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气馁地瘫软在办公椅上,这间办公室的四面墙和天花板仿佛就要坍塌下来,将他埋在下面。对面的那幅画像当中,红衣主教黎塞留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画里的主教阁下目光严厉,仿佛是在嘲笑他吕西安的软弱,嘲笑他的愚蠢。是啊!他就是如此,他既软弱,又愚蠢。他曾经抱怨过命运的不公平,可或许命运一直是公正的呢?一个人如果既软弱,又愚蠢,那么他就不可能得到任何东西,即便得到了,命运也会让他再次失去一切,而那比起从来未曾拥有过要更加残忍的多。
大雨又下了将近一个小时,当吕西安下楼时,他发现夏日的闷热暑气已经消散了不少,湿润而清凉的风吹在脸上,让他产生了一点想要散步的雅兴,于是他让马车去协和广场等候,自己则步行穿过杜伊勒里公园再与之回合。
杜伊勒里公园里的游人并不多,天空中的阴云消散,阳光在塞纳河的上空勾勒出一道彩虹。水滴从公园当中树木的枝头上不断朝下滴,它们就像是一群刚从池塘里爬出来的猫,正在抖落着自己皮毛上沾上的水珠子。这座巨大的花园曾经被包围在杜伊勒里宫和卢浮宫之间,在第二帝国时期的夏日,皇帝和皇后会在这些大树上挂满灯笼,举办盛大的晚会。如今帝国不在了,杜伊勒里宫也不复存在。在权力的舞台上,表演永不停息,可演员过气的速度却快得惊人,有时候甚至连台下的观众都来不及记住他们的面孔和名字。
那些过去的回忆再次不打招呼就闯入他的脑海:刚来巴黎时,他经常来这里散步,当年的他兜里没有几个铜板,可野心却比整个城市还要大,满怀着一股子劲头,要和这世界斗一斗。那时的他行走在这座公园里铺着砂石的小路上,用手去扯断橘子树的枝条,看着卢浮宫的巨大影子出神,心里想着那些曾经在宫殿里发号施令的大人物,毫不怀疑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在历史书上被用来和那些人相提并论。
他又想起自己第一次去杜€€瓦利埃先生府上赴宴之后的那个早上,他在公园里的一家时髦的咖啡馆吃早餐,那家咖啡馆就在左手边的位置。对那时的他来说,二十法郎吃一顿早餐还是个令人咋舌的价格呢!他还记得那一顿早餐的滋味是多么令他失望,如今看来,那算是一个预兆€€€€他所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一切,如今看起来也都不过如此!
同样是在那一天的下午,他第一次踏入了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办公室,他通过了伯爵的面试,成为了这位大人物的私人秘书。是啊,他亏欠德€€拉罗舍尔伯爵许多,而他报恩的方式就是从背后给人家来上一刀。对此,他能说自己是不得已而为之吗?这个理由能说服他自己吗?耶稣背着沉重的十字架走到了骷髅地,而他也注定要背负自己的这个十字架,一直到他咽气的时候。如果当年的他知道自己要成为大人物必须付出的代价,那么他还会走上这条路吗?他会留在巴黎,还是乘上最早的一班火车回布卢瓦去?
苦涩的滋味在他的嘴里蔓延,他感到如此的疲惫。在某一个瞬间,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冲动,想要旁若无人地放声大笑,或者是放声大哭。至于笑什么,又哭什么呢?他也不知道。当然,这种冲动如同刚才的雷雨一般,来的快去得也快,他并没有勇气在公众场合这样做。他感到自己的人生,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都是毫无意义的,一切都是无比的空虚,就如同最后一班火车离站之后空无一人的候车大厅。
此时他已经走到了公园另外一侧的出口,外面的协和广场上车水马龙,五颜六色的马车像是纺织机上的梭子,时刻不停地来往移动着。广场的中央耸立着标志性的方尖碑,那是1831年埃及总督穆罕默德€€阿里赠送给路易€€菲利普国王的礼物。在那之前,广场上曾经树立过路易十五国王的雕像,大革命期间,雕像被摧毁,取而代之的则是恐怖的断头台。无数人在这里身首异处:国王和王后,贵族和平民,保王党与革命者,丹东和罗伯斯庇尔,德穆兰与圣茹斯特。而巴黎人对参与这场血腥表演的演员们一视同仁,都给予他们麻木的欢呼。
他看到了自己的马车,它就停在当年断头台所在位置那块纪念石板的边上,或许大革命时期那些运送死囚的马车就停在那里?他心里有些不痛快,但他总不能为了这个去把马车夫骂上一顿吧?
他向马车夫指了指府邸的方向,拉开车门上了车,关上车门,却打开了车窗,想要让清凉的风来冷却一下他有些过热的脑子。马车夫挥了一下鞭子,车子开始行进起来,绕着方尖碑转了一圈,穿过广场,准备驶入香榭丽舍大街。
马车来到了香榭丽舍大街的入口处,吕西安看向街边的餐馆,穿着黑色燕尾服的侍者正把桌椅从餐厅里拿出来,在街边重新摆好。他感到自己今天实在是有些太过多愁善感了,唉,有什么法子呢!当人倒霉的时候,就免不了胡思乱想些东西。
他的余光注意到一个人突然从人行道上跳了下来,朝着马路中间直冲。真是个冒失鬼!他在心里骂了一句,难道为了穿过马路,竟然不惜要冒被马车碾过去的风险吗?他听到自己的车夫大声喊叫,同时拉住了缰绳,拉车的马发出一声刺耳的嘶叫。
他突然意识到,那个人可能不是个冒失鬼,于是他立即朝车厢的角落缩去,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枪响,随即左边的手臂传来一阵火烧似的感觉。
“打倒犹太人的走狗!”这声音在一片尖叫声中显得是如此的刺耳。他用右手去摸自己的左臂,摸到了某种温热的液体,过了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他终于反应过来€€€€他的右手上沾上的是自己的血。
第199章 愤怒与争吵
“您真是幸运,子弹只是擦破了皮。”那个医生给吕西安包扎好伤口,又不忘补充一句,“若是稍微偏上几寸,恐怕就要伤到骨头€€€€那很有可能要截肢。”
吕西安恹恹地点点头,低声向医生道谢。他缩在一张半旧的漆皮沙发上,用右手拿着医生给他沏来压惊的热茶,手上沾着的鲜血弄脏了茶杯的把手。
当刺杀发生之后,那个枪手很快被巡警制服,那人只有机会开了两枪€€€€一枪打偏了,而另一枪擦伤了吕西安的左臂,让他流了不少的血。拉车的马倒是受了惊吓,车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它们不至于失控。而吕西安则被送到了附近一位医生的诊所里,医生给他做了检查,包扎了伤口,还准备了热饮让他能定一定神。
他将杯子再次举到唇边,杯子抖动的厉害,他感到握着把手的右手指头僵硬而笨拙。他含了一口茶水在口中,苦涩的味道在舌尖化开,于是他再次把杯子贴在嘴唇上,装作在喝茶,实则是把嘴里的茶水又吐了回去。
马车夫推门进来,禀告吕西安车子已经重新准备好,随时可以回府。
吕西安放下茶杯,“再次感谢您,医生。”他从皮夹里掏出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犹豫了片刻又掏出一张同样面值的,“一点薄意请您笑纳。”
那位医生正在收拾药箱,他闻言抬起头来,推了推眼镜,“我并不需要您的钱,部长先生。”
吕西安连忙摆手,“我并不是说€€€€”
“我一点也不喜欢您,坦白的说,我对那位向您开枪的人的敬意都比对您要多,我认为他做的事情即使算不得是正义,至少也算是可以理解。”医生没有理会吕西安的辩解,他严厉的目光经过眼镜片的折射更让吕西安感到心虚,“但您作为患者来到了我的诊所,那么我作为医生就必须要给您以治疗€€€€这只是出于职业道德而已,因此我也不想要您的钱。”
吕西安感到自己的脸烫的像烧红的铁板,他有些尴尬地将钞票卷成一团塞进钱包,讷讷地说了两句告别的话,就逃跑似的从医生的房间里离开。
他的马车停在医生诊所的门前,此时周围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这些人一看到他出来就发出嘘声,还朝他做起下流的手势。
“喜欢吞剑吗,小子?”一个酒桶身材的男子大声喊道,他朝着吕西安摆动着胯部,咧嘴大笑,舔着嘴唇,“瞧瞧我的家传宝剑怎么样?要不要来试试吞得下去吗?”
“真可惜没打死你!”人群里又传来一声尖叫,引来周围人的大声附和。
在嘲笑声中,吕西安一言不发地上了车,关上车门,拉上窗帘以隔绝那些恶毒的目光,这让他免得看到€€€€当马车离开的时候,所有人都学着那个胖子的样子,朝马车的方向扭着自己的腰。可目光或许能被遮挡,声音却无孔不入,外面的笑声是如此刺耳,虽然车窗紧闭,依旧是那样清晰。
这都不重要,他告诉自己,用不着理这些家伙€€€€他们不过是风中飘荡的芦苇,今天冲你欢呼,明天就是羞辱,这些愚民的欢呼和嘲笑连一枚铜板都不值。
他将帽子抛到前座上,用方便活动的右手指头捋一捋乱掉的头发,这个动作让他恢复了一点平静。这并不是他第一次遇到刺杀,可之前的两次当中,一次是他自导自演,另一次的目标则是布朗热将军,他不过是遭到了池鱼之殃而已,而这回还是第一次真的有人想要他的命啊!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如坠冰窟,虽说在这个年代,政治谋杀实在是寻常的事情:俄国的前任沙皇被炸弹炸死;英国几年前也有一个诗人向维多利亚女王开枪;奥地利皇帝弗兰茨€€约瑟夫年轻时差点被刺客捅穿喉咙;德国的威廉一世和俾斯麦这对君臣都被子弹打伤过;而美国更是在这不到三十年里被枪杀了林肯和加菲尔德两位总统。可这些事件他毕竟只是在报纸上和历史书上读到过,转眼之间自己却成了事件的中心,这样的冲击还是令他一时间有些恍惚。
他又想起那医生刚刚说的€€€€只要子弹打偏几寸,就有可能要截肢,真是好险啊!他可不想丢掉一条胳膊甚至是自己的命,就为了阿尔方斯能够大赚一笔,那可就太划不来了。归根结底。这都是阿尔方斯的计划,受益最大的也是这位银行家,可出来挨枪子的却是他吕西安,这叫个什么事呢?
他感到自己像是驾驶着一辆载满沉重货物的马车,却陷进了一个该死的泥坑,那么既然这个泥坑是阿尔方斯挖出来的,银行家也就有义务帮他把这辆车从坑里拉出来。他要和阿尔方斯说明自己的立场,绝不能让这条滑溜溜的鲶鱼抛下他自己溜掉,拿他吕西安的政治前途当作上厕所用的手纸!他不去什么马德里或是维也纳,也不去阿尔及利亚,他就要留在巴黎,这一切还没完呐!若是总理想把他挤出内阁,那么他就逼迫内阁总辞职,谁都别想在这场风暴里独善其身,谁也别想踩着他的肩膀从粪坑里爬出去。
马车回到了府邸里,心烦意乱的吕西安回到书房,打铃召唤仆人。
“您现在去伊伦伯格银行,找小伊伦伯格先生,把我受伤的事情告诉他。”吕西安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请您转告他€€€€我希望能即刻与他谈谈。”
仆人领命离去,吕西安在原地呆坐了片刻,那种憋闷的感觉再一次攫住了他,明明雷雨已经结束了,可他依旧感到透不过气,如同身处在棺材当中,又被埋在了三尺深的花岗岩下面。于是他决定出去走走,站起身,下了楼,来到了花园里。
雨后的花园里还氤氲着淡淡的水气,光线在树叶之间折射,在树冠的边缘勾勒出若隐若现的七彩弧光。吕西安走到花园的一角,这里位于树荫之下,在紫色的四季丁香花丛中央摆放着一张长椅,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椅子表面的水珠,坐在上面。
他随手从旁边的枝条上折下了一段丁香花枝,轻轻在空中晃荡着它。那朵花立即引来了一只圆嘟嘟的蜜蜂,这辛勤的昆虫勇敢地落在花球上,然后立即活动起触角,开始忙碌起来。这可怜的虫子的一生不过几个月,而其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重复这样的工作,而它们酿成的蜂蜜最后自己又能享用多少呢?话说回来,这世上的大多数人的人生,与这只蜜蜂又有多少区别呢?从出生到死亡,折腾了几十年,却也说不清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说不清楚自己这辈子究竟是为了什么。这样虚无的念头一进入脑海,就让他刚才心里的那股子气泄掉了大半,如同铁水浇在寒冰上一下子冒出无数的雾气,这两种念头在脑子里的交锋也让他心烦意乱。
他将那朵花扔在地上,用鞋尖将它碾的粉碎。花园里的美景并没有如同他所期待的那样让他平静下来,反倒是让他更加焦躁。在他彻底失去耐心以前,那个仆人带着阿尔方斯的答复回来了。
“他说他很忙?”吕西安听到自己的音调都变尖了,“他不愿意回来吗?”
“阿尔方斯少爷说,他一刻钟之后有个重要的会议,因此他不能来见您€€€€不过他委托我给您带来问候,”仆人尴尬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关于,嗯,您受伤的那件事,他已经知道了。”
“那么他还是不愿意回来?”
“阿尔方斯少爷说,他大概晚上八点左右会回来。”
吕西安无力地挥手让仆人退下,他懒得去猜测阿尔方斯究竟是真的事务繁忙,还是找理由躲着他。无论如何,阿尔方斯说了八点钟会回来,那么他就等到八点,到时候总要让这混蛋给他一个说法!
他在花园里一直坐到日头西斜,方才回到房子里,让仆人给他准备一顿简单的晚餐,没有准备酒水来配菜€€€€这会他只喝得下清水。吃饭的时候他一直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以至于当仆人撤下餐盘时,他连晚餐吃了什么也不记得了。
八点钟又过去了一刻,前院里终于传来吕西安等待许久的车轮声。吕西安定了定神,在椅子上挺起腰,看着阿尔方斯将要走进来的那扇门。
门打开了,银行家大步流星地走进餐厅,他脸上的神色漠然而疲惫。令吕西安惊讶的是,他身上穿着精致的晚礼服,胸前还佩戴着曾经得过的全部勋章,就像是在炫耀似的。
“您为什么穿成这样?”吕西安愣愣地看着阿尔方斯。
“杜€€瓦利埃府上今晚不是有舞会吗?”阿尔方斯上下审视了一番吕西安,似乎尤其对他缠着绷带的左臂不满意,“难道您不记得了?”
吕西安终于想起来他似乎在几天前见到过这场舞会的请帖,但这些天发生了太多事,他已经把这件事情完全抛在脑后了。
“我不想去。”他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的绷带,“您没看到我受伤了吗?”
“只要您穿一件宽大点的外套就能遮盖住。”阿尔方斯不在意地耸耸肩,似乎把吕西安当作一个无事发脾气的孩子,“再说只是去舞会上露个面而已,您又不是一定要跳舞。”
吕西安气的浑身发抖却又不敢发作,他感到自己像是阿尔方斯养的一条狗,想要咬主人一口,却又害怕被打一顿。他低下头去掩饰自己脸部肌肉的颤抖,“您想去就自己去吧,别管我了。”
“正因为您今天遭遇了刺杀,所以才有必要在公众场合露面,表示自己毫不在意,事情一切如常,不然别人会觉得您心虚了,害怕了。”阿尔方斯看了看餐厅一角的座钟,“您半个小时能换好衣服吗?”
“一切如常?”吕西安用右手猛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器皿,花瓶和烛台都震颤起来,“您知道总理今天下午要我辞职了吗?您管这个叫做‘一切如常’?”
阿尔方斯微微皱了皱眉,但并没有表现的太过惊讶,“他怎么和您说的?”
“他觉得我像是一个铁锚,要拉着整个内阁沉到海底去,为了大家好,我应当主动辞职。”重复这些情况让吕西安感到一种极大的痛苦,“他给了我两个安慰奖€€€€去奥匈帝国或是西班牙当大使,抑或是去阿尔及利亚做总督。”
阿尔方斯拉开餐桌边的另一把扶手椅,坐在上面,“那您准备选哪个?”
“我哪一个都不想选!”吕西安再次拍了一下桌子,“我不想离开巴黎,一个政客被赶出巴黎,那他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注意您的脾气,用不着大喊大叫或是拍桌子。”阿尔方斯的语气平淡,但听上去自有一种不可抗拒之意,吕西安感到自己的气势一下子就被盖了过去。
银行家从烟盒里掏出一根雪茄,拿起桌上的一把餐刀,像杀鸡似的切下雪茄头,用烛台上的蜡烛点燃雪茄,用力吸了一口,“既然您不想离开,那就别离开。”
吕西安心里一喜,“那您是说€€€€”
“您辞职以后就在议会里做个反对派议员吧。”阿尔方斯把一块烟灰弹到雪白的桌布上,在上面烧出一个大洞来,“做了半年的部长,您自己应当也明白了,您做反对派更合适€€€€毕竟您搅黄某件事的能力,比做成某件事的能力可要强太多了。”
“您这话听起来是在怪我?”吕西安气的脸色发白,“难道我为了推动您那个劳什子法案还不够尽心尽力吗?我现在是全国最不受欢迎的人!您知道我上街时那些人对我喊些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阿尔方斯的语气里已经不剩下一丝温情,“我只知道如果您真的尽力去推进《金融现代化法案》,那么一切就不会是如今这个局面。”
吕西安被这样无耻的指责打了当头一棒,当他终于意识到对方的意思时,怒火几乎要从他肋骨的缝隙喷涌出来了,“这明明是因为您欲壑难填!您自己经营不善,就要让全国的民众来给您补上窟窿。现在事情不妙,您一下子就调转方向,把我扔下来受人羞辱……不,不行,我不能接受!”
“那您想怎么样呢?”阿尔方斯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看得出来他已经对这场谈话十分不耐烦了。
“我要您帮我留在内阁里。”吕西安犹豫了片刻,鼓起勇气说道,“我不能这样耻辱地辞职。”
“这我恐怕做不到。”阿尔方斯打了一个哈欠,“我没有任何政府职务,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公民而已。”
“一位能决定内阁人选的普通公民。”吕西安感到左臂的伤口传来一阵疼痛,他微微活动左手的手指试图缓解这种痛感,却收效甚微,“所有人都知道我这个部长的任命是因为您€€€€”
“好极了,我真高兴您还记得这一点。”阿尔方斯从阴影当中露出来的那半张脸上挂着冷酷的微笑,“既然您还记得这一点,那么您就应当多表现出一点感恩,而少提点要求。”
“我不是说€€€€”吕西安试图辩解,然而阿尔方斯却伸出一只手阻止了他。
“既然您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那么我也就和您开诚布公€€€€我现在没工夫管您。”银行家用力将抽了一半的雪茄在餐桌上按灭,“我现在手里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我没办法分心来管您的事情。别忘了,我们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如果伊伦伯格银行出了问题,那么我们大家都没有好果子吃。您提到了您这个部长的职位是靠着我的缘故才得来的,那么您也就一定能明白,如果没了我的支持,您是坐不稳这个位置的。”
“那我该怎么办?”
“去马德里,去维也纳,去阿尔及利亚,或者留在巴黎当反对派,随您的便,在我看来,这几个选择都没有多大区别。”阿尔方斯又打了一个哈欠,“等我解决了手里的麻烦,您会回到内阁里的,不用担心。”
“那要是您解决不了呢?”吕西安几乎在问出这个问题的一瞬间就后悔了,但覆水难收,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问下去,“如果您的麻烦越来越大呢?”
阿尔方斯上下打量了一番吕西安,“为了您自己好,我建议您还是祈祷这种情况不会发生吧€€€€如果您还记得该怎么祈祷的话。”
他又指了指座钟,“已经过了十分钟了,还剩下二十分钟了,我建议您抓紧时间去换衣服。”
“我说了我不想去。”吕西安最后挣扎了一下。
“事到如今,您觉得您还有选择吗?”
或许他还真有一个别的选择,吕西安心想,但他还是别扭地站起身来,朝房门走去。
第200章 最后的华尔兹
吕西安换好衣服下楼时,并没有看到阿尔方斯的影子€€€€有几份紧急电报刚刚送来,银行家去书房处理了,他让仆人转告吕西安,让后者在图书室里稍后片刻。
然而这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时钟单调的机械声不断响着,分针和秒针转了一圈又一圈,而阿尔方斯一直没有出现。吕西安在一个书架上找到了一本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漫不经心地随手翻看了一会,就斜靠在扶手椅上睡着了。
他是被阿尔方斯从睡梦中摇醒的。他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在椅子上动了动,转头看向钟表的方向:已经十一点四十分了。他喘了一口气,感到自己这才初步清醒了过来。
“我们该走了。”银行家将帽子递给吕西安,看他还有些发呆,就将帽子直接塞进了他的怀里。
“已经这么晚了,不然就不要去了吧。”吕西安甩了甩脑袋,他感到自己大腿和后背的肌肉一阵阵酸痛,他的身体正在向大脑发出要求,要到床上去睡一觉。
“舞会要举行到后半夜,现在正是人最多的时候。”阿尔方斯对此十分坚持,从银行家的语气来看,若是吕西安不愿意去,阿尔方斯是不介意让人用担架把他抬过去的。吕西安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他就像是妓院里的一个妓女,被无情的老板逼迫着在身体不适的日子里也要去接客。这个想法让他有点想要发笑,但心里的酸涩感几乎在一瞬间就打消了他的这个念头:这种事情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当然可以当作笑谈,可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实在是可悲了。
他顺从地站起身来,跟在阿尔方斯后面,走出了宅邸大门。夏日已经到了末尾,在这样的午夜时分,外面的空气已经凉了下来。轻柔的凉风吹的花园里的树叶簌簌作响,还带来了马厩里马的嘶叫声以及外面街道上卖柠檬水的小贩的叫卖声。在上车前,吕西安抬起头扫了一眼天空:天空中的星星并不算太多,只有稀稀拉拉的几颗在青黑色的背景上闪烁着胆怯的微光。
马车里光线昏暗,吕西安感到自己像是和阿尔方斯一起被放进了一个棺材里,每当马车驶过街边的一盏路灯时,车厢里就骤然亮起来,照亮对面阿尔方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阿尔方斯和他之间的距离是这样近,他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呼出的热气,而只要他的脚动一下,就免不了要碰上对方的脚。可虽说如此,在精神上两个人却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障壁,他不由得暗自揣度阿尔方斯的心思,“难道他生气了吗?难道他知道了什么?难道他想要抛开我,就像扔掉一双破了口的手套?”
突然,他感到自己的脚被阿尔方斯碰了一下,这个短暂而骤然的碰触让他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究竟是无意为之,抑或是某种信号?这时路灯的光线恰好照进车里,于是吕西安看到了阿尔方斯眼睛里闪耀着的亮光,亮的如同一团火焰。
在他反应过来以前,阿尔方斯已经如同一只扑食的猛兽一般,猛地扑到了他的身上。阿尔方斯的嘴唇热的如同得了疟疾的人,顺着吕西安的脖子一路向上,终于找到了嘴唇的位置。同时银行家的手揉乱了吕西安的衬衣,粗暴地解开扣子,差一点将它们从衬衣上扯下来。吕西安犹豫了片刻是否要挣扎,但在他的脑子作出反应以前,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屈服了。
当一切结束以后,马车距离杜€€瓦利埃府上大约还剩下十分钟的车程,于是阿尔方斯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把空间和时间留给吕西安来整理自己的衣着。在整个过程当中,两个人除了发出那些无意义的声音以外,没有说出一句话。
车子驶入了杜€€瓦利埃府邸的前院,吕西安对这里已经很熟悉了。过去他曾经是这里的常客,府邸的男女主人总是不厌其烦地邀请他来用晚餐或是喝茶,但自从府上的两位小姐一朝同时出嫁以后,这样的邀请就一下子少了许多。这座富丽堂皇的宅邸院子里为今晚的舞会铺上了红地毯,从大街上就能看得到窗户里的灯火辉煌,听到华尔兹舞曲悠扬的音乐声。但对于知晓一切内情的吕西安而言,这样的繁华盛景看上去更像是一种嘲弄,浮华的气味在空气里回荡着,就如同在一大片平静的水面上泛起的行将消逝的最后漩涡。这座宅邸自从在拿破仑时代完成算起,已经更换了几次主人,在那些旧主人失势以前,他们难道没有在同样的地方摆出过同样的排场吗?“永恒”在这世上从来不存在,一切都有个尽头,只是人们过于关注眼前的事情,他们低头看着眼前的路,却不愿意花一秒钟抬头看看这条路是不是通向万丈深渊。
他们一进去前厅,就吸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好奇的目光,厌恶的目光和谄媚的目光混杂在一起,如同各种下脚料被放在一只锅子里炖煮,煮出来一锅黏糊糊的杂碎汤。杜€€瓦利埃夫妇分别身处厅堂的两边,见到吕西安和阿尔方斯到来之后,就各自从不同的方向靠了上来,事实上,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的并不只是主人夫妇,还有各式各样的人物都朝着门口的方向挪动,如同一条条小溪,聚合在一起就形成一条势不可挡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