术家,还在见习期的律师,诸如此类吧,这些人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野心勃勃,他们把我妹妹当作往上爬的台阶。”阿尔方斯转了转左手食指上的那枚钻戒,“而她也有一种天赋,能够在这些人当中选出好的苗子,就像有经验的驯马师一看马驹的骨相就能判断出它们未来的潜力。”

“所以她替你们选取有潜力的年轻人,而你们则加以提携,未来再收取回报。”

“就像是种庄稼一样。”阿尔方斯说道,“她或许也会把您搜罗去,如果不是我先发现了您这颗明珠的话。”

他们此时又回到了伊伦伯格家如宫殿一般的府邸里,当阿尔方斯带着吕西安登上大楼梯时,从伊伦伯格夫人的小客厅方向传来钢琴声和男男女女的笑声。吕西安悄悄看了一眼阿尔方斯,银行家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这倒也不难理解,继母的事情,若是连父亲都不在意,那么做儿子的又有什么必要多管闲事呢?

吕西安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跟着阿尔方斯进了一扇房门,当他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被带到了阿尔方斯的卧室里。

“你睡在这里?”吕西安目瞪口呆,这间房子看起来和阿尔方斯一点也搭不上边,如果不是阿尔方斯带他进来,他一定会以为自己走错路,钻进了某位小姐的香闺。

这间房子是由上等的绸缎,丝绒和波斯地毯搭建成的一个温柔乡,房间中央那张路易十六式的大床上放置着填满羽毛的床垫,上面铺着绣花的丝绸床单,看上去就像是从凡尔赛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卧室里搬来的。沿着墙壁摆放的柜子和茶几上摆满了各式的珍玩:中国的青花瓷瓶,非洲的象牙雕刻;,希腊的陶罐以及古罗马的大理石胸像齐聚一堂。茶几上威尼斯的玻璃罐子当中盛着玫瑰香水,对面博古架上的日本花瓶里插着花枝被修剪的整整齐齐的一束玫瑰花。

在壁炉的上方挂着一幅油画,上面描绘的是一个农家少女,她手里拿着一个陶罐,正在用这个罐子给马喂着水。如果吕西安凑近去看,就能看到在画框边上大师的签名:“斐迪南€€维克托€€尤金€€德拉克洛瓦,1859年”。

阿尔方斯在一张有着高大椅背的玫瑰红色扶手椅上坐下,“我是睡在这里,当然仅限我在家里过夜的时候。”

受到周围这种安乐气氛的影响,他似乎有些倦意,“现在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你要对我说什么呢?”

“我刚从爱丽舍宫来。”

这话让阿尔方斯产生了些兴趣,但这兴趣还不足以让他挺直腰杆,“这倒是很有趣,是总统请你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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