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餐厅出口的大楼梯上,他们遇到了莱蒙托娃小姐和她的父亲,莱蒙托夫将军作为俄国驻法国大使馆的武官,这次是顺路搭乘代表团的客船回国述职的。
“巴罗瓦先生,”莱蒙托娃小姐放开父亲的胳膊,轻盈地朝三位男士走过来,“很高兴见到您!您好些了吧?”
“承蒙小姐关怀。”吕西安鞠躬感谢,“我比之前好了不少。”
“坐船就是这样,”莱蒙托夫将军也走了过来,“刚开始的时候会很难受,但习惯了就好,就像是生活本身一样。”他热情地和吕西安握手,将军的那张老脸春风得意,看上去年轻了不少。他又去和阿尔方斯握手,丝毫不在意对方是个犹太人,这样的热情让阿尔方斯也有些惊讶。
吕西安仔细打量莱蒙托夫将军,他注意到将军不但把头发和鬓角染的乌黑,连眉毛边上的杂毛似乎也用镊子拔过,像是个退休的杂货铺老板,又迎娶了一位二十岁出头的美娇娘,因此在婚礼前尽量要把自己打扮的年轻些。
“他是找了个情人还是怎么的?”吕西安不由得心想,也难怪,将军的这副打扮实在是有些夸张。
莱蒙托夫将军拉住阿尔方斯的手,似乎还要说什么,可这时恰好俄国大使朝着将军大人招了招手,于是他只能不情愿地把女儿托付给阿列克谢,让这位老朋友帮忙把莱蒙托娃小姐送回舱房去。
“您父亲这是怎么啦?”当他们走上楼梯时,吕西安代表另外的两个人一起问道。
莱蒙托娃小姐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请您原谅我亲爱的爸爸,他真是……哦,我该怎么对您讲呢?”
“您还记得我们几个月前一起去参观过巴黎交易所吧?就是俄国债券上市的那天。”
“我记得,”吕西安回答,“您父亲还小赚了一笔钱。”
“是呀,”莱蒙托娃小姐向吕西安叙述,“那天晚上,他收到了经纪人送来的支票,我的老天爷!我听到他自己一个人在书房里哼着曲子,和那张支票一起跳舞。”她实在忍不住了,开始大笑起来,“那天之后,他就一直在我和我的母亲面前说交易所的奇妙,吃饭时候说,喝咖啡时候说,连躺在床上了都说个没完。他用铅笔在餐巾上写他的计划,他要怎么赌,就像是当初他在战场上为上官拟定作战计划一样。他对金融刊物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公文,每天说是去办公,但我可知道,他把公事都委托给了秘书,自己在办公室里拿着放大镜看报纸上的行情。”
“那您母亲怎么说呢?”阿列克谢问道,“她难道就坐视您父亲拿为数不多的财产去冒险吗?”
“起初,我母亲觉得他是发了狂,她说如果莱蒙托夫将军哪怕拿一个卢布去搞投机,她就要给皇后和所有她认识的贵妇人写信,请她们对我多加照拂,然后就跳到塞纳河里去。”莱蒙托娃小姐叹了一口气,“但是后来他谈到我的嫁妆,还有他们的养老金,我母亲就开始动摇了:我们只有一两座田庄的收入,如果要给我凑嫁妆的话,那么他们就必然要破产了。”
“我父亲看出了我母亲的动摇,他保证只赌什么‘代买代卖’,他说这个一点风险也没有的,我母亲就勉强点了头,虽然我和她都不知道‘代买代卖’是什么意思。”
“代买代卖,就是在银行里开个户头,然后由银行负责代买证券,并且限制只能在上涨的时候才能卖出。”阿尔方斯向大家解释道。
“他似乎也说的是这个意思。”莱蒙托娃小姐回忆了一番,“我记得他似乎还是在您的银行里开的户呢!”她有些担忧地看着阿尔方斯,“这个是没有风险的,对吧?”
“任何投资都有风险,亲爱的小姐。”阿尔方斯耸了耸肩,“我只能说,代买代卖的风险比起其他的操作要更低一些。”
“我猜也是。”莱蒙托娃小姐苦笑一声,“哪里有稳赚不赔的买卖呢?”
“十一月底的有一天,我们在家里等他吃晚饭,那一天他回来的比平时都要晚些。当他进门的时候,我和我母亲都吓了一跳:他脸色一会白一会红,额头上全是汗珠,胳膊也神经质地抽动着,那一瞬间我还以为他要中风了呢。”
“他从兜里掏出五张一千法郎的方票,塞进了我母亲的手里,他告诉我们,他打破了自己的诺言,在交易所里赌了一把€€€€他买了您的那家海外银行,而那是他赚到的钱。”
“所以他刚才对我才那样热情。”吕西安恍然大悟。
“不光是您,还有伊伦伯格先生。”她转向阿尔方斯,“后来他越赌越多,而且他都是按照您的操作赌的,他甚至都开始赌起期货来了。之前你们的总统辞职那一天,他赚了快十万法郎,现在他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我母亲见到他赚了钱,也逐渐放了心,现在这家里就只有我还在担惊受怕。”
“我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吕西安安慰她,“但我明白,只要跟着伊伦伯格先生一起赌,那就没什么问题,是不是?”他朝阿尔方斯挑挑眉毛。
“希望我不至于让您的父亲失望。”阿尔方斯说道。
这时他们已经到了莱蒙托娃父女的舱房门口,“我就不请你们进去了,”她有些不好意思,“我父亲在房间里放满了报纸,期刊还有那些脏兮兮的传单,他几乎要把自己用金融报纸埋起来了!我真害怕等我们到了圣彼得堡,他却从电报上得知自己破产的消息。”
她向男士们告别,和他们约定晚餐时间再见。
阿尔方斯和阿列克谢一道,将吕西安送回了房间,阿尔方斯甚至想看他上床休息,但是被吕西安强硬地赶了出去。
这一天的黄昏时分,普罗旺斯号抵达了丹麦和挪威之间的斯卡格拉克海峡的入口处,海峡北岸的挪威海岸上分布着深邃的峡湾和裂谷,而南岸的丹麦领土则有着平缓的海岸,上面分布着沙滩和沼泽。
一艘丹麦巡洋舰在海峡的入口处迎接法国舰队,那艘小战舰在普罗旺斯号邮轮的面前,就像是兔子面对大象。这艘军舰是丹麦政府专门派来引导法国人进入波罗的海的,1864年的战争让他们把石勒苏益格与荷尔斯泰因两个公国输给了普鲁士人,对于任何能令德国不舒服的行动,他们都愿意从旁协助。
当天晚上,法国舰队在黑暗中穿过了斯卡格拉克海峡,第二天的早晨,舰队在丹麦的首都哥本哈根港口抛锚,根据航行计划,各艘船要在这里补充燃煤和淡水。
舰队只在这里停留到下午三点,因此丹麦官方并没有组织官方的欢迎活动,只是外交大臣登上了普罗旺斯号,向弗卢朗部长做了礼节性的拜访。
至于船上的其他乘客,他们许多选择上岸走一走,阿尔方斯邀请吕西安上岸去观光,吕西安也正好想要踏上坚实的陆地,于是他就顺势接受了对方的邀请。
当他们下船的时候,恰好遇到莱蒙托娃小姐和阿列克谢也要一起下船去参观丹麦的首都,而莱蒙托夫将军在船刚刚靠岸时,就雇了一辆马车去了本地的电报局,给他在巴黎的经纪人发电报€€€€通过这两天对金融刊物的研究,他又有了一个新点子,如今正要将它付诸实践呢。
吕西安正要邀请那两人一同游览,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阿尔方斯一把拽上了马车。
“你这是干什么?”吕西安连忙整理被扯乱的袖口,同时瞪了阿尔方斯一眼。
“你喜欢那位莱蒙托娃小姐?”阿尔方斯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她倒是挺漂亮的。”
上了岸的吕西安一下子恢复了大半的气力,他有心要逗逗阿尔方斯,“倘若我就是喜欢她呢?”
“那我就把她的父亲弄破产。”阿尔方斯的嘴角向上勾着,可他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好吧,好吧。”吕西安摊开手,“我只是把她当做朋友,这样总可以了吧?”
哥本哈根位于西兰岛的东侧,与瑞典的马尔默隔海相望,这座城市在繁华富丽等方面完全无法和巴黎,伦敦这些大城市相比,但也不失清秀可爱。吕西安和阿尔方斯坐着一辆两匹马拉的马车沿着道路奔驰着,道路两旁是有着米黄色外墙和橘子色屋顶的房子,颇有北欧的风情。
阿尔方斯曾经来哥本哈根做过商务旅行,因此他也就主动充当起了吕西安的向导。他们游览了市中心的克里斯蒂安堡,而后又一起登上了市政厅的钟楼去参观那里的一部著名的天文钟,这座钟表由一个锁匠花费了四十年才制造完成,表盘上面可以显示出天空中星体的运动。
他们在蒂沃利公园里的一家咖啡馆一起吃了午餐,这几天里,吕西安的晕船情况虽然有所减轻,但是他的食欲一直不怎么样,因此这是几天以来他第一次好好吃饭。当服务员给他们送来菜单时,他甚至感到自己能够吞下一头牛。
在返回码头的路上,马车路过了一家出售琥珀摆件的商店,吕西安让马车停下,拉着阿尔方斯一起进了这家店。既然双方已经和好,他打算给德€€拉罗舍尔伯爵送一件小礼物。
但阿尔方斯如今就在他身边,如果不送给他东西的话,吕西安害怕第二天破产的就是自己了,于是阿尔方斯也得拿到一份;阿列克谢一路上表现的异常殷勤,后面到了圣彼得堡他还会充当吕西安的向导,因此俄国外交官也得拿到一份礼物;还有莱蒙托娃小姐,虽然不知道阿尔方斯为什么会奇怪的认为吕西安和她有什么关系,但既然已经送给了阿列克谢礼物,那么不送给她也不好。
吕西安在货架之间转了好几圈,最后为了不厚此薄彼,他买了六个几乎一模一样的镇纸,四个分别送给这四个人,另外两个留给自己。
当店员把六个镇纸给他包好时,他把其中一个塞到了阿尔方斯的怀里,“送你的礼物。”
回去的路上,阿尔方斯一直将那个镇纸拿在手里端详,当他们抵达时,他终于给出了对这个二十法郎的工艺品的评价:“这东西做的还凑合。”
下午三点,普罗旺斯号准时离开了哥本哈根,当太阳落山的时候,西兰岛已经消失在后方的地平线上了。
从哥本哈根到圣彼得堡的航程大约七百海里出头,法国舰队计划用六十多个小时的时间完成这段航程,波罗的海上风平浪静,这对于航行来说非常有利,即便偶尔有风,也是从西边吹来,舰队顺着风前进,因此也就不怎么摇晃。
吕西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精力,他不再一个人整日留在客舱里了。每天早上,他出来散步,而后回客舱或是休息室里看书;午餐之后,他会在甲板上打网球,或是和认识的人一起打惠斯特牌,阿尔方斯,阿列克谢和德€€拉罗舍尔伯爵都是牌技优良的高手,而当他们当中有人在忙时,莱蒙托娃小姐也能来填补空缺。
在波美拉尼亚的外海,法国舰队与一只德国人的舰队不期而遇了。比起他们的法国同行,德国舰队显得十分寒酸,只有一艘铁甲舰外加两艘巡洋舰而已。德国虽然在欧洲大陆上无可匹敌,但他们的舰队规模目前却连意大利或是西班牙还不如。
法国舰队的司令官这些天里一直住在普罗旺斯号邮轮舒适的套房中,而非他在军舰上的舱房里,他有心向代表团的大人们炫耀一番。于是普罗旺斯号的桅杆上挂起旗语,随即,整个舰队都开始加快航速,螺旋桨击打着海水,半个小时之后,舰队的航速就提升到了每小时十五海里,德国人一下子就被甩开了。
这样的一场实力展示极大地活跃了船上的气氛,在晚餐桌上,俄国大使对法国舰队又来了一段热情的吹捧,而俄国的海军武官也对购买法国战舰表达了浓厚的兴趣。
一月十一日的夜间,法国舰队已经抵达了芬兰湾的入口处,在这里,他们受到了两艘来自俄国波罗的海舰队的巡洋舰的欢迎。在一片黑暗当中,引水员登上了普罗旺斯号,引导着法国舰队进入海湾,而在海湾尽头涅瓦河的入海口处,就是俄罗斯帝国的首都圣彼得堡。
第99章 外交口径
一月十二日的中午,当法国舰队驶入涅瓦河的河口时,天空中铅灰色的云层突然露出了一个狭小的空隙,白色的太阳那毫无温度的暗淡光芒乘机从这空隙穿过,洒在河口那些被破冰船劈碎的肮脏冰块上。
在岸上俄国海军军乐队雄壮的《纳西莫夫海军上将进行曲》的音乐声中,普罗旺斯号邮轮缓缓靠上了海军部大楼前的码头,这座建筑标志性的金色尖顶上面的积雪被清扫过,但肮脏的黑色污渍依旧还挂在金箔上面。而在涅瓦河的另一侧,彼得保罗要塞的卫兵正在施放二十一响的礼炮。这座扼守住涅瓦河的要塞既是圣彼得堡的锁钥,也是臭名昭著的监狱,就如同如今已经变为广场的巴士底要塞之于巴黎的地位一般。
船上的乘客们绝大多数都是第一次来俄国,此刻他们正聚集在甲板上,好奇地观察着这座彼得大帝在波罗的海海岸的沼泽地上凭空建立起来的都城。自从这位伟大的皇帝在1703年亲自给这座城市奠基至今,时间已经过去了一百八十多年,而圣彼得堡也由一座要塞,扩展成了有皇家气派的北方大都市。
“这里看上去就像是在巴黎一样。”吕西安用貂皮大衣把自己裹的更紧了些,“除了这里的天气可要比巴黎冷的多了。”也难怪战无不胜的拿破仑却在这里着了道,圣彼得堡已经这样寒冷,那么莫斯科的冬天一定更加难熬。
法国人和他们的俄国陪同官员正在甲板上列队等待下船,吕西安举目所及,每个人都把自己所有的勋章和荣衔挂在了身上,吕西安本人也把自己获得的那枚荣誉团勋章挂在了背心的口袋上。共和制的法兰西的官员们,在这方面比起他们在沙皇俄国这个欧洲的专制堡垒当中服务的同行,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弗卢朗部长今天同样打扮整齐,他的纽扣上系着一根绶带,上面一条条五颜六色的滚边代表了他所获得的各种勋章,而这些勋章此时都挂在他的胸前或是脖子上。这是他几十年纵横政坛所留下的纪念品,就像年老的狮子身上总有些历史悠久的伤疤一样。
“诸位先生女士,”他将肚子往前挺,像是1812年将要跨过俄国边境的拿破仑一般,“我很荣幸来到俄罗斯帝国的都城,今天在这里,让我们一起迈出两国关系的关键一步。”
他说完,就沿着舷梯大步朝岸上走去,而其他的乘客则暂且留在船上。
在码头上,一个戴眼镜的老者脱下头上的礼帽,迎向弗卢朗部长,他笑着握住了部长的手,两个人互相说了些什么,他们嘴里呼出的白气互相落在对方的脸上,而后他们拥抱在了一起,亲吻了对方的脸颊。
“那是我国的外交大臣,尼古拉€€吉尔斯阁下,这次访问就是他一手促成的。”阿列克谢向吕西安解释道。
“我知道他。”自从著名的外交家戈尔恰科夫退休以后,乌克兰人吉尔斯就成为了俄国外交部的主人,而他也从他的前任那里学会了现实主义的外交手腕€€€€几个月前他还是公认的亲德派,然而俾斯麦刚刚宣布不会在保加利亚问题上支持俄国,他的态度就立即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开始鼓吹起法俄同盟来了。
“所以这就是您的老板吗?”阿尔方斯靠在栏杆上,眯起眼睛试图看清外交大臣的脸,“如果您不说,我还会以为他是我的同行呢。”
“有人说外交官和银行家是十分类似的职业,”阿列克谢略略转向阿尔方斯,“我们的工作都是要把不值钱的东西用高价推销给别人。”
“今天不值钱的证券,也许明天就价值连城。”阿尔方斯回敬道,“可今天不值钱的条约,过上十年也不会变的值钱。”
阿列克谢淡淡地笑笑,“这一点,我倒是没办法反驳,不过这一次,我们要推销的条约,如果在交易所里,就类似于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票。”他紧紧盯着阿尔方斯,“我听说那股票只赚不赔,对不对?连我这样的游客那次都小赚了一笔,还要全托吕西安的福。”
“没什么股票是只赚不赔的,”阿尔方斯用手杖的尖端轻轻点着地板,“只是有的人会赚,有的人会赔罢了。”
此时,两国外交部的主官,沿着从码头的舷梯边上一路铺到大路上的红地毯穿过了广场,已经登上了装饰着双头鹰的皇家马车。当他们登车离开以后,就轮到剩下的人下船了。
海军部广场的边上,这时候驶过来了一长列的豪华马车,这些马车都是为代表团的成员们准备的。
“我们在这里告别吧。”阿列克谢和吕西安以及阿尔方斯分别握了握手,“晚上在冬宫要举办招待会,我们在那时候再见。”
他朝着外交官的方向走去:俄国人为议员,外交官和工商业的代表准备了不同的马车。吕西安注意到,和阿列克谢一起登上同一辆马车的,还有德€€拉罗舍尔伯爵。
阿尔方斯和罗斯柴尔德夫人一起乘上了同一辆车,这些天里,这位富有的女士对吕西安的敌意已经消减了不少€€€€吕西安如今是海外银行的董事长,因此也就算是半个他们圈子里的人了。
和吕西安同乘一辆马车的,是两位和他同在国民议会外交委员会当中的议员。来自格勒诺布尔的菲永先生又高又瘦,脸色蜡黄,当他走动时,他的四肢不协调地各自摆动着,让他看起来就像是被小孩子扯坏了的橡皮人;而来自南特的拉特兰先生则又矮又胖,脂肪把他那白皙的皮肤撑得紧紧的,像是被肉铺子里的学徒灌进了太多馅料而变了形的香肠。
风神将片片雪花从天空中抛下来,道路上的积雪被白天的行人和马车踩的融化了,可每当夜晚到来,这些肮脏的泥水就再次冻结,把“北方威尼斯”的街道全部变成光滑的冰面。
沉重的四轮马车在结了冰的路面上打着滑,拉车的马也晃晃悠悠的,但前面的车夫却一点都没有减速的意思,吕西安不由得为他捏了一把汗。他看向窗外,市政工人将黑色的雪和冰块堆在人行道边上,形成了一道厚厚的冰墙,而那些行人们浑身上下沾满了被飞速行驶的马车所溅上的泥点子,正在这堵冰墙和建筑物的石墙中间,像一群蚂蚁似的挤来挤去。
在车厢里,他的两位同事开始对这次和俄国的会谈发表看法,菲永先生对法俄同盟的前景颇不以为然,而拉特兰先生明显比他要乐观的多。
“我们不应该和俄国签任何条约。”菲永先生的眼角和嘴角一起朝下吊着,让他显得一副苦相,这也与他悲观主义者的性情相符合,“没有人喜欢他们,他们和英国在远东和中亚掰腕子,又和德国,奥地利以及土耳其在巴尔干别苗头€€€€现在英国,奥地利,德国和意大利都联合在一起反对沙皇,我们可不能被他们拖下水。”
拉特兰先生在成为议员之前做过药店的老板,他后来把那家药店做成了布列塔尼地区最大的药房,过去了这么些年,他说话时候还是像做药剂师时候那样,轻柔和善,讨人喜欢,“我们和沙皇又没有什么冲突,如果我们能和他们达成共识,那么德国人若是想要和我们开战,就要考虑到两线作战的可能性了。再说,我们完全可以在条约里注明,这是一个单纯的防御条约,而且仅限于欧洲,这样沙皇也就不容易把我们拖进他的战争里去。”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呢?沙皇若是什么利益都拿不到,又怎么会和我们签订条约?”菲永先生又叹了一口气,那张蜡黄的脸看向窗外。
“为了这样一个强大的盟友,付出一点代价也是值得的。”吕西安插言道。
“强大?”菲永先生拉长了他的脸,他浑身上下,从鼻子到四肢,实在是无一处不长,“俄国的确很大,这我承认;但强不强嘛,这还有待商榷。”
“俄国是公认的第一流的强国。”拉特兰先生清清喉咙,“您也看到了,圣彼得堡比起巴黎而言也毫不逊色。”
“这只是表面现象而已。”菲永先生十指交叉,将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我之前曾经在俄国住过一年,我要告诉您的是……”
车厢前面突然传出马车夫的一句大吼,随即是一阵尖叫声,车厢颠簸了一下,随即那些尖叫声就被甩到了身后。
吕西安从车厢后面的窗户朝后看,“刚才是撞到人了吗?”他看到一群人围上了一个躺在路上的人,那人身穿灰色的大衣,一些暗色的液体正从大衣下方流出来,渗进本就肮脏不堪的积雪里,“我们竟然不停车?”
“一百年前在巴黎,贵族们在街上同样也是从不减速的。”菲永先生毫不意外,“我刚才正要告诉二位呢,这个国家如今还是如同一百年前的法国一样,您看,连城市里都是这样,更不用说俄国的农村了,那里简直就是原始社会,即便在农奴制被废除以后也是如此。”
“沙皇能动员四百万军队。”拉特兰先生指出,“我们能动员一百二十万,而根据估计,德国人能动员一百八十万人。只要俄国人能够吸引八十万德国军队,那么我们就能够在西边占据对德国人的兵力优势。我知道俄国军队装备落后,战斗力存疑,但五个俄国人总能对付一个德国人吧?”
“您忘了奥地利人,他们在加利西亚也能动员一百万军队,这样就是一比二了。”吕西安提醒道。
“一比二也够了。”
“您还忘记了另一点。”菲永先生补充道,“俄国的铁路网密度比起德国和奥地利要低得多,他们要部署这四百万军队可能需要三四个月,而他们的敌人只需要一个月。很可能在俄国人还没来得及完成动员的时候,德国人已经打进了华沙,或者更糟,他们已经打进了巴黎。”
“所以我们才要给他们贷款,让他们实现工业化啊!”
“然而问题在于,工业化和沙皇制度,是不能共存的。”菲永先生疲惫地将后脑勺靠着靠背,他的脑袋随着马车的颠簸而不停抖动着,“这是一个悖论€€€€俄国落后于西方的竞争对手们,如果她不进行工业化,那么就会被外敌欺凌;可若是她实现了工业化,那么沙皇制度就没有容身之地了€€€€这个制度就像是蛋壳,如果一个现代的俄罗斯将要诞生,那么她就必须把蛋壳破开!我们给沙皇的贷款越多,他建造的工厂和铁路就越多,那么这个国家就越不稳定。”
“您未免危言耸听了。”拉特兰先生冷笑,“再说沙皇怎么样,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只需要他帮我们分担来自德国的压力,仅此而已。若是他不幸垮了台,那也是他自己的错,不是我们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