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敏锐地注意到了记者提问的措辞€€€€对方问的是“负有怎样的责任”,而不是“是否要对此负责”,这家左翼报纸已经把教会放在被告的位置上了。
“我很高兴您问了这个问题。”吕西安说道,“在我看来,教会学校如今深陷丑闻的泥潭,正是由于他们长期以来缺乏外界的监管。受限于《1801年教务专约》的约束,政府在处理关于教会的事务时总是畏首畏尾。”
“教会学校完全由修道会和当地教会进行办学,本地的教育部门对这些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他脸上露出沉痛的表情,看上去正在为这些学校里的孩子们感到担忧,“这些学校的教育内容仍旧遵循过时的课纲,这样的落后教育能否让毕业生们适应我们所处的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这些学校的教师都是本地教会的神父和修女,他们的能力是否达到了政府期待的标准?更重要的是,他们的道德水平是否能够给我们的孩子们起到表率作用?即便不能,他们至少也应当懂得,有一些界限是绝不应当越过的!”
“虽然我对教会怀有很深的敬意,但是我不得不说,天主教会的确对于如今的这种局面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数年以来,他们一直顽固地拒绝政府对教会学校进行任何形式的监管,他们屡次表示自己能够管理好教会学校。”他展开自己的双臂,“然而事实胜于雄辩€€€€他们并没有这样的能力!”
“那么在您看来,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就是对教会学校进行清算吗?”天主教会赞助的报纸《希望报》的记者的提问颇具有火药味。
“如果您所指的是我们部门正在推进的教育改革的话,我要回答您:我们针对的并不是教会学校,而是那些无法让我们的孩子们得到他们所应得的良好教育的学校!如今我们所面临的事实,是教会学校无法培养出新时代共和国的合格公民。如果放任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那么共和国的生活方式就会受到严重的威胁;而如果我们的下一代在教育上落后于其他国家,那么法兰西就没有能力维护她作为一个大国的地位!”吕西安强硬地回复了这个问题,“我不会为了照顾一些宗教人士的情绪,就放任我们的国家和民族陷入到那样的境地里。”
“我还有一个问题问部长阁下,”这次是《今日法兰西报》的特派记者得到了提问的机会,“本报认为罗德兹城发生的事件的确是十分不幸的,我们也认同教会学校目前的管理方式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这样的悲剧,那么贵部门将会采取怎样的措施,确保公立学校当中不会发生类似的丑闻呢?”这个问题看起来颇为刁钻,但实际上是给了吕西安一个好机会,让他有机会宣传一番自己的政策。
“本部门一贯认为,教育作为影响法兰西国计民生的重要领域,必须得到公开和透明的监督。政府将会向所有的公立学校派出监督员,这些监督员不得在自己的故乡任职,他们的任期为两年,在任期结束后必须进行轮换。同时所有的公立学校都会受到当地议会的监督,所有的地方议员都有权查看这些学校的运营状况。”
“同时,本部门还会为学生和家长开通专门的举报途径,我们欢迎家长和学生成为监督员,把他们所遇到的一切侵害合法权益的行为直接向本部门进行举报!本部门会组建一个专门的办公室对此类举报进行处理!我也在此向各位保证,本部门将本着公正,公开的原则,对所有的举报进行细致的调查!我们也欢迎新闻界以及全社会的监督。”
他站起身来,朝着记者们鞠了一躬,这个动作又引来房间对面一排闪光灯的疯狂闪烁。
这场记者招待会的内容当天晚上就登上了各家晚报的头版,几乎所有报纸都对吕西安的表态表达了赞赏。“吕西安€€巴罗瓦部长坚持原则的立场值得称道,”《巴黎晚报》评价道,“他为自己树立起了一种与政治家身份相称的风范,当他的同僚们因为几句传言和报纸上的几行文字就开始如同野草一样左右摇摆的时候,巴罗瓦部长则如同一棵高大的橡树一般屹立。他实干家的态度和对公正的追求让所有的选民们都在他身上看到了领导者的气质,而这正是如今绝大多数的政坛人士最为缺乏的一种特质。”
甚至连一贯和吕西安不对付的克列蒙梭,也不得不在他的《正义报》上承认,巴罗瓦部长的此番表态“无论初衷如何,都是对法兰西国家和民族有益的”。于是这一天晚上,几乎所有的报纸都派出特派记者前往罗德兹城,准备对巴罗瓦部长的这次外省之行进行全程报道。
“我今天听到不止一个人说,您应当做内阁总理。”这天吃晚饭时,阿尔方斯在餐桌上对吕西安说道,“还有人说您是当代唯一一个有良心的政治家。”他古怪地笑了一声,“您不觉得这很有趣吗?”
吕西安翻了个白眼,没有搭理银行家的冷嘲热讽。
“您这次去罗德兹城,要去多久?”阿尔方斯又问道。
“我希望能在三天之内解决问题。”吕西安说,“去那里见一见本地的头面人物,让他们逮捕那个神父,我再发表一番讲话€€€€这就完事了。”
“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我觉得没这个必要。”那个神父本就该被逮捕,地方上的那些官员们或许对此还有些犹豫,那么一个内阁部长亲自来劝导他们一番想必已经足以让这些小人物下定决心了,“我相信一切都会很顺利的。”
一个仆人走进餐厅,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菲利普€€昂吉安神父来见部长先生。”自从吕西安进入内阁以来,他府上的仆人也乖觉地更新了对主人的称呼。
“他有说是来干什么的吗?”
“神父说他带来了巴黎大主教阁下的口信。”仆人禀报。
“无论是什么口信,”吕西安摆了摆手,“都请他等我从罗德兹城回来再说吧。”他非常确信,等到那时候,大主教想要传达的口信一定会大不相同的。
第180章 事急从权
吕西安在下一天的晚上七点乘火车抵达了罗德兹城,虽然他提前已经发了电报,要求当地的官员们不要搞什么欢迎仪式,但当他的火车驶入车站时,本地的省长依旧率领着大小官员在站台上等候部长阁下的到来。他们甚至还带来了本地驻军的军乐队,在站台上演奏起《胸甲骑兵进行曲》,引来了不少看客透过车站的栅栏来看里面的热闹。
当部长先生下车时,早已经聚集在这里的摄影记者们手里的闪光灯一下子都闪烁起来,差点让他的眼睛流下眼泪。他强忍着哈欠,朝着那些记者们微笑点头,同时伸出手去和那位省长握手。
本省的省长是去年十二月刚刚到任的,他戴着滑稽的高筒礼帽,又矮又胖的身体被一套黑色的礼服紧紧地包裹着,肚子上套着的白色马甲的扣子几乎要被崩开,看上去简直如同一只在海滩上搁浅的虎鲸。他向吕西安一再说明,本地政府接到了部长先生不举行欢迎仪式的命令,今天大家聚集在站台上完全是自发的行为€€€€本地的官员们都想要目睹部长先生的风采。当然啦,既然是自发行为,那么这也就完全和部长大人“一切从简”的节约方针不产生冲突。至于军乐队?那是本地驻军的长官的意思,他想要向巴罗瓦部长那位为国捐躯的父亲致敬,因此才选择了《胸甲骑兵进行曲》,毕竟老巴罗瓦先生当年就是一位英勇的骑兵军官嘛。
接下来拜谒部长的是本城的市长,他同样说了一套热情洋溢的欢迎词;教育局长带着她的太太也出席了,他们满脸赔笑,显然十分紧张€€€€毕竟本地的学校里闹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总有人要丢官罢职的,或许这个肥缺就要当到头了呢。本地的法院院长是一个粗手粗脚的男人,看起来比起摆弄案卷,他更适合挥舞着斧头到附近的森林里去做伐木工;检察官看上去倒是精明强干,此人戴金边眼镜,年纪不大,似乎颇为野心勃勃€€€€因此也就有被利用的可能;警察局长则长着一张老鼠脸,看上去并不讨喜,但这样的人通常都不会拒绝来自上峰的任何命令。
本地教会的主教也来到了现场,他不情不愿地和吕西安握手,但在他试图说些什么以前,部长先生就不动声色地甩开了他的手,转去和下一个人寒暄了。
这些热心的本地官员们簇拥着部长大人走出出站口,他们能够最先迎接一位巴黎来的大人物,一个个都满心喜悦,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不少。
吕西安在出站口向报界发表了一段简短的谈话,“我来这里并不是作为一位来视察的上级,而是作为诸位市民的朋友和伙伴。”他朝着车站外面那些看热闹的民众用力挥手,“我唯一的希望,就是确保正义得以伸张,法兰西教育界的名誉得以被恢复。作为主管教育事务的部长,我一直将我们孩子的未来当作最重要的问题,我也将要尽一切努力确保青少年的健康成长!”
“讲得太好了!”省长立即带头鼓掌,他甚至比起喜剧里捧场的配角还要懂得掌握时机。
结束了演讲之后,部长在头面人物们的陪同之下去本城最好的旅馆下榻。马车在逐渐晦暗的黄昏余晖当中穿过城市,罗德兹城的道路还是中世纪时候的样子,狭窄异常,两边的屋顶上落满麻雀,当部长的马车经过时,这些讨人厌的鸟儿发出刺耳的喳喳叫声,时不时地还往车顶上洒下几滴新鲜的鸟粪来表示对部长的欢迎。
旅馆里已经预备好了丰盛的晚餐,吕西安同省长,市长,检察官,警察局长和法院院长,以及随行的夏尔一道共进晚餐。自然了,这些本地的先生们绝不会放弃这个给部长留下好印象的机会,他们齐声赞颂部长“高瞻远瞩的政策”,“克己奉公的情怀”,其卑躬屈膝之态甚至让当事的吕西安本人都感到有些反胃了。
等到上甜点的时候,话题终于来到了部长先生此行的目的:教会学校的那一桩令人尴尬的丑闻。这些外省的官员谈到这个话题时显得既尴尬又紧张:他们骤然之间发现自己被抛进了一场全国性舆论风暴的风眼,不免有些手忙脚乱,而部长大人亲临本城,简直就要令他们陷入恐慌当中了。
“部长先生有所不知,”省长往自己的茶杯里掺上了半杯的朗姆酒,喝了一大口,“本地的一些报纸唯恐天下不乱,毫无新闻道德,不去关注随处可见的社会进步,却总是报道这些负面的信息,损害了本省的形象……实在是太过分了。”
“我还没来的及向阁下禀报,”他露出讨好的笑容,“经过我连续不断地施加压力,本地主教已经同意将那个人从学校里开除,同时还要上报罗马,将他逐出教会呢。”
“我赞赏您的努力,”吕西安慢条斯理地用小银勺翻搅着玻璃碗里的冰淇淋,“但我觉得受害者想要的并不仅仅是让这个人失去工作,他们会希望让他受到法律的制裁。”
桌子另一头的市长用餐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可他毕竟现在还算是教会人士……这样做的话,教会的脸面可过不去呀。”
“难道您觉得教会的脸面比孩子们的健康成长还要更加重要?”吕西安冷冷地反问。
“当然不是,”市长连连摆手,“只是阁下有所不知,本地的市民们和巴黎不同,他们的价值观比较保守€€€€在他们看来,这次的事件算是教会当中出了一个害群之马,把他开除就算是足够了。若是您做的更彻底一些,恐怕会显得您过于咄咄逼人,而且蓄意针对教会……那可就有些过头啦。教会的那位主教之前还向我暗示,如果我们打算把事情做过头的话,那么他们也不介意把事情闹大。”
“我觉得受害的学生和家长们恐怕不会觉得我做的过头了。”
“可他们加在一起也不过就是十来个人,很容易就能摆平€€€€教会已经暗示我们,他们愿意出一笔和解金。”省长压低声音,“要是为了这十几个人激起全省范围内的不满……”
”请允许我提醒诸位,这个省份的人口也不过是十几万人,比起全法兰西的四千万人,这也是一个很小的数字。”吕西安完全不在乎这个省份的人怎么想,毕竟他的舞台在巴黎,“我希望诸位不要忘记,你们和本地的议员不同€€€€他们需要考虑本地的支持,可你们不一样,你们是由中央政府选派的。”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点威胁,“换句话来说,只有巴黎才能决定你们的下一份职务€€€€如果还有的话€€€€是升迁还是平调。”
“当然,我们不能因为一些愚夫愚妇的看法就置公正于不顾。”省长立即调转了方向。
“的确,我们作为本地的父母官,应当在本地推广进步的思想,而不是被这里的落后价值观绑架。”市长义正词严地说。
“我想要在明天上午的时候和那些受害的孩子以及他们的家长在市政厅见一面。”吕西安对市长说,“您能在市政厅安排一下吗?”
“我非常荣幸。”市长连忙点头,“我相信您的接见一定会给这些可怜的人以巨大的慰藉。”
“您记得和记者们通报一下,让他们到现场来。”吕西安又朝夏尔叮嘱。
他又转向检察官和警察局长,“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我希望明天下午能够逮捕那个作恶的神父,到时候我想要在场,这会有什么问题吗?”
“明天下午?”检察官吓了一跳,“可是阁下容禀,这个案子还处在初期的调查阶段,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是不可能走完相应的司法程序的……”
“我觉得在这个时候,我们不应当拘泥于死板的程序。”吕西安严厉地看着检察官,直到对方那张白皙的面孔上泛起尴尬的潮红,“那些孩子们和他们的家长恐怕在那个恶棍被定罪之前都要受到痛苦的折磨,难道我们不是有责任让他们尽快地从伤痛当中走出来吗?这个案子造成了这么坏的社会影响,全国都在翘首以盼正义得到伸张的消息,难道您要为了什么可笑的‘程序问题’让四千万法国人民失望?您觉得您担得起这样的责任?”
“阁下误会了……”检察官被吓得在座位上僵住,“我绝不是想要故意拖延什么,只是这桩案子的确还需要一些调查取证的时间……”
“调查取证?那些受害的学生和家长会很乐意给您提供需要的证词的。”吕西安不耐烦地一摆手,“如今全国的目光都聚集在这里,我希望您万万不要因为那些繁文缛节而束手束脚。”他突然拍了一下桌子,把所有人吓了一跳,“这时候不能再犹豫了,您作为法律的代言人,一定要出重拳!”
“我们完全明白阁下的指示精神。”警察局长不等待检察官反应,就立即向吕西安表态,这个家伙看起来一副粗人的样子,讨好起人来也显得如同一只马戏团里的熊一样滑稽,“我会安排好一切,只要阁下给我们下命令,我们马上去抓人。”
“很好!”吕西安立即点头,虽然此人的样子不怎么讨喜,但态度确实是值得称道,“我毫不怀疑诸位一定会展现出应有的精明强干,政府如今正需要干实事的人!干实事,而非夸夸其谈€€€€这就是本届政府的宗旨,也是我个人的行事原则!我一贯认为,能够干实事的人都应当被提拔到更能够为法兰西人民作出贡献的岗位上去。”这番话使得警察局长的老鼠脸一下子变得满面红光,而检察官僵硬的身体也放松了不少€€€€他们想必都迫不及待要到更有挑战性的岗位上去为法兰西人民作出更大的贡献了。
“院长先生,“吕西安又转向法院院长,此人从刚才开始就不住地点头,试图用这样恭顺的姿态来吸引部长阁下的注意,“在这个人被捕之后,应当立即开展审判的工作。”
“请阁下放心,我们一定会把这桩案子放在我们工作的首要位置,我和法院的全体同仁都怀着满腔的热情,要为那些可怜的孩子们伸张正义。”
“是啊,是啊,那些可怜的孩子们。”省长做作地叹了一口气,“作为我们的下一代,我们对他们负有责任,不是吗?”
“您能有这样的认识就好,”吕西安拍了拍省长的肩膀,顺便在上面擦掉了指尖沾上的一点奶油,“您能有这样高尚的情操,就值得一枚勋章€€€€事实上,我觉得你们各位都值得一枚勋章作为褒奖。”
众人连忙又对部长大人千恩万谢,尤其是法院院长,他几乎高兴的要喘不过来气了。对于他们这些在外省任职的官僚而言,勋章可不是那么好拿的,有的人甚至直到退休前才能够拿到一枚当作安慰奖。这样突如其来就拿到一枚,可真称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用完了甜点和餐后酒,客人们就纷纷向部长阁下告辞,表示要请部长好好休息,缓解一下旅途带来的疲劳。
餐厅里只剩下夏尔和吕西安两个人了,吕西安打了哈欠,打算回房间去睡觉,然而夏尔却突然叫住了他。
“关于这个抓人的事情,您是不是再考虑一下?”夏尔倒上了两杯白兰地酒,递给吕西安一杯,“说实话,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好主意。”
“为什么?”吕西安有些诧异。
“刚才检察官先生提到相应的司法程序,而您称之为繁文缛节,”前新闻记者喝了一口酒,“您说的的确有道理,但是可别忘了,这些程序对于您也是一种保护€€€€如果您完全按照程序来办事,那么即便出了什么岔子,您也不需要负任何责任。可如果他们按照您的指示,‘事急从权’的话,一旦出了什么问题,即便和您完全没关系,也会有人把责任归咎于您,而您也没办法把自己择出去€€€€毕竟您确实是违反了相应的制度嘛。”
“能出什么问题?”吕西安不以为然,“不过是逮捕一个神父而已,又不是像腓力四世那样去梵蒂冈抓教皇。”
“谁知道呢?”夏尔喝干了杯子里的酒,“有时候事情就会朝某些您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政治上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您刚刚上任部长,可能还没听说过那句老话,‘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那可是许多老牌政客的行事法则。”
“或许吧。”吕西安耸了耸肩,“但是您知道,我需要政绩,而我也不能一直在这里待下去。”
“您需要的并不是政绩,而是报纸上的曝光度。”夏尔摇了摇头,“我之前就是做这一行的,我得提醒您一句€€€€和媒体打交道可要当心呀,他们唯一想要的就是一个大新闻,无论这个新闻是您取得一个大胜利,或是您跌了一个大跟头,这对他们而言都是一样的,只要一条新闻能让他们卖出去更多的报纸,那么就是好新闻。”
他站起身来和吕西安告别,“祝您今晚睡得好,不知怎么的,我在旅馆里睡醒之后总是感觉腰痛。”他用巴黎人特有的傲慢结束了这一天的谈话,“这些外省人连床都铺不好!”
第181章 慰问与逮捕
这一天晚上,吕西安舒服地睡了将近十个小时。与夏尔所担心的完全不同,这家旅馆的床垫松软的像棉花糖,恐怕即便是豌豆公主躺在上面都能够做一夜的美梦。在吃早餐的时候,他详细阅读了夏尔送来的一份简报,这份简报当中包括了他将要接见的三家受害者的家庭情况,他打算确保自己在慰问每一家人的时候都能说上几句能让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部长的特别关注的话€€€€这是他从议会里的一个资深议员那里学来的小妙招,能够让自己显得亲民一些。
他刚刚吃完早餐,昨晚与他谈话的那一伙人又一窝蜂地前来求见,他们关切地询问部长阁下昨晚的睡眠情况,当得知部长昨晚睡的很好,疲劳已经完全消除时,他们脸上的表情简直像是绝症患者被医生告知之前的诊断是误诊一样。
早上十点钟,这一整个代表团在旅馆门外坐上马车,浩浩荡荡地朝市政厅的方向直奔而去。
市政厅的屋顶上插满了彩旗,建筑前面的广场上聚集着几百个看热闹的男男女女,大多数是城里的市民,还有一些进城的农民。在市政厅的台阶前,当地驻军派出了一个全副武装的连队在这里持枪肃立,与他们相对的是本城的警察和消防队。当部长的马车驶入广场时,昨天在车站的站台上表演的那只军乐队立即演奏起《马赛曲》来。
马车停在市政厅门前,吕西安在车上稍坐了片刻,等后面车里的本地官员从自己的车上跳下,在他的马车前按照次序排成一列。当《马赛曲》演奏到最后一个小节时,他方才打开车门,慢吞吞地下了车,脱下礼帽,朝着广场上欢呼的人群致意,而后迈步走进大门。
此时,市政厅的礼堂里大约有一百来个人,除了三位受害者和他们的家人以外,剩下的都是本省的那些重要人物,这些人只要遇到类似的重要场合,都要出来露个面,无论这件事的主题到底与他们有没有关系。
省长往鼻梁上架了一副金边夹鼻眼镜,掏出演讲稿,开始念起来。
“诸位女士先生,我们今天齐聚在这里,欢迎巴罗瓦部长阁下莅临本省。”他的声音不知怎么突然变得很尖,还带着一点颤音,“部长阁下如此关心本省的教育事业,我和本省的居民们都将对此永志不忘……”
他用抑扬顿挫的语调赞扬部长对于教育事业的关心,提到部长阁下在得知本省发生的不幸丑闻时,是何等的义愤填膺;而部长阁下如此迅速地采取措施,并且亲自前来本地,对于本地而言是多么的荣幸。在他看来,本省已经将部长阁下作为本地的恩人而记入史册,并且热切期望着能够向他表达这个省份微不足道的感激之情。
他又提到部长阁下关于教育问题的指示,部长那极富有智慧的头脑当中孕育出了多么高屋建瓴的方针!这显然说明了部长阁下“对于法兰西下一代负责任的态度”,这可真是法兰西几百万少年儿童的福音,而巴罗瓦部长完全应当成为所有政治家学习的榜样。当提到这一点时,省长还有节奏地挥舞着双臂,像是一个蹩脚的指挥家在打着拍子,指挥一个业余乐队在乡村集市上演奏《一切为了皇帝》。
“说得太好了!”底下的嘉宾们私下里对省长的讲话表示表示着赞赏,他们把自己说话的声音控制在恰好能让部长阁下听到的地步,这样的本事是在长期的实践当中习得的,其难度丝毫不亚于一位厨娘在经历了几十载的历练之后,终于准确地把握住了烤羊排的火候。
省长的发言持续了将近一刻钟,当他的讲话结束之后,受害者和他们的家人被带到了部长面前等候接见。
第一个来到部长面前的是七年级的马克西姆€€罗维尔和他的家人,这孩子看上去十分腼腆,一头乱发像是枯黄的稻草。当吕西安要和他握手时,他吓得直往自己的母亲身后躲。
“可怜的马克西姆被吓到了。”他的母亲用手帕擦着自己眼角的泪水,“啊,部长先生,这真是可怕,如果我知道的话,绝对不会让他去那个学校的……”
“当他被那个学校录取时我们一家还感到很开心呢。”旁边小马克西姆的父亲一脸阴沉,他嗓门很粗大,说起话来简直像是骂街,“这些恶心的神父€€€€若是落在我手里,我要把那家伙的肋骨一根根敲断!”
“我完全理解你们的愤怒,”吕西安和罗维尔太太拥抱,又用力握了握老罗维尔先生的手,“我想要向你们保证,你们很快就能够看到正义得到伸张。”
下一个被接见的是五年级的路易€€德莱斯坦一家,这一家三口在和部长握手的时候,脸色都苍白如纸。
“我们准备搬离这里了。”那位母亲说道,“我们有个亲戚在巴黎,只要给这孩子找到学校我们就搬过去。”
“请您把您在巴黎的住址留给我,我会确保这孩子进入最好的公立学校。”吕西安庄严地向她保证,“我没办法改变已经过去的事情,但至少我能让你们日后的生活方便些。”
第三位受害者€€€€那位女生拉维尼亚小姐本人没有出席,她的母亲向吕西安解释,原来那个可怜的姑娘在过去的三个月里四次尝试自杀,他们不得不把她送去一家疗养院休养。
这姑娘的不幸遭遇引来嘉宾们的一阵长吁短叹,几位太太的眼睛里都泛起了泪花。
那女孩子的母亲又提到他们的经济困难€€€€那家疗养院每月要花将近一百法郎的费用。“部长阁下能否帮帮我们?”她大着胆子问道。
吕西安向她保证,他一定会确保他们一家得到应有的赔偿。
在和三家人分别交流,并确保所有的记者都拍摄到照片以后,吕西安站到了人群前面,向来宾们发表了讲话。
他做了一个十分坚决的手势,挺起胸膛,就好像是在站在凯旋门前,对整个国家发表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