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的确是个麻烦的问题……您知道,苏丹陛下是非常慷慨的,但是我们国家是个穷国,不像贵国这样富有而发达。”他伸出一只手转了一圈,手指头在空气当中指点着天花板上的天顶画,镀金的画框和大理石壁炉,“我们只能依靠真主的恩赐,伟大的真主给我们的子民赐予了磷矿石,若是我们将它们贱卖,那无疑是对真主的亵渎……”他脸上的表情又转为惶恐,两只手的手心向上,做了一个祈祷的手势。
“您知道我是犹太人吧。”阿尔方斯不咸不淡地回应。
“当然,但是有些东西在不同宗教和文化里都是相通的,对不对?”无论信仰和国籍,从太平洋岛屿上的波利尼西亚人到北极圈的爱斯基摩人,在这个星球上人人都爱钱,这是人类社会的基本规律,类似于几何当中的欧几里得公理。
阿尔方斯看向马里奥尔先生,银行经理从他面前堆成小山的文件当中抽出一个文件夹,“我们向苏丹陛下提议,设立‘法国-摩洛哥矿业总公司’,总股本为一亿法郎,苏丹陛下以开采权入股,占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同时我们一次性向贵国提供三千万法郎的无息贷款,二十年还清。”考虑到通货膨胀和利息因素,这三千万法郎基本上也就相当于白送了。
“您看,您的公司在我们的土地上,开采我们的磷矿石。”特使把“我们”这个词念的很重,“但是我们的股权只占了三成不到,这可有些不公平呀……举一个类似的例子吧,埃及可是持有了苏伊士运河公司百分之四十四的股权呢。”
“埃及虽然享有百分之四十四的股权,但是却只能收到百分之十五的利润,而且这些利润二十年前就已经作为抵押被付给了法国,因此现在埃及政府从运河那里一分钱也拿不到。”马里奥尔先生立即反驳,“我们给苏丹陛下的是实打实的百分之三十,每年他都能按比例拿到分红,这比埃及国王的空头股权要强得多。”
“不光是矿藏,为你们开采矿石的也是摩洛哥的劳工。”
“而他们也会得到应得的报酬。”阿尔方斯说道,“我们一方负责提供机器和资本,这二者无论哪一样都比贵国的工人宝贵的多。”
“但本地的工人也是不可缺少的。”特使坚持道,“如果您愿意做一点让步,让这些人的价值稍稍有所体现的话……”
“您指的是怎么样的让步呢?”阿尔方斯依旧带着微笑,但吕西安已经注意到了他额头上聚集起来的阴云。
“如果您愿意给苏丹陛下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另外再把无息贷款的金额增加到五千万的话,我觉得我们今天就可以达成协议了。”特使笑的鼻孔都鼓了起来,他脸上的每一条褶子里都像是被涂上了糖浆,甜腻的让人牙疼。
“百分之十的股权,外加额外的两千万贷款,这总共就三千万了。”阿尔方斯傲慢地抬起下巴,“我不知道您或者苏丹陛下有没有谈过生意,但我要告诉你们,生意不是这样谈的。”
“唉,先生……”那特使想要解释,但阿尔方斯用一个眼神就打断了他。
“三千万说起来不少,但也没那么多,如果是我心情好的时候,或许愿意用这三千万法郎解决一个麻烦,但我今天并没有这样慷慨大度……因此不行,百分之三十的股权,外加三千万法郎的无息贷款,这就是我的最终报价。”
特使脸上露出一种收到侮辱的愤懑表情,“伊伦伯格先生,倘若伊伦伯格家族和海外银行是以这样的态度来对待他们的客户的话……”
“我们还没签约,因此您或是苏丹陛下,都还算不上是我的客户。”
“从您的态度来看,陛下也不会成为您的客户。”特使将椅子朝后一推,站起身来,“如果陛下需要银行服务的话,他会选择一家更尊重客户的银行!”
“那么您是打算去马德里找这样的一家银行了?”
特使又戴上了他戴惯了的假笑面具,“我只能说,对摩洛哥的资源感兴趣的,并不只有贵国和海外银行,摩洛哥政府自然要选择最有诚意的合作伙伴。”
“但是有些人的友谊是您不能拒绝的。”
特使露出一种孩子似的天真表情,“例如您吗?”
“是的。”阿尔方斯只说了一个词,可有时候简单的语句更能展现说话者的气派,他看着摩洛哥苏丹的特使,就如同是在看他鞋子上沾上的污泥。
特使这次是真的受到侮辱了,“摩洛哥是一个主权国家,哈桑苏丹陛下认为,您的提议不符合摩洛哥的利益。”
“那么下一位苏丹或许会改变他的看法?”
特使吓得往后跳了一步,“这听上去像是威胁。”
“这就是个威胁。”阿尔方斯此时的微笑近乎残忍,“如今的年景对于国王呀,皇帝呀,苏丹呀,可都不算怎么好:德国皇帝几个月前刚刚去世,如今他的儿子眼看也要撒手人寰;俄国的上一位沙皇几年前被炸弹炸死;还有个诗人朝维多利亚女王开过枪。至于下台的君主,那可就更多了,我们法兰西人每隔二十年就要把一位君王扫地出门,这已经成了一种规律……您说您要去西班牙,可别忘了他们被推翻的伊莎贝拉女王,如今她就住在巴黎,如果您晚上去布洛涅森林散步,或许还能看到她坐敞篷马车出来兜风……在如今的这个世道,君主换的比街上橱窗里的时装还要快呢。”
“哈桑苏丹陛下深受摩洛哥人民的爱戴。”
“这可说不好,毕竟根据我们的协定,持股的不是摩洛哥政府,而是苏丹本人,红利自然也是存进陛下的银行账户的……但或许摩洛哥人民不在乎这个,那么我当然也不在乎了,毕竟给谁钱不是给呢?只要我拿到我应得的矿石就行。”阿尔方斯做了个鬼脸,“我相信苏丹陛下不缺可以继承这笔财富的儿子和兄弟,这些分红我付给他们当中的一位也是一样的。”
特使浑身的肥肉都在发抖,他的身体扭向房门的方向,看得出来是想要掉头就走,但阿尔方斯的话显然震慑住了他,让他不敢就这样离开。
终于,他脸上又挂上了那种有些恶心人的假笑,他决定放低身段了。
“伊伦伯格先生,我想您一定可以理解,当一个人要卖一件家传的宝物的时候,他一定会找出价最高的一方。西班牙和法国都是摩洛哥的伟大邻国,苏丹陛下对两国都十分尊重,我们选择出价最高的一方作为我们开采矿产的伙伴,这种方式对贵国和西班牙而言都是公平的……我想您一定没有忘记1880年签署的《马德里协定》,在这份协定里,列强达成共识:所有外国及其公民在摩洛哥享有的通商权利和其它权利均应当一律平等,贵国也是在协定上签了字的。”
“我知道各国的地位在贵国绝对平等,但有些国家比其它国家更平等。”阿尔方斯又打了一个哈欠,他开始变得越来越不耐烦了,“坦白地和您说吧,贵国的磷矿我志在必得,贵国只能和我达成协议,而且必须要和我达成协议。”
“必须?”特使的声音变得比刚才尖利了不少,好像有人在掐着他的脖子,“您有什么权力……”
“我在法国政府里还是有一点影响力的。”阿尔方斯愉快地看着特使那张涨红的胖脸,“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用法兰西的剑保护法兰西的犁’,我虽然没有搞过农业,但矿山想必也是差不多的,都是要把土地翻开嘛,是不是?”
特使用力的摇头,“您要告诉我说,法兰西会为了您的利润打仗?”
“您说到哪里去了?”阿尔方斯夸张地摊开手,“打仗?多可怕的想法啊,不,摩洛哥是我们的朋友,即便法国军队要去那里,也是去帮助我们的朋友的。”
“我看不出来我们怎么需要法国军队的帮助了。”
“你们当然需要,我们要帮助你们抵御德国的野心。”阿尔方斯一本正经地说,“那些西班牙人的幕后老板是德国银行,如果这些矿山落到德国人手里,这些磷矿石会被用来制造炮弹和炸药,很明显,这是一个德国大阴谋的一部分……虽然我现在还没有想好是个什么阴谋,这是我这位可爱的朋友的工作。”他指了指吕西安。
“法国人民不会相信这种可笑的胡言乱语……”
“他们会相信的。”阿尔方斯认真地看着他,“思想或是判断力存在于个人身上,却不存在于集体当中,一个人也许不会相信,但人民作为一个整体,他们只会重复我在报纸上告诉他们的东西。再说了,只要提到德国的问题,大多数的法国人都会患狂热病,他们不会愿意拨款派军队去为我夺取矿山,可如果告诉他们这是为了让德国人拿不到矿藏,他们毫不犹豫地就会赞成的。”
“您愿意冒爆发欧洲大战的风险,却不愿意多付这三千万法郎?”特使的脸难看的像是被糊上了大粪。
“这三千万法郎是我来付,欧洲大战的血却是由别人流的,这二者怎么能相提并论呢?况且我也不讨厌打仗,战争对生意有好处,订单会滚滚而来,政府也会为战争借款的,那时就是我们银行家发财的好机会。”
“您真是个魔鬼。”特使终于维持不住脸上的假笑了,他指着阿尔方斯,几乎是在尖叫,“我很愿意看到你们这些贪婪的欧洲人自相残杀,最后一齐淹死在自己的血泊里!”
“那您恐怕没这个机会,因为您的祖国作为大战的导火索,恐怕也落不到什么好下场。”阿尔方斯整了整自己的领带,“就像一八零五年法国大使对那不勒斯王后所说的那样€€€€‘无论结果如何,导火索总是会被烧成灰烬的’。”
“我想我们没必要再谈下去了。”特使生硬地鞠了一个躬,他的本能让他深深弯腰,但大脑却让他别弯的那么低,因此最后他鞠了一个四十五度角的躬,看起来倒有点像闭幕时候向观众致谢的乐团指挥。
“回去想想吧,先生,在您到马德里去之前。”阿尔方斯冲着特使的背影说道,“比起十个百分点的股权,您的主子恐怕更加在意自己的宝座,倘若他不是苏丹了,那么恐怕他和您在巴黎街头卖艺,一天也拿不到几个铜板。”
当特使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时,吕西安转向阿尔方斯,“如果他去了马德里,您真的要向政府施压,要求入侵摩洛哥吗?”
“为什么不呢?军队像个被惯坏的孩子,每年都要更多的预算来买那些昂贵的玩具:战列舰,速射炮,装甲列车,以后恐怕还要买什么会飞的玩意。他们花了这么多钱,也该向公众展示一下,让人民觉得这些钱花得值。”他探过身来,帮吕西安理了理鬓角,完全视另一边的马里奥尔先生为无物,“我给他们创造了一个机会,他们应当感谢我才是。”
“一个去沙漠里清剿原始部落的机会?”
“他们打不过德国人,总打得过那些骑骆驼的家伙吧。这场行动不会有什么伤亡,而且有勋章可拿,不少人也能升官,军队求之不得呢。”阿尔方斯脸上带着期待的表情,“您会在议会里帮我说话的,对吧?就像您上次在突尼斯的事情上一样。”
吕西安朝后缩了缩,沉重的椅背抵在他的背上,他明白,这可并不是个疑问句。
“我会的,当然会的。”他用力地点着头。
第132章 伯爵的邀请
摩洛哥特使并没有如他所威胁的那样立即离开巴黎,显然阿尔方斯的话起到了某种作用,让他产生了犹豫心理,但最终他还是战胜了自己的担忧,在三天之后登上了从奥斯特里茨车站开往马德里的快车。
然而这一次特使可是犯下了大错,阿尔方斯从来就不是一个只会口头威胁的人,他一贯说到做到:在特使离开的第二天,伊伦伯格家族控制的报纸和杂志,就掀起了一场针对摩洛哥问题的宣传运动,而这场舆论狂潮的主旨与一年多以前关于突尼斯问题的那场风波完全一致€€€€德国人正图谋以摩洛哥为跳板,染指法兰西在非洲的势力范围。
通常情况下,即便老鼠都不会被同一个捕鼠夹子连续抓住两次,但公众的智商显然比不上老鼠,就像阿尔方斯和吕西安预料到的那样,报纸上描绘的“德国人用摩洛哥的磷矿石制造炮弹杀死法国士兵”的场景一下子触及到了普法战争之后公众心中那道隐秘的伤口,让平素理智的人也变得歇斯底里起来。
以反德起家的布朗热将军立即把握住了这个机会,他和吕西安在议会里一唱一和,要求政府“派出炮舰去丹吉尔港维护法兰西的利益”,一时间将军被右翼当成了法兰西的民族英雄,连吕西安也得到了不少好评,他的民意支持率甚至已经是内阁总理的两倍了。
当政的夏尔€€弗洛凯总理依旧是个弱势的总理,为了组建内阁,他不得不把两位前任夏尔€€弗雷西内和勒内€€戈布莱都引入内阁并委以要职。面对布朗热将军和吕西安突入其来的发难,他不得不暂时采取守势,同意在议会对向摩洛哥派兵的问题举行公开辩论。
公开辩论前一天的下午,吕西安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梳理着第二天的谈话要点。这样的辩论通常都是火药味十足,按照通俗的话来说,“不流干血不算完”。虽然布朗热将军拍胸脯保证他对明天的辩论胸有成竹,但吕西安还是决定在辩论之前做一些准备,以便在将军陷入颓势的时候出来帮他一把。
吕西安刚刚在书房里坐了没多久,房门就被敲响了,他不悦地皱起眉头€€€€之前他曾经告诉过仆人,如果没有什么急事的话,他不希望被打扰的。
“进来。”他冷眼看着仆人推门进入,仆人的手上拿着一个银盘子,上面放着一个信封。
“有您的急件,老爷。”仆人注意到了吕西安脸上的不悦神色,解释道,“是德€€拉罗舍尔伯爵大人的贴身仆人送来的。”
吕西安眉头一跳,“拿来给我吧。”他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与往常无异。
他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封邀请函,德€€拉罗舍尔伯爵邀请他晚上去外交部,参加为来访的比利时王储举行的招待会。
“送信的人在外面等候您的回复。”仆人提醒他。
“告诉他我会去的,如果没有别的事情的话。”吕西安说道,他作为国会外交委员会的成员,被邀请前往这样的招待会并不算奇怪,但也并不是一定会被邀请。然而这样的邀请通常是在几天甚至几周之前就已经发给了被邀请人,像今天这样提前几个小时发送,就显得有些不同寻常了。这当然是德€€拉罗舍尔伯爵有意为之,他想要在招待会上和吕西安见一面,但这又是因为什么呢?
吕西安摇了摇头,将这个问题所引起的无数念头暂时从脑海里驱逐出去,他既然决定用今天下午的时间准备辩论,就不会让自己被任何的插曲所影响€€€€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他都要做自己的主人。
晚上五点钟,他看着面前桌子上的草稿,终于对自己的准备基本满意了。至于彻底满意?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国民议会的大厅就是个蛇坑,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吞噬掉一个不幸的祭品,如果想让自己的同僚而非自己成为牺牲,那么再怎么充分准备也是不为过的。
他简单地吃了晚餐,在晚餐桌上读了三份晚报,满意地看到这三份报纸都对向摩洛哥派兵的提议表示赞赏,就连其中那份通常偏左翼的《高卢人晚报》,也只是在头版不起眼的地方提到如此快就做出决定“未免仓促”。这几份报纸他读的津津有味,尤其是那些赞扬他的社论,读起来真是比吃了蜂蜜还甜,必得多读上几遍才能尽兴,于是当他终于让车夫套车前往奥赛码头的外交部大楼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随着夏天的到来,巴黎的夜间也变得越来越热闹起来,白日的酷暑逐渐散去,人们都选择在相对凉爽的夜间出来寻欢作乐。餐馆,酒吧,咖啡馆和歌舞厅的招牌在黄昏时分点亮,直到深夜两点半依旧灯火辉煌,明亮而又热闹。欲望的气味在空气当中扩散,每一根煤气灯柱子下都站着一个撩起裙子的女郎,她们朝着过往的行人和马车撩起自己的裙子,假珍珠项链随着她们胸脯的起伏一动一动的,那从裙子里露出来的白皙皮肤像磁铁一样,将转头看向她们的男人的目光吸引上来。
这座堕落的巴比伦,已经化身为一座巨大的风月场,男人与女人为了原始的欲望,公然在街角或是咖啡厅的门前讨价还价,而本地的居民们早已见怪不怪,他们推着婴儿车,带着自己的太太,若无其事地从这些人的身边走过去。空气闷热而潮湿,像是某个低等舞女的卧室一样,散发着淡淡的臭味,这臭味沿着街道扩散,让平日里体面的绅士们像发情的公猫一样,也变得焦躁起来。
吕西安的马车超过了几辆停在路边的马车,那些马车的主人打开车门,朝下面扔出几个金币,吸引来一群流莺围绕在马车的踏板前,整个社会的金字塔都在沉沦,所有的阶级都在堕落的泥坑里打滚。宏伟的“世界之都”到了夜间就乌烟瘴气,大人物们以身作则,带头扎进各种肮脏的勾当里,像萝卜一样深深地陷在里面,拔也拔不出来。
马车过了塞纳河,这里距离外交部大楼不远,两边的街道终于安静了些。马车慢慢减了速,接近外交部大楼前院的入口,吕西安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借助煤气灯的灯光,将窗玻璃当作镜子,理了理自己的头发。
外交部大楼与巴黎的其他许多政府机关办公楼一样,曾经都是某位贵族在城里的宅邸,有的在大革命中被充公,有的则是在漫长的十九世纪里被破产的家族后人卖给了政府。这些建筑并不是作为办公楼设计的,可如今却被迫挤进去了几百名职员,因此拥挤的像是加尔各答的黑牢一样。当吕西安还在这里的时候,凭借作为德€€拉罗舍尔伯爵秘书的特权,他获得了一间位于德€€拉罗舍尔伯爵办公室隔壁的单间€€€€伯爵的办公室当年曾经是宅邸里的一间客房,而吕西安的办公室则是用附属的壁橱改造的。就是这样的一间办公室,依旧让他成为了许多老资格同事眼红的对象,毕竟连许多做到主任级别的工作人员,也只能用纸屏风隔开一片区域,当作自己的“办公室”呢。
他和其他几名宾客一起,沿着狭窄的楼梯上到二楼,进入了外交部用来举行招待会和一切类似的重大活动的厅堂,这间大厅只有他府邸的大舞厅的三分之一大小,原本也是用来充当舞厅的,因此有着高挑的天花板和临街的落地窗。墙上挂着一些历史上法国伟大外交家的肖像画€€€€诸如黎塞留,舒瓦瑟尔公爵和塔列朗亲王。窗前挂着厚重的深红色锦缎窗帘,每当部里的要员接受采访后需要拍照时,总爱用这窗帘当背景,让自己的形象显得高贵肃穆一些。
吕西安在人挤人的大厅里勉强走动着,寻找着德€€拉罗舍尔伯爵,这个平日里都封闭起来的大厅,今晚倒是成了一个人肉构成的大漩涡,充实着鱼龙混杂的所谓“社会名流”。每个人都挺起腰杆,把肚子往前顶,绝不东张西望,装出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尽力让旁边的宾客以为他或她之前已经来了无数遍这类的场合。政府的这一类招待会虽然排场总是有些捉襟见肘的寒酸,但空气中总弥漫着权力的气味,这已经足以让座上的嘉宾们感到与有荣焉了。
作为一个报纸上的明星,吕西安一路遇到了许多和他寒暄问好的人,大多数他根本不认识,剩下的眼熟的人当中有一半他也无法把他们的长相和名字联系在一起。当他感到自己有限的寒暄词语每一个都至少被用了三遍的时候,他终于在壁炉旁看到了德€€拉罗舍尔伯爵的身影。
他挤到正在和比利时大使谈话的伯爵身旁,伯爵看了他一眼,顺势向大使介绍了吕西安,当吕西安和大使握手时,他不动声色地结束了谈话,示意吕西安跟他一起到大厅外面去。
大厅外面的走廊至少比里面要凉快三摄氏度,白天拥挤的走廊空无一人,职员们都已经下班了。他们一路走到走廊尽头,吕西安认出了德€€拉罗舍尔伯爵办公室那熟悉的大门,自从他辞职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到这里呢。
“现在您的秘书是谁?”当他们进入伯爵的办公室时,吕西安指着通向自己原来办公的小房间的那扇门,好奇地问道。
“还是接替您的那个。”伯爵点燃了屋里的煤气灯,拉开窗帘,让窗外的月光也射进屋里,“他可比您差远了。”
这话让吕西安感到颇为满意,“像我这样的可的确不多见。”
他拉过一把扶手椅,坐在伯爵的办公桌前,“您请我来这个招待会干什么呀……这种场合真是无聊的要命,我明天还要在议会发言呢。”
“我想在您明天的发言之前和您谈谈,”伯爵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白兰地酒,倒了两杯,把其中一杯递给吕西安,“我本想去您府上的,或者请您去那间公寓,但是又害怕给您引来麻烦。”
“这倒是新鲜,”吕西安接过那杯酒,暧昧地冲伯爵眨眨眼睛,“平常可都是我主动请您的。”
伯爵的目光移开,脸也微微泛红,“不是为了那种事情。”
“不是吗?”吕西安耸了耸肩,他对此有一点失望,但也就是那么一点了,就像是一滴水落在烧红了的铁板上,瞬间就蒸发了,“那是因为什么呢?”
“我想要和您谈谈摩洛哥的事情。”伯爵犹豫了片刻,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这次摩洛哥的事情……应当和上一次的突尼斯问题是同样的起因吧?”
“或许吧。”吕西安喝了一口酒,“但是原因并不重要,不是吗?危机也是机遇,重要的是我们能从中得到什么。”
“那么您能得到什么呢?布朗热将军又能得到什么呢?”
“布朗热将军能得到爱国者们的共同拥护,而我嘛……”吕西安让酒杯在自己的双手之间转动着,“这是商业机密。”
德€€拉罗舍尔伯爵靠在桌子上,他显得有些疲惫,“是啊,您身上总是有很多秘密的,对不同的人摆出不同的面孔,就像是双面神雅努斯,您身上的一切都是矛盾的……”他一口将杯子里的酒喝下去了一大半,“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我不知道。”吕西安皱起眉头,“但无论如何,我都为我自己感到骄傲。”
“您当然是有理由这样做的。”伯爵点点头。
“这些年来我们和摩洛哥的关系一向不错,”他接着说道,“对于向那里派兵,部里是很抵触的……尤其是这次派兵完全是为了某家银行的利润,这就更不受欢迎了。”
“外交部门的职责是维护法国人民的利益,而我也是法国人民的一员。”吕西安理直气壮地说道。
“即便要以一场欧洲大战作为代价?以几十万人的生命作为代价?”
“我父亲就曾经是这样的‘代价’,他死在色当,整个下半身被普鲁士人的榴霰弹打得像快要融化的奶酪,就为了让您父亲这样的人能在巴黎的公馆里玩权力的游戏。”吕西安将头扭向窗户的方向,“我并不是在抱怨什么,因为这世界就是这样运行的,有人是棋手,而大多数人只是棋子。当我是棋子的时候,别人完全有权为了他们的利益而让我流血,而现在我做了棋手,也完全有权对别人做同样的事情……我觉得这很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