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开嘴想要回应,可他的脑子却突然停止了运转。如同《皇帝的新衣》当中那个可笑的君王,他不着寸缕地站在台上,被所有人嘲笑着,沦为笑柄。
他想到了之前那些人:勒内€€戈布莱总理;德€€索朗维尔将军;格雷维总统和总统的女婿€€€€他曾经在这个讲台上无情地羞辱过这些人,让他们身败名裂,如今他似乎也站在了这些人的位置上。这是命运给他开的某种恶劣的玩笑吗?
一股酸涩的感觉涌上心头,而他几乎在同时就反应过来,这种感觉的名字就叫做“屈辱”。
第197章 世态炎凉
议会这一天的会议结束之后,吕西安乘车回府。刚一回到家,他就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面,他气的浑身发抖,一肚子邪火想要发泄出来,却又不想让仆人看了笑话,于是只能自己一个人在书房里生闷气,气的连自己的肝脏都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他坐在书桌前,用一把裁纸刀在昂贵的红木桌面上划出印记来,这张桌子与房间里的其他家具一样,都是阿尔方斯挑选的,之前曾经摆在某位公爵或是亲王的宫殿里,如今也成为了暴发户的财产。这座宅子的每一处都充满了阿尔方斯的气味,一切都按照银行家的喜好布置,甚至连门房和马厩里的小弟都知道谁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当他们向他吕西安鞠躬,给他送早餐,清理被夜间的荒唐事情弄的一团狼藉的床铺时,他们会嘲笑他吗?恐怕会的:一个堂堂的男子,男爵,国会议员,百万富翁,实际上却是个出卖自己身体的小白脸,和那些贫民窟里的流莺相比唯一的区别,就是她们要价一次五法郎,而他要的可多的多!
而如今看来,阿尔方斯从这笔交易当中得到的不仅是他的肉体,还包括他的尊严,他的名誉,他的一切。他像是以撒出卖长子权一样在契约上签字,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当作抵押,从银行家那里换来了一笔贷款,也让自己沦为了这位债权人的棋子€€€€而在棋局当中,除了国王以外,任何的棋子都是可以被牺牲的。
外面的天色逐渐变得晦暗,而他的政治前途似乎也正在变得黯淡下去€€€€《金融现代化法案》几乎得罪了所有的阶层,除了阿尔方斯和他的小集团以外,没有人乐见于阿尔方斯€€伊伦伯格掌握如此大的权力。那些对此不满的人或许不敢直接攻击阿尔方斯,可对于抨击他吕西安可没有丝毫的顾虑,如今他已成为众矢之的。
政治上的动荡还引发了经济上的连锁反应,市场的信心达到最低点,财政部里已经有不少人大谈起经济衰退的迹象,股市崩溃似乎即将发生。而就业市场也不容乐观€€€€全法兰西的失业人数可能已经突破四百万!而这一切最终都是要由他这位财政部长来承担责任的。
阿尔方斯将他拱到这个位置上,显然是要充当替罪羊的€€€€这个想法令他有些无奈,却也有些淡淡的伤心。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对阿尔方斯不再抱有什么期望,但似乎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自己对于阿尔方斯而言,至少是具有某些特殊性的,可或许这也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而已。他感到胃里冒着酸水,似乎有人冲着他的肚子打了重重的一拳。在这场光怪陆离的戏剧里,他本以为自己是主角,可演到高潮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戏里的小丑。
他不得不开始考虑起那个他一直不愿意考虑的可能€€€€他的政治生命将会结束,而阿尔方斯的金融帝国或许也要被巴拿马运河这个无底洞拖垮。前方的深渊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而他所乘坐的这列火车依旧在向前飞奔。难道一切就要结束了?这个苦涩的念头让他恐惧,一个人在得到了这样多的东西以后,又怎么能忍受失去它们之后的生活呢?命运给了他这么多,却又戏剧性地要将它们连本带利地收回去,这不公平!
也许当真到了跳船的时候?他又想起来自己藏匿的那些运河公司的文件,如今它们正藏在安全的地方€€€€他在另外一家小银行里用假名开了一个私人保险柜,将那些文件锁在里面,它们就是他的救生圈。可面对惊涛骇浪,这个救生圈足以让他平安上岸吗?不,他要的不止是平安上岸而已,他不愿意回到乡下或者去国外,靠着几百万财产就这样退休,他尝过了权力的滋味,他不愿意就此和权力分手€€€€可他究竟该怎么做?
窗外传来马车的声音,吕西安知道是阿尔方斯回来了,于是他坐直身子,等着阿尔方斯来见他,却怎么也等不到人。二十分钟以后,一位仆人敲门进来,告诉吕西安€€€€伊伦伯格先生请他去餐厅吃晚餐。瞧啊,他在自己的府邸里,却要被别人邀请去餐厅吃晚餐,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清楚地说明谁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吗?
当他来到餐厅时,阿尔方斯已经开始用前菜了,银行家朝他轻轻点了点头,并没有开口打招呼的意思。
吕西安压抑住心里的不快,在阿尔方斯对面坐下,连着喝了三杯冰镇的香槟酒,“白天在议会里发生的事情,您都听说了吧?”
“嗯,”阿尔方斯放下刀叉,“我听说您今天发挥得不如平时。”
吕西安愣了一下,随即就涨红了脸,“所以您觉得这局面是我的责任吗?”
“在议会里发言的是您,不是吗?”阿尔方斯今天的态度异常冷淡,“您应当向那些议员们说明,《金融现代化法案》是真正利国利民的举措,任何脑子正常的人都应当投赞成票。”
“我可没办法颠倒黑白!”
“那就说明您没有做好自己的工作。”
“我的工作?那么您的工作呢?”吕西安用力将酒杯放在桌上,“您总是说有多少议员欠您的人情,或者有把柄落在您手里,那么现在您怎么还不用?为什么我在国会里看不到几个对这项法案有热情的人?”
“那些人情和把柄并没有我之前想的那么好用。”阿尔方斯干巴巴地回答,他的脸色阴沉至极。
“那您之前为什么不说?”吕西安的声音都变得尖利起来,“您推着我在前面冲锋,现在一句轻飘飘的话就把自己择出去……您知道您把我留在了一个多么困难的境地里吗?”
“够了!”阿尔方斯突然将酒杯用力扔向餐厅对面,杯子撞在对面墙上,一下子就化为了碎片,向四面八方飞溅开去,“您以为您是唯一一个处境困难的人吗?我每天要处理的麻烦比您多的多!”他将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来,“而且要是没有我帮忙的话,您的处境比现在还要困难的多€€€€所以别再向我我抱怨了!”
银行家说完就大步离开,留下吕西安一个人在椅子上呆若木鸡地坐着。
之后的几天里,阿尔方斯再没有回宅邸里过夜,而吕西安每天都可以听到市面上那些反对他这个财政部长的吵嚷声。左派和右派众口一词,指责他所属的小集团的贪婪,滥用职权,甚至称他正在“扼杀法兰西这个国家”。当他的马车在街上驶过时,街上的群众都向着马车发出嘘声和嘲笑声;而每次他和上流社会的女士们相遇时,她们都做出一副气的发抖的样子,仿佛他吕西安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歹徒似的。
在刚开始面对这些攻击和敌意时,吕西安还能勉强保持冷静,在公众场合面带笑容,装的似乎对此毫不在意,似乎在部长阁下眼里,所谓的反对风潮不过是一种荒唐的幼稚病发作罢了。然而这样的举动却起到了反效果,人们本以为他会因为全民的反对而狼狈不堪,如今他这样满不在乎的样子,令公众的怒火得不到发泄,只能越烧越旺。于是一周以后,抨击吕西安€€巴罗瓦已经成为了巴黎城里新的时尚,那些原本对政治不甚热心的人都开始赶起了时髦。所有的沙龙里都在讲他的笑话,小巷子两边的墙上都被人用粉笔画上了讽刺画,其中大多数的内容都是他在吞咽某种棍状的物体€€€€“吞剑专家”的雅号此时已经传遍欧洲。
即便在内阁里,吕西安获得的支持也很有限€€€€在滑稽剧院的一场表演上,一个丑角演员公然在舞台上叼着一根莴苣,还做出享受的表情,而台下则爆笑如雷。吕西安试图让内政部长封杀这个剧团,但对方却以“言论和出版自由”的理由让他碰了一个软钉子。看起来所有的人即便不是他的敌人,也似乎打定主意站在岸边看他的笑话。
在财政部当中,他权威的解体也已经全面开始,公务员们对他的指示阳奉阴违,似乎他们已经确信这位部长已经干不长久,因此也就没必要把他的命令当作一回事了。之前他的办公室门口挤满了访客,信差,下属和请愿者,如今却是门可罗雀,寂静的如同坟墓一般。当这些人离开他身边之后,他手里那宝贵的权力就也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一位政客有了权力可以高大如朱庇特,可当这些权力烟消云散之时,他的身影也就相应地缩水了。
到这周末的时候,坊间纷传总理已经打算解除吕西安财政部长的职务,不仅如此,为了一劳永逸地将他从政治的中心驱逐出去,总理打算任命他担任驻西班牙的大使,或者是阿尔及利亚的总督€€€€两个地位显赫,却对巴黎毫无影响的职位,这简直与流放无异了。
八月二十五日,在爱丽舍宫的花园里,总统夫人举办了一场游园会,内阁的所有部长都收到了请柬。虽然情绪低沉,但吕西安还是强打精神,要去那里露面,对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的家伙投去平静而轻蔑的目光。他要告诉这些鬣狗和秃鹫,他还没那么容易被打垮呐!
他从财政部的办公室出发之前,还装模作样地告诉一个低级秘书,要秘书处把紧急的公务放在桌面上,他回来就看。虽然连他自己也知道,在这个时候,恐怕早已经没什么紧急公务需要他来处理了。
爱丽舍宫花园的树梢挂着丝绒装饰,虽然并不是什么大日子,可总统夫人却把花园打扮的像过节一般。在巨大的玻璃温室里,女士们在花草中间支起了小桌子,她们要在这里举办一次慈善义卖会,所得的欠款要交给“圣徒之家”修道会,用于城里孤儿的保育。在温室的中央摆放着一尊巨大的盆景,那是古代巴比伦空中花园的想象模型,用陶瓷搭成的小建筑上面缀满了玫瑰,马鞭草,牵牛花和石竹花,这也是今天义卖会的商品之一。
吕西安慢步穿过温室,一路上他遇到了许多相识的面孔,而这些人都不约而同地对他视而不见。他装作一副感兴趣的样子,浏览着铺着红色丝绒桌布的长桌上摆放的商品:古玩,装饰品,中国绸缎,精巧的各种玩具以及五颜六色的花朵。
他走到一位打扮成卖花女模样的贵妇前面,“夫人,一束玫瑰多少钱?”他故作轻松地问道。
那位贵妇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当周围人的目光都被吸引来之后,她才抬起眼珠子,大声说道:“一束五法郎。”
吕西安挑起眉毛,“这么贵?”
“整个法兰西马上都是您的了,五法郎算什么?”她故意装出一副乞讨的样子,“部长阁下,给巴黎的孤儿们施舍一点吧!”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令人厌恶的粗俗笑声,吕西安气的两手直哆嗦,他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五法郎的钞票,递给那位贵妇,从她的花篮里拿出一束玫瑰。
那位女士将钞票端详了一番,“什么时候您打算在钞票上印上您的头像啊?”
吕西安没有再理她,他掉头离开,起初他想要马上就离开这里,然而算了算时间,他进来还不到一刻钟,现在离开还是有些太早了。于是他朝吧台走去,打算买一点饮料让自己休息一下。
主持吧台的是总理的夫人,她神色倨傲地接待了这位最新的客人,“您想来点什么?”她的语气里似乎带着一点嘲弄,但吕西安已经见怪不怪了。
“给我来杯酒吧。”吕西安朝她笑了笑。
“我们有白兰地,朗姆酒,还有苏格兰威士忌€€€€或许您想来杯红酒?”她眯着眼睛,“您和我儿子差不多大,我总是不让他喝烈酒的。”
“给我一杯冰镇的香槟吧,谢谢您。”吕西安感到口干舌燥,想要喝些冰的东西。
总理夫人冷笑一声,她走到柜台前,从冰柜里拿出一瓶香槟酒,给吕西安倒了一杯。“我要是您呀,就不会在这个时候喝香槟酒€€€€不然人家或许还会以为这是在庆祝什么哪!”
吕西安淡然一笑,他怀疑自己的脸这时候已经开始有些发白了。在这个庸俗的社会上,捧高踩低是寻常事,他过去得意时享受过众人的追捧,如今要失势了也必然会迎来此类的冷眼,对此他早有所料,可实际遇到的时候依旧感到痛苦不堪。
他背对着总理夫人,小口喝着香槟酒,当酒喝了一半之后,他看到总理夫人的丈夫正穿过人群,朝他所在的方向走来€€€€从总理脸上的表情来看,他是来找吕西安,而不是他的夫人。
总理走到吕西安面前,嘴角朝上抬了抬,或许是想表达亲切,但看上去却是一副讽刺的样子。
“我亲爱的朋友,”他拉着吕西安的手晃了晃,“方便找个没人的地方谈谈吗?”
吕西安点点头,他很清楚总理想要谈的是什么。“我要付您多少钱?”他故作轻松地向总理夫人问道。
“一杯十法郎。”
他掏出两张五法郎的钞票,放在吧台上。
“怎么,您不打算付小费啦?”她开玩笑似的伸出手。
吕西安干笑了一声,又掏出五法郎的钞票,放在她手上。
他跟着总理朝门口走去,身后传来总理夫人和另一位客人的谈笑声€€€€“多可惜啊,少了这一个,内阁里就只剩下丑八怪啦!”
吕西安跟着总理走出了温室,两个人沿着花园的砂石小路朝僻静处走着。上一次他来这里,是为了卡诺总统的就职晚会,他和德€€拉罗舍尔伯爵从宫殿溜到花园里,那一次同样是为了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那一次的细节他已经记得不甚清楚了,但他记得那时很冷,好像是十二月?是啊,在他们去俄国以前,那似乎是两个世纪之前的事情了。
那一天滴水成冰,今天却热的让人难受,阵阵热风摇撼着花园里的橡树,头顶的树枝有气无力地随风摆动着。雷雨云在天边升起,整个城市又闷又热,如同地窖。
他们在花园一角的一张长椅上坐下。“您应当已经知道了吧?”总理率先开口,“议会已经完成了对《金融现代化法案》的审议程序,投票日就定在下个月。”
“我知道。”吕西安理了理头发,看向天边的阴云,黑色的云越飘越近,还有多久会下雨?
“根据目前的情况,大概率这份法案是没办法通过的。”
“这种事在投票之前谁能说得准?”
“如果差距很小的话,当然是存在不确定性的。”总理微微停顿了一下,“但现在的差距很悬殊。我知道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和许多议员谈过了,然而……”
“然而什么?”
“大部分人都不愿意投赞成票,即便是在被威胁的情况下€€€€他们不愿意负这个历史性的责任。”
看来阿尔方斯也失去了他的魔力了,“毕竟还有些时间。”
“是啊,但我们也不得不做两手准备。”总理轻轻摸了摸黄铜的扶手,“如果这份法案没办法通过,那么公众舆论会把这件事当作本届内阁的一次重大失败。那么摆在我们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其一是内阁垮台,其二嘛,”他迅速而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吕西安,“就是某位主管这件事的内阁成员承担起责任来,主动辞职。”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所以您是希望我在《金融现代化法案》被否决之后引咎辞职吗?”他将自己的脸微微转向侧面,以防自己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他感到自己的额头上沁出冷汗来,可他却忘记了自己把手帕放在哪里了。
“不,不需要引咎。”总理摇了摇头,“您可以用一个别的理由€€€€比方说个人原因啊,或者您打算休息一段时间啊,这些都可以嘛!”
“好吧,”吕西安捏了捏拳头,用尽可能称得上是沉着的语气说道,“如果到了那个时候,我会辞职,回议会里去当一个普通的议员的。”
“嗯,关于这一点,我还没和您说完呢。”总理像道歉似的朝吕西安弯了弯腰,“请您别见怪,我就直说了€€€€在这样的一场风波以后,您如果还留在议会里的话,对谁都没好处:舆论不会愿意轻易放过您,您会成为他们抨击本届内阁的一个长久的话题,就像是一个愈合不了的伤口一样,不停给我们放血;而您的名誉受损,下一次选举的时候也很难再当选了。”
“那您希望我做什么?”
“您有没有考虑过去国外当大使?我知道您在外交事业上很有心得。如今我国驻西班牙的大使空缺了一个月,驻奥匈帝国的大使下个月也要离任,如果您愿意去马德里或者维也纳的话,一切都好安排。”
“我没想过这个。”吕西安微微撇了撇嘴,“马德里和维也纳,我也都不怎么感兴趣。”
“那阿尔及利亚总督呢?”总理接着问道,“这块殖民地的面积是法国本土的四倍,而且您在那里享有全权,基本上和皇帝差不多了,您在阿尔及尔想做什么都可以。担任过这个职务的有元帅,也有公爵,这算是一项巨大的荣誉了吧?”
“算是吧。”吕西安抿了抿嘴,“您能让我考虑一下吗?毕竟离议会投票还剩下一段时间呢。”
“当然没问题!”总理笑呵呵地站起身,再次和吕西安握了握手,“无论有什么问题,您都可以和我来谈……有些事情我也是不得已,请您原谅,我希望您日后能够万事顺遂……”
他拖着步子走了,消失在花坛的后面。
第198章 暴风雨
当总理离去之后,吕西安并没有马上站起身来。虽说他用了全部的力气让自己在刚才的谈话当中尽量显得宠辱不惊,但现在他还是隐约感到两腿发软,恐怕若是现在非要站起来,也站不稳当,有可能叫偶然碰到的路人看了笑话。
他靠在长椅的靠背上,一边看着温室那边热闹的景象,一边不由自主地开始出神。在他的政治生涯当中,他一路高歌猛进,如今这个势头戛然而止了€€€€或许是一幕的结束,也可能是整出戏要就此散场。令他难以接受的是,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他自己犯了什么错,完全是为了阿尔方斯的利益:银行家想要丢车保帅,于是吕西安就被牺牲了€€€€棋手怎么会在乎棋子的想法?
虽说他的这个财政部长的职位算是阿尔方斯赏赐给他的(他本人在此以前并没想过主管财政部),因此阿尔方斯如今想要收回去也算不得是多么过分,但他心里依旧对阿尔方斯颇为不满€€€€如果阿尔方斯一开始就打算找一个人成为替罪羊,那么他为什么不选择其他的棋子呢?例如杜€€瓦利埃先生,此公想必不会介意做几个月的财政部长再退出政坛,反正他那个议员的席位不过是为了充数的。若是他吕西安现在主观的是外交,那么自然也就和这一滩浑水扯不上什么关系了。
《金融现代化法案》的投票日既然已经定了下来,那么也就意味着一个月之后,一切就都结束了。他虽然不喜欢总理,但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给予他的出路完全称得上是慷慨了€€€€大使的职位体面又尊贵;总督的职位则可以让他在殖民地假扮皇帝,就像是小孩子玩过家家一般。对于退休的政治家而言,这二者都是最为优厚的安排€€€€可是他才不过二十四岁啊!一位二十四岁的“退休国务活动家”,难道这就是他之后的身份?
他看到从温室那边投过来的窥探眼光,那些之前对他奴颜婢膝的,试图成为他的朋友的人,如今正伸长脖子,竖起耳朵,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内心里却盼望着看他的笑话哪。不,他可绝不能让这些家伙得偿所愿,即便他要从舞台上下去,也要走的昂首挺胸。他感到自己腿部肌肉又有了些力量,于是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沾上的灰尘,缓步朝花园的出口走去。
他在爱丽舍宫门前坐上了自己的马车,此时他的脑子已经不怎么运转了,这令他的情绪平复了一些,只是从心灵深处还传来若隐若无的隐痛。他懒懒地看向窗外,阴云已经飘到了头顶上,天空中传来沉闷的雷声,如同无数门火炮正在远处开火。一道日光从云层的缝隙间洒在大街上那些四处乱跑,试图寻找一个地方躲雨的行人头上,显得格外凄凉。
他敲了敲前面的车窗,“我们去部里躲一躲雨吧。”他对车夫说道。
这命令下的的确及时,当他们驶到杜伊勒里公园旁边时,豆大的雨滴就开始从空中落下,打得公园里那些橡树的纸条在空中不住地颤动。马车驶到财政部的入口时,空前猛烈的雷阵雨已经落到了巴黎城的头顶上。
吕西安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待雷雨的结束,他站在窗边,望着下方已然变成了一片泥沼的街道,这些铺设好的大街虽然安装了最好的排水系统,但在这样的大雨当中也不可避免地变成了一条条流淌着黄色的泥浆水的河流。那些还留在外面的行人正徒劳地举着被狂风吹得变形的雨伞,小心翼翼地试图在泥水中寻找一个立足之处,就如同水灾当中那些被困在屋顶上的受灾者似的。
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他终于有心情思考一下那个关键的问题:下一步究竟应当怎么办?他想到了夏尔€€杜布瓦€€€€这个一直以来给了他很大帮助的助手€€€€或许他应当将夏尔叫来一起商量一下?可这也就意味着要将他如今的处境对夏尔和盘托出,他不确定这是否是个明智的选择。或许夏尔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的第一反应是要保全自己?这一点也不难理解,就连吕西安自己也认为,若是他处在夏尔的位置,八成是要这样做的。在海战中,战舰上的军官们或许会选择与舰同沉;可是在政界这片变幻莫测的大海上,一艘船即便是进了一点水,船上的人也会一窝蜂地跑去给自己找救生艇的。他不应当高估夏尔的忠诚,就如那句老话所说的€€€€永远别抱有希望,这样就永远也不会失望。
但是,他或许可以不和夏尔沟通,却不能不和阿尔方斯谈谈这件事€€€€毕竟这一切都是阿尔方斯挑起来的,而到了这个地步,解铃还需系铃人,除了阿尔方斯以外,也没人有能力把他从这个泥潭当中拯救出来了。
他决定尽快和阿尔方斯进行一次谈话,最好就在今晚€€€€他要弄清楚阿尔方斯如今到底打算怎么做?银行家的手里还有没有他不知道的底牌?阿尔方斯是要继续硬着头皮推进《金融现代化法案》,还是知难而退?如果是后者的话,吕西安是否会成为被牺牲的那个棋子?
除此以外,另一重忧虑依旧在吕西安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即便阿尔方斯有帮助他的意愿,可银行家还有这样做的能力吗?从目前的情况来看,阿尔方斯所面临的麻烦可不比吕西安少。阿尔方斯的权力来自于他的金钱,银行家在政界的影响力是他的金钱帝国投下的长长影子,可如果本体不存在了,影子还能留下来吗?
阿尔方斯或许很快就会垮台€€€€这个念头让吕西安感到一阵惶恐,他甚至觉得这个念头有些可笑。可换个角度想一想,拿破仑皇帝在1812年还处在他的巅峰,统治着从里斯本到华沙的整个欧洲,谁能想到两年以后,联军就进入了巴黎呢?还有更近一些的例子,在1869年时,谁能想到拿破仑三世皇帝在一年之后就要倒台?谁能想到强大的法兰西会被她当初的手下败将普鲁士无情地羞辱呢?盛衰兴亡,此起彼落,有时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罢了。
若是阿尔方斯完了,那么他也就完了€€€€除非他能在这之前找到一个新靠山,一个像阿尔方斯一样强大的新靠山。而这个人选也是唯一的,那就是唯一一位能够和阿尔方斯分庭抗礼的银行巨头,交易所的“叶卡捷琳娜大帝”,著名的罗斯柴尔德夫人。他手里的那些巴拿马运河的文件,是罗斯柴尔德夫人梦寐以求的武器,而这样的武器只有罗斯柴尔德夫人能够运用€€€€如同一把巨剑,只能由一位巨人来挥动,只有罗斯柴尔德夫人,才能够最大限度地利用这些文件,将阿尔方斯一劳永逸地击垮。
吕西安感到自己的脑子像是被这个念头烫了一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呀?他想要打垮阿尔方斯?难道阿尔方斯会成为他的敌人吗?
反正他总是要破产的,那么为什么不趁你还有机会的时候救你自己呢?脑袋里的那个恶魔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吕西安感到口干舌燥,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柜子前,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喝下去之后却只感到恶心。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然后又是一阵沉闷的雷声,他感到自己快要透不过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