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当一些心急的观众活动起两条腿,准备离场的时候,美狄亚终于出场了,她穿着一身纯白色的紧身衣,朝着观众们嫣然一笑,开始唱起来。在她身后跟着的,是四个饰演她的侍女的女孩子,此刻她们随着布朗诗小姐的唱腔,竟然在台上跳起芭蕾舞来,行家一眼就能看出来,她们的动作借鉴了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当中的四小天鹅组舞。
“唱的很一般。”阿尔方斯点评道。
但下面的观众并不同意他的看法,平日里体面的先生们如痴似醉的鼓着掌€€€€他们并不是为了“听”而来,而是为了“看”,因此布朗诗小姐的嗓子到底如何,他们并不在意,因为他们在意的是她身上其他的东西:例如那紧身衣包裹着的圆圆的臀部和饱满的胸脯,以及她一笑时候脸上露出来的两个酒窝。
台上的剧情继续进展下去,伊阿宋和美狄亚在王宫的花园里幽会,他们一边唱着,一边在纸板的绿色布景之间互相追逐,看上去不像英雄和公主,倒像是两个逃学出来的中学生。
阿尔方斯突然向前倾了一下,他举起手里的双筒望远镜,看向一层侧面的包厢方向,“这真是有趣,您看看,一楼从左边数第四个包厢里面的是谁?”
吕西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从望远镜里,他看到阿列克谢正在和一个年轻的女人坐在一起,那女人身上挂满了穿着带浅色天鹅绒翻领的长裙,浑身上下挂满了珠宝,这些珠宝挂在她单薄的身上,让她看起来像是丰收年份挂满了果子的葡萄藤。
“那是财政大臣的太太,她比自己的丈夫小了二十多岁。”吕西安似乎感到阿尔方斯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隐约的恶意,“您的这位新朋友的门路可真是广啊,是不是?”
吕西安放下望远镜,“是这样。”他平淡的回答道,对于阿列克谢他可从来没有过什么幻想。
阿尔方斯似乎有些遗憾,他收起望远镜,重新靠在椅背上。
吕西安微微转过头,细细端详阿尔方斯的侧脸,他不得不承认,阿尔方斯的那张侧脸棱角分明,台上的这些俗物加在一起恐怕也比不上他。他的脑子里突然冒出《战争与和平》里皮埃尔对娜塔莎说的一句话€€€€“如果我不是我,而是这世上最美貌,健康,富有而聪明的人,那么我愿意立即同您在一起。”
“若是我本就有几千万的家产就好了。”他对自己说,如果那样的话,他和阿尔方斯的相处想必也会与他如今和阿列克谢一样随意,或许€€€€他们还真能发展出些别的什么呢。
第109章 狩猎之旅
在外交部大楼举行的谈判比预想的还要顺利许多,德€€拉罗舍尔伯爵本来预计双方要到下周才能谈拢,可星期四下午的谈判结束时,双方的代表团已经就绝大多数的问题达成了共识,准备拟定协定的文本了。
因此星期五的早晨,吕西安就已经和阿列克谢所邀请的其他宾客一起提前结束了一周的工作,登上了火车,前去阿列克谢位于特维尔省的庄园打猎。
阿列克谢邀请的宾客不算少,除了吕西安,阿尔方斯和德€€拉罗舍尔伯爵三位法国人以外,还有另外的九名宾客。其中有他们之前就认识的莱蒙托夫一家;还有带着自己妻子和一双儿女的康斯坦丁€€别里科夫伯爵,他是彼得堡某个油水极大的机关的长官,这一点从他全家的身材就可以看出来,他们看上去就像是一窝掉进了油桶的老鼠,每一只的肚子都喝的滚圆。
与他们同行的另外两位宾客是轻浮的宫廷侍从武官谢尔盖€€塔基耶夫中校,此人看上去一副花花公子的做派。与他同行的是他的女伴,无论是莱蒙托娃夫人还是别里科娃夫人,对这位满身香粉气味的金发女郎都视而不见,但从她们抽动的鼻翼来看,两位夫人即便真的看不见她,恐怕也能闻得见了。
至于男士们对这位小姐就热情许多,阿列克谢热情地问候这位“尼侬小姐”,吕西安很怀疑这恐怕只是一个艺名;更不用说莱蒙托夫将军,他亲吻尼侬小姐的手时候的样子就像是要啃她的肉一般,把故作姿态的莱蒙托娃夫人气的浑身发抖,恨不得用目光在不争气的丈夫身上戳出两个孔来。
当火车开车后,莱蒙托娃小姐向吕西安做了解释:原来尼侬小姐是所谓的“时髦女郎”,她依靠来维持生活的,正是那些体面男人们的荒唐和堕落。她虽说是交际花,却摆出贵妇人的派头,令那些囊中羞涩的贵妇人们气的牙痒痒。她们表面上对她视而不见,可暗自却翻遍了每一份登载关于她的消息的报纸。这些空有头衔的女士们内心深处已经意识到,这个标价极高的漂亮商品穿上丝绸的长裙,再戴上时髦的珠宝,就比起干枯的她们自己更像是风华绝代的贵妇,可是要让她们承认这一点,还不如让她们从喀山大教堂的屋顶跳下去呢。
“谢尔盖是我在皇村学校的同学,我们一起在宫廷里做侍从武官。”阿列克谢也加入了他们的谈话,“你们应当看得出来他很有钱,把尼侬小姐包下一个周末,那可不便宜。”
吕西安打量了一番正在车厢另一头和尼侬小姐调情的塔基耶夫中校,按照阿列克谢所说,他应当也不到三十岁,但眼睛下面已经出现了大块的青黑,肤色也显得黯淡,显然沉迷酒色已经开始给他的健康带来恶果。
“我听说他是一个草包。”莱蒙托娃小姐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
“我不是说了吗?他很有钱。”阿列克谢耸了耸肩,“您母亲还想要撮合你们两个呢。”
莱蒙托娃小姐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她不小心吞下去了一只苍蝇,她无力地朝后靠,长叹了一口气,“哦,妈妈……她就没有消停下来的时候吗?”
“当父母手里只剩下我们这些子女这一张牌的时候,他们最后也总会把这张牌打出去的。”阿列克谢冷笑了一声,“即便在这个过程里他们也许会表现的很不情愿。”
吕西安突然产生了一种感觉:阿列克谢说这话时候的样子倒像是在说他自己。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追问,莱蒙托娃夫人就提着裙子,穿过车厢,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娜塔莎,”莱蒙托娃夫人把手里的扇子搭在女儿的肩膀上,“您为什么不去请塔基耶夫中校来这边坐呢?那是一位迷人的绅士,我觉得您和他会很聊得来的。”
莱蒙托娃小姐竖起眉毛,“如果您这么想和他坐在一起的话,为什么不坐到他那里去呢?我相信那位尼侬小姐会很愿意给您让出一个位置的。”
莱蒙托娃夫人脸上顿失血色,她张皇地环视四周,幸好莱蒙托娃小姐的声音不算高,在火车车轮和钢轨的摩擦声掩护下,只有坐在边上的几位男士能够听到她说的话。
“您在做什么?”她捏住女儿的胳膊,“千万别让别人听到您说起那个名字!一个小姐怎么能把妓女的名字挂在嘴边呢?”
莱蒙托娃小姐将胳膊从夫人的手里抽了出来,“您读报纸上那些写她的文章时候,似乎也没有那么多的顾忌吧?”
莱蒙托娃夫人的脸红到了耳朵根,她不再理会女儿,转向几位男士,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她很快就意识到,在这种时候无论说什么,结果都只能是徒增尴尬,因此她僵硬地转过身子,溜回到自己的丈夫身边去。
莱蒙托娃小姐并没有回到自己的父母身边,在之后的旅途中,她一直和三位法国客人坐在一起,与德€€拉罗舍尔伯爵谈论政治和外交,与阿尔方斯谈论修筑铁路,吕西安注意到,她的思路清晰而具有逻辑性,倘若不是因为窘迫的经济状况,那么塔基耶夫中校或是其他那些莱蒙托娃夫人希望女儿套上的花花公子,恐怕连给她提鞋都不配。
“金子,黄黄的,发光的,宝贵的金子!”吕西安的脑海里突然闯进来莎士比亚《雅典的泰门》当中的一段独白,“它可以使受诅咒的人得福,使害癫病的人为人所爱;它令鸡皮黄脸的寡妇重做新娘,即便她的尊容能让身染恶疮的人见了呕吐,有了这东西也能恢复三春的娇艳。”人的价值并不取决于人的本身,但人的价值并不取决于人的本身,而是取决于金钱。难怪如今的人将阿尔方斯当作行走在地上的神仙,一个人能掌握这样的东西,可不就成了神仙嘛!至少也能算得上是赫拉克勒斯或是珀修斯那一类的半神了。
列车在中午时分到了普斯科夫,这里是普斯科夫省的省会,是俄罗斯大地上最早建立起来的城市,已经有了十个世纪的历史了。
乘客们从气闷的车厢里走到月台上,列车要在这里加煤,一个多小时后才会重新出发,于是在殷勤的站长带领下,这一行头等车厢下来的乘客们走进车站大厅,去大厅里的餐厅吃午餐。
吕西安注意到,阿列克谢朝站长的手里塞进去了一张纸钞,那毫无疑问是对站长殷勤的奖赏,他转向身边的莱蒙托娃小姐,“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很有钱对吧?”
“的确是的,”莱蒙托娃小姐点点头,“他如今是特维尔省最大的地主之一。”
“想必是从他的父亲那里继承而来的?”
“哦,不是。”莱蒙托娃小姐脸上露出隐约可辨的笑意,“老伯爵去世的时候,罗斯托夫家的经济状况比起我们家现在还要窘迫€€€€他们连祖传的宅子都已经抵押了。”
“上一位罗斯托夫伯爵,也就是阿列克谢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是一样的人€€€€也就是说毫无经济上的头脑,而且花钱大手大脚。对我父亲而言,幸运的是还有我母亲作为缓冲,她吝啬而且小家子气,但这至少确保了我父亲不至于把所有的一切都挥霍掉。”
“那阿列克谢的母亲呢?”
“在他五岁的时候,老罗斯托娃夫人就去世了。”莱蒙托娃小姐的语调变得有些忧郁,“所以您可以想象,罗斯托夫家的经济状况恶化的很厉害,当老罗斯托夫伯爵咽气的时候,他签字的借据已经一文不值了,没有一家银行愿意借给他钱,连高利贷者都不愿意€€€€借给他的钱也会被他挥霍在宴会和赌博上。”
“幸运的是,老伯爵在宫里还有一些过去的关系,于是在临死之前,他几乎是给他认识的每个有点权力的人写了信,有一封信甚至是写给当时的亚历山大二世沙皇的。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在他咽气之前,他成功地让自己刚从学校毕业的儿子进了宫廷,担任侍从武官。”
“之后的事情您就知道了€€€€阿列克谢青云直上,尤其是在他成为了皇太子的朋友之后,那些过去不愿意给罗斯托夫家贷款的银行家,现在都朝他挥舞着支票本;之前不登门的朋友,如今也笑脸相迎,彼得堡所有的客厅都会为他敞开,所有的母亲都愿意把她们的女儿嫁给他。”莱蒙托娃小姐突然把吕西安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说真的,他和您倒是有点像……我想您明白我的意思。”
吕西安的确明白莱蒙托娃小姐的意思,他想起自己母亲临终前给杜€€瓦利埃先生写的那封信,那封信把他带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金钱是土地,权力是空气,头衔则是潺潺的流水,为了在这个世界里向上攀登,他们必须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他与阿列克谢一样,从父母那里没有继承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唯一得到的就是一个机会€€€€而他们把握住了这个机会,于是在这个光怪陆离的时代,他们独占鳌头。
当他们穿过候车室时,他尝试着将自己带入到阿列克谢的角色当中去,他很确定自己会走阿列克谢的路,但他可不敢保证,自己做的会比对方更好。他与阿列克谢是如此相似,他们彼此都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所以双方相处起来才如此和谐€€€€无论是吕西安还是阿列克谢,恐怕都不会对对方抱有任何幻想,众所周知,这一类的幻想所能带来的,只有痛苦和失望。这两个伊壁鸠鲁主义者做出了同样的选择,那就是及时行乐。
隔着候车室的玻璃,吕西安看到一群穿灰色军装的人,周围的平民正朝他们的身上抛洒花瓣,军乐队的演奏声隔着窗户传进车站的大厅里。这是本地的一营军队,奉沙皇的命令开往摩尔多瓦,以应对保加利亚危机€€€€在许多远离权力中心的人看来,这场危机势必要以一场战争作为结尾。
几个拿着募捐箱的妇人朝着他们走来,“她们是为与土耳其可能的战争募捐的。”莱蒙托娃小姐小声解释道。
于是每个人,包括三位法国人在内,每人都掏出了一张五卢布的纸币,塞进了募捐箱里,虽说他们都心知肚明,战争的风险已经被消弭了。
那妇人矜持地感谢了他们,甚至连尼侬小姐也收获了同样的感谢€€€€如果在彼得堡,她的捐款或许也会被收下,但收下她的钱的那位太太通常是会表现出一副施恩的姿态的,仿佛是因为她开恩,尼侬小姐才能够把自己的脏钱捐出来一些,减少几分灵魂上的罪孽€€€€虽然按照好太太们的看法,她是注定要下地狱去的。
餐厅位于候车室的一角,与通常火车站的餐厅一样,这里供应的餐食并不精致,酒也不算太好,大家勉强对付了一顿,喝了一些还算过得去的匈牙利葡萄酒。
下午一点半,车站的电铃终于响了,吕西安一行重新回到月台上,他们看到煤水车的车轮正沿着铁轨朝远处滚去:加煤已经完成了。
从普斯科夫到阿列克谢的庄园所在的那个镇子,大约有一百公里出头的路程,这列快车本来是不会屈尊在一个小镇子停车的,但阿列克谢祭出了自己皇太子近臣的身份,又搬出几位法国客人来,用造成外交事故的可能威胁了一番列车长,逼得他不得不就范,让列车在那个镇子做十分钟的“技术性停靠”。
他们重新登上火车,由于刚吃完饭,大家都没有怎么说话,连尼侬小姐也安静了不少,等到一个多小时后列车抵达时,乘客们都已经在自己的座位上睡着了。
第110章 罗斯托夫庄园
距离阿列克谢的庄园最近的火车站,位于一座名为博罗戈耶的小镇上,这个小镇平日里只有两列通向附近大站的慢车停靠,因此阿列克谢乘坐的这列快车的临时停靠引起了站上的一阵手忙脚乱。
列车在下午三点钟驶进了车站,由于月台太短,火车头不得不朝前又开了一段,才让头等车厢正好能停在候车室的对面。
天气晴朗而又严寒,在正午时分的阳光足以让路上的积雪融化,但如今日头已经西沉,而到晚上,温度又会降到零下十度,把道路表面冻结起来。在这样日复一日的融化和冻结之后,本就保养不善的道路,彻底被折腾成了脆皮馅饼形态的泥潭€€€€一层冻硬的薄薄土地的下方,是巧克力酱一般的淤泥,一脚踩上去就一直陷到小腿。
在这样的道路上行驶马车显然是不可能的,因此庄园的管家派来了四辆轻便雪橇,每辆雪橇按照俄国的常见做法,用三匹马拉动,每匹马的马具上都挂着擦的干干净净的黄铜铃铛和缨络。这雪橇没有顶棚,也没有马车用来减震的弹簧,但据阿列克谢所说,俄国的马具专门考虑到了这一点,整个套具被做成圆弧形,可以减少马车的颠簸,座位上也有垫着毛毯,因此坐在上面的感觉不逊于最好的弹簧马车。
乘客们裹上了给他们准备的羊皮大衣,他们的行李被装上雪橇。第一辆雪橇上坐着塔基耶夫中校和尼侬小姐,由于莱蒙托娃夫人和别里科娃夫人都不愿意让自己一家和那位交际花坐在一起,阿列克谢只能尽主人的职责,坐上了第一辆雪橇。
第二辆雪橇上坐着的是别里科夫一家,当这一家四口坐上雪橇的时候,吕西安明显看到雪橇的滑板一下子陷进了泥巴里,他不由得为那几匹拉雪橇的马捏了一把汗。第三辆雪橇上坐着莱蒙托夫一家人,至于吕西安,阿尔方斯和德€€拉罗舍尔伯爵则被安排上了最后的那一辆雪橇。
在镇上居民的注视之下,雪橇从镇子里驶了出去。
就在镇子外面不到半公里的地方,路边插着一块歪斜的界碑,吕西安在俄国呆了这几天,也能够认出来上面写着的正是“罗斯托夫”这个姓氏。
“看来从这里开始,所有的一切都属于我们热情的主人了。”阿尔方斯掏出手帕,擦了擦自己脸上溅上的泥点子,拉车的马的后蹄子不住地朝后方甩着泥巴,乘客们的脸上,帽子上和身上都沾满了黄褐色的泥巴,“您家里曾经有过这样庞大的田产吗?”他转向德€€拉罗舍尔伯爵问道。
“在大革命以前有过。”德€€拉罗舍尔伯爵淡淡地回答,就好像那二十五年的血雨腥风,不过是一场讨人厌的坏天气。
“瞧瞧这些树林!”阿尔方斯指向左边,那里一片茂盛的的白桦树林一直从镇子边上延伸到远处的河边,白桦树干枯的纸条随着微风轻轻朝他们摆着手,“真难想象,这一切都属于一个人……在法国我们多的是小地主,守着自己的那几十亩土地过活,这样的大产业如今可是不多见了。”
“这样一份地产的价值,可能还不如您在交易所一天的收益。”吕西安提醒他。
“是啊,但您必须承认,几百万的债券只是薄薄的几张纸,看上去和街上摊贩用来包面包的油纸也没什么区别……但几百万的土地看起来就不一样了,这样的产业会让主人有一种王侯般的感觉。”他轻轻吹了一声口哨,“或许我也应当买一座城堡,罗斯柴尔德家不就在波尔多买了一座吗?”
德€€拉罗舍尔伯爵将脑袋转向一边,吕西安怀疑他恐怕正在为贵族的城堡遭到投机商如此玷污而感到愤慨不已呢。如今卢瓦尔河谷那些历史悠久的城堡,大多数都已经荒废了,即便原有的贵族主人还没有将这些城堡卖掉,他们也凑不出钱来维持这些古老的建筑,于是索性将它们置之不理,任由它们自行坍塌。吕西安想到参观交易所的时候,那位带领他们参观的经纪人曾经称土地是一种“过时的财富形式”,现在想来,他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
当他们从树林旁边驶过时,能够听见林子里传来鸟类的叫声,虽然冬天尚未完全结束,但一些心急的鸟类已经开始为春天筑巢了。一只鹰被雪橇驶过的动静惊起,搏动着双翼飞向高空,接着就消失了,在身后留下几声尖锐的叫声。
“看来这里的确是有一些猎物可打的。”阿尔方斯又说道。
雪橇驶过横跨结了冰的河的一座石桥,将白桦林抛在后面,这一带的田地种着冬小麦,远处的山坡上则是光秃秃的草场,在草场和麦田中间,是一个小小的村落,那些低矮的房子有着泥巴糊成的墙壁和茅草屋顶,几缕青烟从烟囱里冒出来,汇集在一起,而后又飘散到空中。
那应当是阿列克谢的佃农,吕西安猜想,虽说俄国在二十多年前已经废除了农奴制度,但从他所见的景象来看,农民的生活状况和他们上个世纪的祖辈相比,似乎也没有明显的区别。
村子,麦田和草场也被雪橇抛在了后面,在一片宽敞的平地中间,耸立着罗斯托夫伯爵家族古老的宅邸,这宅子建于十七世纪初,那时候罗曼诺夫王朝的始祖米哈伊尔一世还是个吃奶的娃娃呢,这片土地和宅邸当时还属于波兰人,一百多年后才被叶卡捷琳娜大帝作为战利品赏给了自己的宠臣罗斯托夫伯爵。这宅子的外观看上去朴实无华,但花园却很漂亮,虽说是冬天,但那些粗大的树木和花坛里干枯的枝干依旧暗示着春夏两季的葱茏翠绿。
花园的中央有一处池塘,有一条齐腰深的小河将池塘和之前客人们通过的河连接在一起,此刻这池塘自然结了冰,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一般,反射着快要落山的太阳那无精打采的凄凉白光。这花园身处一望无垠的农田当中,若是没有这小小的花园,罗斯托夫伯爵的地产将会显得多么单调呀。
四辆雪橇一齐在宅子前面宽阔的场院上转了个弯,停在台阶前,几个半大孩子从马房里跑了出来,拉住拉车的马的龙头。吕西安惊讶地注意到,那几个孩子都赤着脚,但他们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冷。
“好老爷,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欢迎您回庄园来!”一个管家模样的老头从大门里跑出来,谦恭地向阿列克谢鞠躬,“您和客人们的房间都已经准备好了!”
“好极了。”阿列克谢拍了拍管家的肩膀,“请您让厨房给我们送些热水来,您的雪橇把我们弄的浑身都是泥巴。”
“坐马车恐怕还要更糟呢,老爷,车轮会陷在泥巴里出不来的。”管家朝阿列克谢点头哈腰地解释,而当他朝下属命令的时候,一下子就换了一副样子,“叫厨房烧热水来!”他大声朝下属喊道。
“请诸位跟我进来,”管家来招呼其余的客人,“还有法国的客人,真是稀客……”他好奇地瞅着吕西安三个人,似乎是要看看法国人究竟和俄国人有什么区别似的。
“一切都好吧,格里沙?”阿列克谢脱下手套,随意扔给一个帮工的孩子,“今年收成应当不错?”
那管家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感谢上帝,一切都很好……我们在下雪之前烘干了荞麦,小麦也长得很好……对了,”他邀功似的挺起胸膛,“您的牛群又扩大了€€€€去年我们在农业博览会上买下的那一批母牛都生了小牛,总共有八头,都能做种牛的。”
“好极了。”阿列克谢敷衍的回答,他对这类的事情并没有多大兴趣,维持这份产业也只是因为它是祖上的财产罢了,但莱蒙托娃小姐却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您说有刚出生的小牛?”她用法语问道。
“什么牛?”刚才阿列克谢和管家的对话是用俄语,因此吕西安一句也没有听明白:他小时候学过拉丁语,在学校又学会了英语和意大利语,还会一些德语,但俄语他可是一窍不通。
“格里沙刚才在和我讲,庄园里的母牛下了几头小牛。”阿列克谢又用法语解释了一遍。
“这可太有趣了!”莱蒙托娃小姐开心地叫了起来,“我们能去看看吗?”
“娜塔莎!”莱蒙托娃夫人瞪着她的女儿,“太失礼了……一个淑女竟然对这种事情感兴趣……您瞧瞧您,身上沾满了泥巴,这像什么样子?”
“既然我们身上都弄脏了,那不如就先去牛棚里看看吧。”阿列克谢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介意,“我也想要看看那些牛犊子长成什么样子了。”
“诸位也一起来吗?”他朝其余的客人们问道。
吕西安对小牛没什么感觉,但看到莱蒙托娃小姐这样兴致勃勃,他也不愿意扫兴,于是微笑着点头,看到他愿意去,德€€拉罗舍尔伯爵和阿尔方斯也自然表示要一起去。别里科夫一家礼貌地拒绝了,那位夫人表示她更希望洗一个热水澡,而不是让自己的裙子上沾上牛粪,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就像有人把牛粪放在了她的鼻子下方,逼着她去闻味道似的。塔基耶夫中校本来也不打算去的,但尼侬小姐对此倒是很感兴趣,于是中校也决定同去。
于是最终去看小牛的,包括了主人阿列克谢,莱蒙托娃小姐,吕西安,德€€拉罗舍尔伯爵,阿尔方斯,塔基耶夫中校和尼侬小姐。管家和一个马夫各提着一盏马灯,带领着这一行贵客,小心翼翼的沿着湿滑的道路穿过花园,牛棚就位于花园角门的外面。
牛棚是几座低矮的木制建筑,管家掏出钥匙,打开了门,随即一股热烘烘的牛粪气息扑面而来,如果这时候的天光更亮一些,吕西安一定会注意到他身边的德€€拉罗舍尔伯爵和阿尔方斯的脸色都一下子变绿了。
牛棚里的牛看到灯光,都好奇地从新鲜的草料堆上抬起头来,看着走进来的这几位陌生人,当陌生人走近的时候,最大的那头母牛朝着他们轻轻吐出几声鼻息,将几只小牛犊护在身后。一位国务秘书,一位银行家,一位议员,一位外交官,一位侍从武官,外加一位贵族小姐,此刻都挤在昏暗的牛棚里,面对着一头母牛的屁股,吕西安不禁猜想,如果某位记者在报纸上登载了这条消息,恐怕第二天就会被编辑送到疯人院去的。
“这是荷兰牛。”管家用他蹩脚的法语介绍道,“品种,最好的!”
“这牛大的像河马一样。”阿尔方斯点评道,他说完就把目光转向自己的鞋子,想必在试图分辨鞋底沾上的到底是泥巴还是牛粪,这是一项不可能的任务,因为这二者恐怕早已经在牛蹄子的践踏下混为一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