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是的€€€€但是如果您愿意说几句话的话,相比伊伦伯格先生应该不会……”将军有些不安地抓着头顶所剩无几的头发,他似乎很难下决心说出接下来的话,但当他终于下定决心时,那张嘴里说出来的内容几乎让吕西安吃惊地跳起来:
“我的女儿一直很仰慕您,如果您愿意帮我们这个忙的话,您可以和€€€€”他咽了一口口水,“可以和娜塔莎,嗯,就是,您知道的。”
“爸爸!”莱蒙托娃小姐一脸的不可置信,“上帝啊,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
将军的脸涨的通红,他扭过头去不敢看女儿的目光,但也并没有收回自己的条件的意思。
莱蒙托娃小姐面色仿若白垩,这也难怪,与自己朝夕相处二十年的父亲突然变成了陌生人,这种事情发生在谁身上都是一种巨大的冲击,“不,爸爸,我不愿意。”她眼角泛着泪花,“您的提议不但侮辱了我,也侮辱了巴罗瓦先生。”
“在这一点上,我不得不同意小姐的看法。”吕西安冷淡地看着将军的脸上露出绝望的表情,“但看在您女儿的份上,我会和阿尔方斯说一声,让您买到您想要的股票€€€€但下不为例,明白吗?”
将军一下子喜笑颜开,“啊,先生,您有一颗高尚的心灵,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感谢……”
“您从我的办公室里出去就是对我最好的感谢了。”
将军连忙站起身,“真抱歉打扰了部长阁下办公,我这就告辞。”他用讨好的目光看向娜塔莎,“亲爱的娜塔莎,我们€€€€”
“您自己走吧,我一会叫一辆出租马车回家。”莱蒙托娃小姐说。
将军尴尬地笑了笑,又朝吕西安鞠了一躬,小跑着出了门。
房门刚一关上,眼泪就从莱蒙托娃小姐的眼眶里掉了出来,“啊,这些证券真是要让他发疯了!”她用自己的手套擦了擦眼泪,“过去他是个多么有理智,多么好的人呀。”
“贪婪可以扭曲最高尚的灵魂。”吕西安苦笑了一声,他走到酒柜边上,给少女倒了一杯定神用的白兰地,“或许您应该和您母亲€€€€”
“她现在比我父亲还要疯狂,如果她今天也来了的话,一定会撕开我的裙子,再把我推到您怀里。”莱蒙托娃小姐将酒一饮而尽,“您知道吗?爸爸有好几次想要卖掉一些股票,但她都不允许他卖,她如今也在看《金融观察》一类的报纸,把那上面的话像《圣经》上的真言一样崇拜,而那份报纸说等到巴拿马运河落成的时候,巴黎证券交易所的所有股票价格都要至少翻一番。卖掉股票?这真是发了疯,她才不允许他做这种傻事呢!她说爸爸是个孬种,只有愚蠢的老头子和胆小鬼才会放弃发财的好机会……这些该死的垃圾报纸和广告每天都在吹嘘着令人沉醉的梦话,把我们家的房子都要淹没了。”
她平复了一下情绪,用一种优雅的态度向吕西安道谢,“您瞧我,一说起来就说个没完……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或许您不该帮我父亲的,我€€€€”
“我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您。”吕西安握了握她的手,“在我看来,您比您的父亲要强上一百倍。如果您遇到什么困难的话,我很乐意帮您排忧解难。”
“谢谢您的好意,但我们都知道,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再给您添麻烦了。”她向吕西安告别,“无论如何,请您别再给我父亲办任何事了,如果他再来找您,看在我的份上,请您把他赶出去。”
当她离开之后,吕西安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呆坐了许久。他想到了自己的那些怀疑,好奇如果他把自己关于股票市场必然崩溃的看法告诉对方,那么莱蒙托夫将军还会不会坚持要买海外银行的股票?想必还是会买的,这老家伙已经被贪婪冲昏了头脑,就像如今正在市场里发狂的成千上万的赌徒一样。
但当这天晚上和阿尔方斯在一起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阿尔方斯。“海外银行的股票不会下跌的,对吧?”他希望能得到阿尔方斯的一句保证,至少能让他的心里好受些。
“任何股票都有概率下跌。”阿尔方斯一边翻看晚报,一边说。
“可您的那些广告€€€€”吕西安指着报纸上的一大块版面,那里硕大的标题“海外银行新股发售”看着简直像谋杀案现场用鲜血在墙上写的名字,“您的那些广告都说市场的繁荣还会持续下去€€€€”
“它们的确这么说,但莱蒙托夫将军是成年人,投资与否由他自己负责。”阿尔方斯说,“我明天会让人给他送去三十万法郎的认购书,买不买全凭他,好不好?”
那如果他亏本了呢?吕西安想要这样问,但他明白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哪怕一个人只有金丝雀大小的脑子都能猜出阿尔方斯的回答。他不敢想象如果股票市场崩溃,莱蒙托夫一家会遭到怎样的噩运。
上帝啊,他心想,但愿他们在那之前把股票都卖掉吧。
时间又过去了半个月,七月十四日的国庆日即将到来,这也是世界博览会的又一个高潮,法兰西将要隆重庆贺巴黎人民攻陷巴士底狱一百周年的纪念日。与1867年那一次世界博览会一样,共和国政府准备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并在国庆日当天在郊外的隆尚平原举办一次规模空前的阅兵式,以此向全世界表明法兰西民族,国家和军队已经从1870年战争惨败的阴影当中走出,重新成为了世界舞台上一股举足轻重的力量。
然而与1867年不同,如今主宰法兰西的并不是一位皇帝,而是一个议会制的共和国;而这场盛会的主旨是纪念1789年大革命一百周年,这对于其他国家的君主们而言可不是什么好的意头€€€€时至今日,他们当中的不少人还在严防死守,唯恐革命的蔓延让他们的王座动摇呢。
因此,除了有求于法国不得不曲意逢迎的俄国沙皇,其他国家的君主都没有来参加这一次的盛会,但出于维护与法国关系的考量,大部分国家也都派出了皇室成员作为官方代表前来出席:英国人的代表是和吕西安之前颇有渊源的伯蒂亲王,1867年他也同样作为母亲维多利亚女王的代表前来巴黎参加了那一次的博览会;奥匈帝国的弗朗茨€€约瑟夫皇帝并没有如1867年一样亲自前来,而是派来了他的弟弟卡尔€€路德维希大公,这令许多想要一睹那位著名的伊丽莎白皇后风采的巴黎人感到万分遗憾;意大利人的代表是国王的弟弟奥斯塔公爵,这位公爵曾经在1870年到1873年间短暂地成为了西班牙的国王,但最终在革命的威胁下不得不退位,他参加此次纪念革命的活动,心里必然别有一番滋味;西班牙如今已经复辟了波旁王朝,之前被推翻的伊莎贝拉女王的儿子成为了新国王阿方索十二世,而前任女王如今就住在巴黎,正好作为她儿子的代表出席€€€€她恐怕同样心情复杂。
唯一没有派出皇室成员参加的欧洲大国就是德国,他们的代表是宰相俾斯麦的儿子赫尔穆特€€冯€€俾斯麦,这位外交官虽说被他父亲提拔到了德意志帝国外交部掌门人的位置,但全欧洲都知道他不过是他那位伟大父亲的影子和办事员罢了。这样的姿态的确清晰地表达了莱茵河对岸那个国家的轻慢之意€€€€即便在1870年战争结束将近二十年之后,法国和德国双方依旧把对方当作是最大的假想敌。
作为博览会名义上的总负责人,这些天里吕西安一直和外交部合作主持对这些外国宾客的接待工作,而夏尔也按照部长的指示,在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吹嘘巴罗瓦部长如何“给各国友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这自然是为吕西安改任外交部长造势。根据小道消息,八月份总理就要对内阁进行改组,而所有人都认为吕西安€€巴罗瓦距离这张整个内阁当中排名前三位的交椅仅有一步之遥。
七月十三日,在阅兵式的前一天,共和国政府为各国贵宾们在外交部大楼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庆祝晚会。这一天的晚上,大厅里挤满了部长,议员,大使,公爵和亲王,黑色的礼服挤轧着裸露的白色臂膀,吊灯金色的灯光照耀着钻石,珍珠和祖母绿。在令人陶醉的音乐声中,在香水有些呛人的甜腻气味当中,人们在微笑,在跳舞,在低声说话,气氛是如此愉快,让人想起贝多芬《欢乐颂》里的那一句歌词€€€€“在那光辉照耀下面,人们团结成兄弟”。
吕西安在将近午夜的时候来到了会场,他和阿尔方斯一道抵达,两个人穿过丝绸,锦缎和天鹅绒组成的河流,在大厅里四处周旋,和有身份的贵宾寒暄,以尽到主人的礼数。吕西安耐着性子和一个个有着高贵头衔的无聊家伙聊天,他和卡尔€€路德维希大公聊音乐,和奥斯曼的某位帕夏讨论赛马,和波斯的某位殿下讨论巴黎各家餐厅的优劣。而后他分别见到了前后两位西班牙的前任国王,奥斯塔公爵有一种忧郁的气质,而伊莎贝拉女王则一脸凶相,难怪西班牙人推翻了她,连她的儿子也不让她回马德里去。这两个人真是应了拿破仑皇帝的那句不知是真是假的名言€€€€“为什么西班牙的事情总是如此糟糕?”
下一个难以应付的家伙是伯蒂亲王,上一次吕西安和他在夜总会里闹的不欢而散,因此再次见到亲王未免有些尴尬。但亲王却似乎是不知道尴尬这个单词怎么拼写似的,他像一个老朋友一样和吕西安打招呼,同时称赞这一次的世博会“比1867年那次带劲多了”。最后他还热情地邀请吕西安有空的时候去他在巴黎郊外的那些“世外桃源”去消遣一番,“您搞政治的同时也要劳逸结合嘛,不然拿到了权力又有什么意义呢?”他狎昵地朝吕西安眨眨眼睛。
“您似乎不喜欢亲王。”当伯蒂亲王肥胖的躯体终于远离时,吕西安看向阿尔方斯,“你们有什么过节吗?”
“他也不喜欢我。”阿尔方斯声音漠然,“英国人是唯一在银行业方面能与我们竞争的,许多英国银行家都和王室有些关系,因此我们双方的关系一直不怎么融洽。”他微微停顿了一下,“我听说您之前为了兵工厂的事情和他起过冲突?”
他是怎么知道的?“总之,事情已经解决了。”
“以后和他打交道的时候小心些,”阿尔方斯说,“他看上去是一头滑稽的海象,实际上可是个危险人物。”
这似乎和德€€拉罗舍尔伯爵说过的话很类似,这个念头令吕西安的心脏顿了一顿€€€€上一次他来这个大厅参加招待会的时候,陪伴在他身边的还是德€€拉罗舍尔伯爵呢。
“巴罗瓦部长先生,伊伦伯格先生。”一句带着德国口音的问候把吕西安从这些无谓的思维反刍当中带回到了现实世界,他转过身,发现赫尔穆特€€冯€€俾斯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抵达了他们身边。吕西安在他的脸上看到了那位伟大的父亲的一些特征,但儿子比起父亲还是缺了些令人敬畏的气质,和他周旋应该比和那位宰相容易些。
“晚上好,俾斯麦先生,欢迎您来巴黎。”吕西安和德国代表握手,“自从我和您父亲上次一别,我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宰相阁下了,不知道他身体如何?”
“我父亲身体很好,他还委托我向您致意。”小俾斯麦说,“他非常遗憾不能亲临巴黎,毕竟他上一次来这里还是1871年。”
1871年,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年份的含义€€€€那一次俾斯麦来巴黎时,他在凡尔赛宫把德国皇帝的冠冕戴在了普鲁士国王的头上。“您应当对周围嘈杂的环境心怀感激,”吕西安冷冷地说,“要是这件大厅里安静一些,您就要引发一场外交危机了。”
外交危机€€€€吕西安灵光一闪:或许那就是小俾斯麦想要做的?据说他父亲如今和新皇帝关系不怎么和睦,年轻的威廉二世迫切地想把碍事的老宰相一脚踢开。如果这时候爆发外交危机,那么老奸巨猾的俾斯麦恐怕就有办法向新皇帝证明一下自己的必要性了。
“我父亲对您的印象十分深刻,他称赞您是这个时代一位难得的有魄力的外交家。”小俾斯麦先生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放低了声音,“他对您的风采记忆犹新,对您和他达成的共识也念念不忘。”
果然不出所料,吕西安心想,俾斯麦果然打的是靠外交危机巩固自己地位的主意。“宰相阁下的记忆力真是令人钦佩,一年多以前的事情还记得如此清楚,连我这样比他年轻了几十岁的人都做不到。”他故意装出一副夸张的口气,当年他在从俄国返回的旅途当中短暂的见了俾斯麦一面,在那次会谈当中双方的确是达成了某种用外交危机给各自抬价的共识,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他如今可是形势一片大好,除非是脑子里进了普鲁士人的腌酸菜才会和这个快要过气的老头子绑定在一起。
小俾斯麦的脸上露出失望之色,在他来得及接着说什么之前,吕西安就拉住阿尔方斯的袖口,一路退到了大厅的另一头。
“您就那么急于躲开他?”阿尔方斯饶有兴致地问道。
“失去价值的同盟者总是让人避之不及的。”吕西安说,“他是个德国人,我可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他拉拉扯扯。”
“那您就不介意和我拉拉扯扯?我可是个犹太人,当然比不上德国人那样遭人恨,但恐怕也好的有限。”
“我的确介意。”吕西安立即甩开对方的袖子,“您的那些银行家朋友在那边,去和他们聊聊交易所的行情吧。”
“那您呢?”
“我要出去透透气。”他挤过人群,好不容易从大厅里出来,来到了走廊里。他曾经作为伯爵的秘书在这栋大楼里工作过,因此这些走廊对他来说熟悉的就像家门口的街道一样。
他在大楼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当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站在自己曾经无数次推开过的这扇双开门前€€€€这是通向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办公室的门。这扇门和上一次见到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只是门上印着“国务秘书 路易€€德€€拉罗舍尔伯爵”的黄铜牌匾被摘去了,在门板上留下一块比周围颜色更浅些的方形印子。
吕西安摊开右手手掌,摸了摸那块印记,而后他的手掌下意识地沿着门板一路朝下滑,最终落在了门把手上。
他犹豫了片刻,开始转动门把手€€€€把手纹丝不动,门是锁着的。
于是他走到隔壁的小门前,那是通向附属的小办公室的门€€€€他以前的办公室。这一次他的运气好些,门没有上锁。
这间小小的办公室里一股霉味,所有的家具都被搬走了,屋子里空空如也。吕西安穿过房间,打开通向大办公室的门,终于进入了德€€拉罗舍尔伯爵的旧办公室,按下了电灯的开关。
与秘书的办公室相反,伯爵的旧办公室当中的陈设一如往昔,他离开这里已经将近半年了,想必自从他离开之后,再也没有人使用过这间办公室€€€€或许新任的国务秘书觉得晦气吧。这件办公室里弥漫着尘土的气味,厚厚的窗帘紧紧拉着,像是一只紧紧地封闭住自己蚌壳的牡蛎。桌上堆满了散乱的文件,日历依旧停留在今年的一月二十六号€€€€那正是决定命运的那场补缺选举的前一天。
甚至这张桌子本身都是回忆的载体,吕西安不会忘记去年夏天的那个晚上,同样是在这里,同样是一场外交招待会。德€€拉罗舍尔伯爵将他推倒在桌面上,将桌上的文件扫了下去,他还记得自己背上传来的僵硬触感,那桌子可真硬啊,可路易的嘴唇又是那么软,还带着些甜丝丝的味道,让他想起小时候与母亲逛乡村集市时候买的棉花糖。
如今母亲不在了,路易也不在了,至于上一次吃棉花糖?他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
他轻轻翻动桌上的日历,一页又一页,一天又一天,直到终于翻到今天这一页,而后他猛地一用力,将那些翻过的日历页一把扯了下来,揉成一团,朝着壁炉的方向扔过去。
在这一瞬间,他打定了主意,他决不允许其他的任何人占据这间办公室,等到他成为了外交部长之后,他就要把自己的办公室搬到这里来。他或许永远地失去了路易€€德€€拉罗舍尔,但至少他能得到这间办公室,如果有人想把这个也从他手里抢走,他就要和那人拼命。
第189章 隆尚大阅兵
七月十四日是法兰西共和国的国庆日,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一百年前的这一天,当路易十六国王粗暴解散了三级会议之后,愤怒的巴黎人民攻占了象征专制制度的巴士底监狱,拉开了法国大革命这部宏伟史诗的序幕。从那一天起,人类历史进入了一个新的纪元,正如雨果所说的那样€€€€“满天的乌云密布了一千五百年,十五个世纪后,乌云终于退散!”
诚然,大革命于1794年热月罗伯斯庇尔被送上断头台之后就暂时告一段落了,然而在那之后的一百年里,这场革命的精神和理想却终究被发扬光大。一百年间,法兰西经历了三个共和国,两次波旁复辟,一次君主立宪制的奥尔良王朝,还有波拿巴家族的两个帝国。无数的封建君王,独夫民贼,军阀政客,都前赴后继地想要关上“潘多拉的盒子”,做着要将时针拨回到旧时代去的美梦,然而一切终归徒劳,只有他们自己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历史或许是曲折前进的,在一段时间里或许会暂时地后退,但它终究是在向前走的。过去一百年的法兰西已经证明了这句话,在后面的一个世纪里,无数的国家和民族也会通过自己的亲身经历深刻体会到这个道理。
在法国以外,大革命的思潮随着拿破仑皇帝的刺刀扩散到整个欧洲。俄国的叶卡捷琳娜女皇叫嚣着要血洗巴黎,扑灭“法兰西瘟疫”,在组织了七次反法同盟之后,欧洲的国王和皇帝们终于将路易十六的弟弟放在了巴黎的王座上。然而当他们的军队班师之际,“法兰西瘟疫”已经在他们的国土上传播开来,他们惊恐地发现,自己领域内的民众也开始要求法兰西民众曾经在1789年要求过的那些€€€€自由,宪法和选举权。蒙昧的时代结束了,这些专制的帝国如今还赫赫煊煊,但明眼人已经能看出,它们的末日正在天际线上徐徐浮现。
举行阅兵的这天早晨,郊外的隆尚阅兵场周围已经挤满了观众,他们拖儿带女地乘火车前来看热闹,如同一群挤在蜂巢上方的蜜蜂,嗡嗡直叫着四处乱窜。父亲们将自己的孩子们放在肩头,向他们介绍着威武雄壮的重骑兵,胸甲如同镜子一样反射着阳光的胸甲骑兵,以及黑压压一片的炮兵。人潮如同卸了闸的洪水一般从阅兵场边上的叙雷纳-瓦勒里安车站的出站口往外涌,每隔几分钟,就有一列火车进站,送来更多的乘客。小贩们在人群中像游鱼一般挤来挤去,兜售着橘子,柠檬水和杏仁糖,有人放声大笑,有人互相争吵,场面混乱不堪。
西边的瓦勒里安山巍然耸立,它已经在这里耸立了不知多少个世纪,几十个世纪之后,或许巴黎已然不复存在,但它依然将屹立于此。这位无言的见证人在这里见证过1867年拿破仑三世举行的阅兵,那是第二帝国的最后盛典,整个法兰西的军队和外国的君主们汇聚于此,向拿破仑皇帝的侄子,法兰西的主人致敬,他人生的辉煌莫过于此。那时没人注意到天边浮现的几朵阴云,没人看得出前方的万丈深渊,而三年以后,这个巨大的深渊就要张开血盆大口,把拿破仑三世皇帝本人,连同他的王朝和帝国,都一口吞吃下去。
当然,在这样的日子回望这段历史未免显得有些不吉利,因此政府在宣传时竭力淡化了本次阅兵和上一次之间的关联性,而希望民众更加关注第三共和国在这些年里所取得的成就。这个共和国在成立之时国土沦丧,百废待兴,在过去的十九年里,她度过了无数次危机,尽管公民们时有不满,但依旧蒸蒸日上,这难道不值得庆贺一番吗?
夏日黎明的晨曦已然酷热难耐,到了日照三竿之时,热浪已经令人无法忍受,人群变得愈发焦躁了。终于,到了上午十点钟时,军乐队指挥一抬指挥棒,乐队开始演奏起《马赛曲》,同时天边扬起一阵灰尘,随之而来的是隆隆的礼炮声€€€€总统抵达了阅兵场,他要开始检阅了。
一辆华丽的敞篷马车在六匹黑马的拉动下款款而行,卡诺总统夫妇坐在车上,和同乘的沙皇夫妇一起向人群致意。礼炮放了一百零一响,参加阅兵的十万名将士举起手中的武器,齐声高呼:“共和国万岁!”
吕西安和其他的部长们一起坐在观礼台上,而阿尔方斯由于没有官方的职务,只能坐在两排之后的位置。从观众们的视角,可以看到载着总统和沙皇夫妇的马车正在从掷弹兵和胸甲骑兵的方阵前面驶过。
为总统的马车开道的是穿着华丽军服的龙骑兵,这军服正是吕西安父亲所穿过的军服;而跟在龙骑兵身后的则是阿尔及利亚人骑兵团的成员,他们身披阿拉伯式的宽松白色披风,在沙漠当中贝都因人用这样的披风包裹着自己,让皮肤免于遭到阳光和沙尘的摧残。
在总统的马车后面,军队的元帅,将军和外国的武官们骑马跟随,当年他们的前辈也曾经这样跟随在皇帝的身后。至少在姿态上,军队对于共和国表现出了应有的尊重,这无疑证明了第三共和国如今正处在前所未有的稳定状态。
当总统的马车驶到观礼台下时,在内阁总理的带领之下,观众们全体起立向总统致敬,总统脱帽回礼,沙皇则回敬以军礼。观礼台下的人群也欢呼起来,这些桀骜不驯的巴黎人平日里骂骂咧咧,在酒馆和咖啡馆里开着政府的玩笑,此刻却都脱帽向总统致敬,这真是一种最为特别的问候!想必马车上的卡诺总统应当此刻也是心潮澎湃,找回了一点拿破仑皇帝当年曾经有过的感觉。
总统的马车停在观礼台前,两对夫妇走上观礼台,在前排最中间的位置上就座。陆军的一位元帅走到台下,像一只趾高气扬的公鸡一样挺起胸,大声向总统问好,并请求卡诺总统命令分列式开始。
总统下达了命令,所有的士兵又高喊三声“法兰西万岁”,他们的声音在天空和土地之间回荡,如同火山喷发前地底传来的隆隆响声,这样的响声当中蕴含着多么雄伟的力量!十万军队踏着整齐的步伐,连绵不绝地朝检阅台走来,他们头顶上方飘扬着有着悠久历史的军旗,那是曾经在马伦戈,奥斯特里茨,耶拿,瓦格拉姆和博罗季诺战场上空漂洋过的光荣旗帜。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来自圣西尔军校的学员们,这些年轻人得到了观众热情的掌声。这些初出茅庐的青年,正是法兰西军队的未来,瞧瞧他们威武的步伐和娴熟的动作!这样的一支军队已经为下一场战争做好了准备,在那一场战争里,他们要把法兰西祖国失去的土地和荣耀一起夺回来!
跟在年轻的军校学员们身后的,是身穿蓝色军服,头上裹着红色丝巾的黑人军队,这些士兵们来自法兰西殖民帝国的各个角落,他们从自己的村庄里被带出来,并被要求为了一个他们从未听说过的“法兰西祖国”而服役。瞧他们黝黑的胳膊,像乌木一样,多么显眼!这无疑是法兰西殖民事业活生生的纪念,这些“幸运”的家伙本来会在他们位于世界边缘的部落里度过毫无价值的一生,如今却有机会出尽风头,享受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巴黎市民的欢呼,并且和法国本土人一起见证这个共和国的伟大时刻,这对于他们而言,难道不是万分荣幸吗?当一个非洲人用自己蹩脚的法语高呼“共和国万岁”的时候,那些在报纸上语气含酸地说些批评当局的怪话的评论家们,难道不应当感到羞愧吗?
掷弹兵方队整齐划一地从观礼台前挪过,他们昂首挺胸,形象是如此的高大和神圣,这令观众们回忆起这只部队在金戈铁马的战场上的光荣表现。步兵和骑兵方阵同样令人印象深刻,他们都配备了最新的装备和服装,在阳光下如同一块块正在燃烧的木炭,让每个心里热爱法兰西祖国的法国人心里都暖洋洋的。
这是多么精彩的一部大手笔剧作呀!当为阅兵拨款的提案被提交到国民议会时,一些左派的议员对这个巨大的数字颇有微词,如今这些锱铢必较的账房先生们还有什么话可讲吗?正如在议会为本次阅兵辩护的吕西安€€巴罗瓦部长所讲的那样,这次阅兵将让“被滑铁卢和色当的黑夜吞噬掉光芒的光荣之星再一次出现在天际,把光芒再一次洒在新时代的法兰西军队身上,让它再续一段传奇佳话”。在场边的观众们心中,仇恨和不满的感情如同阳光照耀下的露水一样蒸发了。听听这庄严的口号和激情澎湃的军乐,看看将士们坚定而又刚毅的神情,他们就会意识到,在法兰西民族的命运这个宏大命题的面前,他们个人的柴米油盐,所谓的政治分歧和阶级矛盾,都是多么渺小呀。
黑压压一片的炮兵方队,从1870年被普鲁士人的大炮化为废墟的圣克卢行宫的方向朝着观礼台走来。车轱辘声混杂着金属碰撞声,将观众们从对拿破仑时代荣光的回忆重新拉回到现实当中。那些加农炮通体黑色,铜质的配件在阳光下散发着危险的光泽;而用来牵拉炮车的辕马却都是纯白色的,看上去犹如古希腊神话里的天马珀加索斯,这截然不同的二者搭配在一起的图景真是让人印象深刻。跟在炮兵后面的是炮弹车,辎重车,还有样子古怪的野战厨房车,这些不起眼的装备,是法兰西光荣胜利史当中的无名英雄。
接下来就是本次阅兵的最后高潮€€€€一万人的胸甲骑兵雄赳赳地朝着检阅台狂奔而来,从检阅台前飞驰而过,同时向台上的大人物们行了一个侧目礼。此情此景,令在场的所有人都会想起在滑铁卢战场上内伊元帅率领骑兵冲击英军方阵的勇敢行为,这可歌可泣的一幕被无数的文人墨客描绘过,多么虽败犹荣的一仗!巴罗瓦部长的这场华丽的戏剧,让最冷漠的人心中也燃起了对法兰西荣光的热情,如果在今天举行大选,那么政府毫无疑问将会获得绝对多数票。
“这场阅兵令皇太子殿下印象深刻。”在返回巴黎的路上,阿列克谢向吕西安用奉承的语气说道€€€€刚才他不顾阿尔方斯的眼神,死皮赖脸地挤上了吕西安和阿尔方斯同乘的这辆车,“他希望我转告您,在今天之后,俄国内部恐怕不会再有人质疑法兰西作为一个盟友的价值了。”
“所以在今天以前是有人质疑的了?”阿尔方斯用指尖捏了捏自己的下巴,“在我们借给了你们那么多钱以后?这可真让人伤心。”
“坦白的说,在圣彼得堡的确有不少人担心,在我们来得及完成动员之前,德国人已经打进巴黎了。”阿列克谢坦承,“这也就是我想和二位说的€€€€我国有意在巴黎证券交易所再发行四十亿法郎的债券。”
“又要借四十亿?”吕西安瞠目结舌,他看向阿尔方斯,银行家的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线。
“请允许我提醒您一下€€€€上一期的俄国债券刚刚发行完不久。”阿尔方斯说。
“这一期的借款是为了我们两国共同的利益考量€€€€我国的交通系统臃肿落后,尤其是铁路。”阿列克谢假笑了一下,“这笔钱主要将对我国的铁路系统进行修缮,同时在波兰以及乌克兰地区靠近德国和奥匈帝国边境的地方修建新的线路。您知道,一旦爆发战争,这些铁路对于我国的动员和军队部署会发挥巨大的作用,我们目前预计总动员需要花费三到四个月的时间,如果这些铁路完成,那么这个时间会被缩短到一个月€€€€或许这两个月的时间差就能决定法兰西的存亡呢。”
吕西安有些不高兴了,“您不妨把话说的更清楚一些。”
“我的意思很清楚,您现在应当问问自己€€€€法兰西能不能在没有盟友的情况下独自抵挡德国人三个月?”阿列克谢的语气像车下方的道路一样平坦,“如果您理智地思考这个问题,就会发现给我们贷款是符合我们两个国家利益的行为。”
“我觉得这就叫做敲诈。”吕西安不满地冷哼一声。
“这就叫做外交。”阿列克谢说,“您需要我们帮您的忙,您就得帮我们的忙,互利互惠嘛。”
吕西安看着阿尔方斯,“您觉得呢?”
阿尔方斯思考了片刻,摇了摇头,“我不是外交家,也不懂得军事,但是我知道这一点€€€€上一次的俄国债券的销售非常乏力,最后我们几家银行不得不自掏腰包买下了最后的两亿法郎债券。”他的目光盯着阿列克谢,“市场不看好你们的债券,许多人都怀疑你们的偿债能力。”
“这可真奇怪,”阿列克谢吹了一声口哨,“俄罗斯帝国的信用受到质疑,而与此同时,那些真正可疑的银行家们却在市场上畅行无阻,你们的投资客们都瞎了眼吗?”
“如果您怀疑某个人或者某家银行,就去向证券交易委员会或者法兰西银行控告吧。”阿尔方斯目光似剑,“您的怀疑一定会被妥善处理的。”
“换句话说,由您来处理。”阿列克谢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由做事妥当的专业人士来处理。”阿尔方斯不耐烦地撕了撕手套,“先生,如果贵国政府一定要发行新债券的话,不妨去问问其他银行吧,我们伊伦伯格银行实在是无能为力。事实上,我建议你们去其他国家的小交易所试试运气,例如布鲁塞尔或是哥本哈根?或许那里还有一些脑子发热的傻子还相信俄罗斯帝国政府的偿债能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