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 第150章

“然而您已经失去了民众的支持:根据今天早上《费加罗报》发表的民调,您的支持率在所有的内阁阁员当中排名最低,甚至比邮政部长还低。”

“两周前邮政部长才被曝光和他的儿媳妇闹出了令人难以启齿的丑闻,”吕西安捏紧了拳头,“您是要告诉我€€€€我现在比他还不受欢迎?难道法国人都疯了吗?”

“我想您和我一样清楚,在政治当中并没有公平可言。”夏尔站起身来,去柜子边上倒了两杯白兰地酒,将其中的一杯递给吕西安,“现在无谓去想这些了,您应当想想自己以后的出路€€€€您不能以一种声名扫地的方式离职,否则您以后就再也没有什么政治前途可言了。”

“您觉得我还有政治前途可言?”

“这也说不好,在我们这个国家,过去的一百年里什么事情没发生过?”夏尔喝了一口酒,“路易十八在大革命时期抛弃自己的兄长仓皇逃窜,在各国如丧家之犬,谁能想到二十年后他还能重登大宝呢?路易€€波拿巴在三十年代的时候被报纸和政界当作小丑,可二十年后他不也做了皇帝吗?我们这个国家把政治彻底的戏剧化了,各种戏剧轮番上演,今天A唱主角,明天就轮到B,这种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了€€€€您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可我并没有耐心等二十年。”吕西安揉了揉太阳穴,“他们是天潢贵胄,好几百万人会仅仅因为他们的姓氏就支持他们,而我不一样。”他很清楚,如果他不能趁现在还有机会时从一株攀附的藤蔓变为一棵坚实的大树,那么等到他脸上长出第一根皱纹的时候,他的政治生涯就要宣告完结了€€€€就像是那些交际花在年老色衰之后过气一样,往后的余生只能用来怀念那些已经过去的好时光。

“如果这样的话,那么我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了。”夏尔轻轻转着手里的杯子,吕西安看到自己模糊的影子倒映在琥珀色的酒液里,像是某种被困在其中的远古昆虫。他想起了在哥本哈根他买来当作礼物的琥珀镇纸€€€€当德€€拉罗舍尔伯爵离开巴黎的时候,他把那镇纸带走了,还是随手扔进了垃圾箱里?

“在我们进行接下来的谈话之前,我想确认一个问题。”吕西安紧紧地盯着夏尔,他满意地看到对方被自己的目光弄的有些不适地在椅子上动了动,“您一直是阿尔方斯的人,对吧?”

“自从我离开了报馆,就是您在给我付工资了。”

“是部里在给您发工资,换句话来说,是纳税人在给您发工资。”吕西安纠正道,“这也就意味着您拿这些钱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因此我觉得这不算是个有意义的回答。”

房间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像是教堂的忏悔室,两个人隔着桌子面对面地看着对方,各怀心思。

终于还是夏尔首先打破了沉默,“我没有做过任何对您不利的事情。”他干巴巴地解释道。

“您也没有做过任何对他不利的事情,”吕西安撇了撇嘴,“您需要利用他的影响力,这一点我完全理解。”

“我对此非常感激。”

“那么,如果我告诉您,这样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呢?”吕西安故意停顿了一下,确保自己得到了夏尔全部的注意力,“如果我告诉您,阿尔方斯的影响力用不了多久就要像春日里的积雪一样,转瞬间就消失无踪,那么您会怎么想?”

“我会觉得您是发了烧在说胡话。”夏尔笑了几声,每一声都比前一声声音小些,“这是一个玩笑,对吧?”

“我看起来像是有心情和您开玩笑吗?”

“可是,这怎么会呢?”夏尔的眼睛瞪得老大,吕西安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语气当中的惊愕€€€€看上去夏尔对阿尔方斯的秘密一无所知,如果是这样,那么也就意味着他在这场谈话当中占得了先机。

“为什么不会?古代的银行家富格尔家族和美第奇家族也曾经富可敌国,如今除了厅堂,纪念柱和艺术品以外,在哪里还能找到他们的踪迹?”吕西安往前倾了倾身子,“请允许我问您一个问题€€€€国王和皇帝的权力来自于他们的姓氏;议员和总理的权势来源于那些写着他们名字的选票;军队的权力来自于他们手里握着的步枪和刺刀€€€€那么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先生不过是一位普通公民,他的权力的来源是什么?”

夏尔不耐烦地撇了撇嘴,“他的银行,他的钱,您是在明知故问啊。”

“是啊,他的银行,他的钱。”吕西安点了点头,“巨人安泰的力量来自于大地,因而赫拉克勒斯将他从地面上举起之后就能轻松扼死;参孙的神力来自于他的头发,当非利士人将它剪去的时候,他就与凡人无异了。”

“您要和我说的就是这些人人都知道的事吗?”夏尔摇头,“那么现在谁会把这个巨人举起来,或者是剪掉他的头发呢?”

“当然不是,我只是想让您考虑一个问题:人人都觉得阿尔方斯有钱,但他们并没有看到过伊伦伯格银行的资产负债表……他们只是因为阿尔方斯€€伊伦伯格过去有钱,就下意识地认为他现在依然有钱,而未来依旧会有钱。”

“那么难道您看过他们的资产负债表?”

“我并没有看过,但是我可以确定这张表上的一大块都是关于巴拿马运河公司的。”吕西安压低声音,“这家银行买了很多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票。”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夏尔摇头,“所有人都知道伊伦伯格银行是巴拿马运河公司的大股东€€€€”他突然停顿了一下,“您说的‘很多’指的是多少?”

“成本超过一百亿。”

夏尔微微颤抖了一下,“真是大手笔……不过我想等到那条运河完成的时候……”

“如果我告诉您这条运河永远都完不成呢?”

“不可能!”夏尔差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前些天我还看到报纸上说,运河用不了两年时间就能通航……”

“那条运河只完成了三分之一,并且在可预见的未来都没有完成的可能。”吕西安的语气平淡的让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惊异,“伊伦伯格银行用真金白银买来的股票实际上就是一堆废纸。”

“那这也就意味着……”

吕西安喝了一口酒,“意味着伊伦伯格银行的资产负债表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这个黑洞足以把所有人都吞下去。”他用手指指了指夏尔,又指了指自己,“包括我们两个在内€€€€毕竟我们可是名义上财政部的一二号人物啊。”

夏尔的嘴角微微向下撇,像是果树因为挂满果子而下垂的枝梢,“您有什么证据吗?请原谅,我并不是怀疑您……但我不得不说,这样的指控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伊伦伯格银行可是一贯被认为是我国现金流最为优越的银行之一,他们的投资很少出现问题。”

“假设我有证据的话,您愿意和我站在一起吗?”

“我不是一直和您站在一起吗?”夏尔勉强笑了笑,“我是您的副手啊。”

“别糊弄我,夏尔。”吕西安站起身来,绕过桌子,走到夏尔身前,他突然产生了一股恶趣味,用右手轻轻抚摸起夏尔的发顶来。前新闻记者在椅子上微微缩了缩,但并没有把头扭开,“我是说€€€€真正的€€€€和我站在一起,您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夏尔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希望他真的被震慑住了吧,“那您想要我怎么做?”

“您之前做了那么久的新闻记者,想必和各个势力都有点联系吧。”

“或多或少吧。”夏尔终于把脑袋从吕西安的手下抽了出来。

“我需要您帮我个忙,”吕西安坐在了夏尔的椅子扶手上,他的下身距离对方的身体不过咫尺之遥,他甚至能感受到夏尔呼出的气息落在他的脸上,新闻记者有些不舒服地朝另一边挪了挪位置,但吕西安步步紧逼,他就是要让对方感到不舒服,这是一种心理压制,“我要您给罗斯柴尔德夫人一个口信,说我手里有一些她感兴趣的东西,想要和她当面聊聊€€€€自不用说,这一切都得在完全保密的前提下进行,您做得到吗?”

“我想可以。”

“好极了。”吕西安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事情能尽快办好。”

夏尔拿起酒杯,一仰脖子喝干了杯子里的酒,“这件事我要冒风险的。”

“我知道。”

“那我就把话说明白了吧€€€€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您能得到另外一个有影响力的人庇护,这还不够吗?”

“我们都知道,这远远不够。”夏尔也站了起来,“如果您揭露这件事,会引发几十年来最大的一次政界和金融界的大地震的,这将会是€€€€”

“€€€€彻头彻尾的混乱,是的,我知道。”吕西安耸了耸肩,“但您为什么要惧怕混乱呢?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混乱是阶梯,只有在混乱当中,我们才有向上攀爬的机会。”

“那么您这一次攀爬的目标应当是总理的位置吧?”

“您可以这么认为,”吕西安用典型的官方辞令回应,“但您知道,我不能对此发表任何看法。”

“我理解,”夏尔说,“那么假设您成为了总理€€€€”

“€€€€非常好的假设,请继续。”

“如果您成为了总理,那么一直和您亲密合作的朋友应当有理由期待在您的内阁里占据一个席位吧?”

吕西安眯起眼睛,“您想做部长?”

“不行吗?这似乎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不需要任何工作经验的职位了,一个人需要会驯马才能做马夫,可只要会招手说上几句话就能做部长,既然这样我为什么不行呢?”

“好吧,”吕西安觉得这个条件并不是不能接受,况且如果他做了总理,也需要在内阁里安插几个熟悉的人,“只要您能把事情办好。”

“我难道让您失望过吗?”夏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随即大步走了出去。

吕西安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坐回到椅子上,思考着自己是否走了正确的一步棋?他并不确定夏尔€€杜布瓦是否靠得住,但若是他想要和罗斯柴尔德夫人那边不为人知的搭上线,那么他也只能依靠前新闻记者这个渠道了。希望今天的谈话足以暂时保证夏尔的忠诚€€€€毕竟能让杜布瓦先生一飞冲天成为部长的人,吕西安自忖在这城里恐怕也找不到第二个。

整个下午,他把自己都关在办公室里,装作在看文件,但实际上不过是在发呆罢了。

夏尔直到夜幕低垂时分方才回到办公室,他一言不发地将一张纸片放在办公桌上,又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总共在办公室里停留的时间还不到半分钟。

吕西安用两根手指夹起那张纸片,那是一张名片,被捏的皱皱巴巴的:马克西姆€€萨尔蒙先生,蔬菜商,巴黎中央市场八号。在名片的一角,有人用铅笔写上了几个字€€€€明早八点。

吕西安将烛台拿到办公桌上,他将名片写着字的那一角凑到火焰上,纸片立即开始发黑,然后像是颓败的花瓣一样卷曲起来。他看着名片燃烧,直到快烧到手指时才把手松开。

一只飞蛾从窗缝里飞了进来,它张开双翼,着迷地绕着烛台飞了几圈,在这只贪婪的昆虫眼里,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那诱人的亮光,那是千百年来进化所产生的本能,在这种本能的驱使下,它扑向火苗,在一瞬间就化为一缕淡淡的青烟。这是今晚第一个被黑夜吞噬的牺牲品,但谁又敢说这是唯一的一个呢?

第202章 巴黎的肚子

当深沉的黑夜依旧笼罩着巴黎时,无数的运货马车正沿着巴黎郊区的大道,缓缓朝着城市里驶来。拉车的马低着头,如同古时候那些麻木的农奴埋首在田地上耕作一般,连续而又迟缓地拉着沉重的货车,而车上那些握着缰绳和鞭子的车夫,则靠在身后的货物上假寐着。黯淡的煤气灯挂在灯柱上,有气无力的黄色灯光照亮了车子上的货物€€€€萝卜,豌豆,白菜和莴苣,这些运载着新鲜蔬菜的车子每天午夜之后就川流不息地驶入巴黎。这座城市是个不知餍足的巨人,而这些马车上运载的货物正是用来喂饱他的食物。

在沉重的马车的压迫下,铺路的方石板都轻微晃动了起来,而在他们的前方,整条大道上都挤满了同样的货车。黑暗中传来牛群的嘶叫声,那是一群新鲜的牲口,而到了晚上,它们新鲜的尸体就会出现在无数家庭的餐桌上,出现在高级餐厅的厨房里,出现在达官贵人的宴会上。

各种各样的货物,如同小溪一般汇聚成了滔滔的大河,奔涌向前。而在这条大河流向的方向上,矗立着一座巨大的钢铁建筑€€€€说是“一座”建筑并不准确,它是十二座玻璃和钢铁混合搭建的新型建筑组合而成的集体。这个新时代的钢铁巨无霸,连同周围几个街区的店铺,构成了巴黎这个巨人的肠胃:巴黎中央市场。虽然如今只是凌晨,这“巴黎的肚子”已经全速蠕动了起来,它贪婪地吞下这些饲料,用它们来供给这个巨人的需求。

与巴黎城的许多其他建筑一样,如今的中央市场也是拿破仑三世皇帝进行的巴黎大改造的产物。早在中世纪,这里就已经形成了集市,而在1183年,腓力二世国王扩建了市场,并下令为商贩们搭建遮风挡雨的建筑,这便是当今中央市场的雏形,此后的八百年间,这里成为了巴黎城最大的菜市场,源源不断地为骄傲的巴黎人供给每日的食粮。而拿破仑三世皇帝和他的助手奥斯曼男爵将当代工业的产物引入了这里€€€€钢铁和玻璃,与每日流淌在这里的果蔬,鱼肉,糕点和面包组合在一起,是多么地违和,却又有着某种别样的风味€€€€这不就是十九世纪的特色吗?

就在这蔬菜,粮食和牲口的长河不间断流淌的同时,巴黎城逐渐醒了过来。时序女神正在交班,夏之女神狄刻把舞台交给了秋之女神厄瑞涅,天气不再那么炎热了,但太阳依旧早早地升起来,把明亮的晨光洒在从蒙马特高地到万塞讷森林的每一座建筑的屋顶上,洒在中央市场黑色的钢铁框架和肮脏的玻璃幕墙上。

如今附近教堂的大钟已经敲过了七点,算算时间,距离敲八点也要不了太长时间了,此时所有的摊位前面都挤满了人,每一张嘴巴所发出的叫卖声和砍价声让顶棚上的玻璃都微微颤动起来。就在这个市场最忙碌的时刻,一个年轻人跟随着人流涌入了“肚子”当中,他穿了一件长外套,把外套的领子竖起来,而头顶的帽檐又压的低低的,只有几缕金色的鬈发从帽子下面冒出来,因此并没有什么人能注意到他的脸€€€€那是一张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英俊脸庞,比起同样在这市场当中出售的鲜花也并不逊色。

感到并没有人注意到他,吕西安松了一口气€€€€他特意找来了一件学生时代穿的半旧的衣服,就是为了显得不要太出挑,引来不必要的注意。不过除了这一身的装扮以外,如今的时间也帮了他的忙:此刻正是市场里最忙碌的时刻,许多马车上的货物还没有卸完,而那些转卖贩子,批发商和餐厅帮厨已经在各家店铺的柜台前挑挑拣拣了。除此以外,勤劳的主妇和大户人家的女仆也早早地来到市场里,希望用便宜的价格买到些新鲜的食物,摆上自家或是雇主家里的餐桌。

这是吕西安第一次来到中央市场,因而他的目光里也不由得带上了一丝好奇。他绕过一辆笨重的马车,马车上满载着还带着泥土的白菜,卸货的工人站在和人一样高的白菜堆当中,将一颗颗婴儿大小的白菜朝车下面的同事们抛去。在这样的环境下走路并不容易€€€€此刻的人行道已经被占满了,各式各样的货物堆成小山,只留下一条狭窄的小路供路人行走。吕西安往前走了几百米,他的袖子,衣服下摆和裤腿上都沾满了各种蔬菜的上的汁水,那些绿油油的生菜,象牙般的萝卜和绿宝石颜色的莴苣上面都挂着水珠,路过的每个人都不免在他们的衣服上蹭上一些。

他费力地绕过卖水果的摊位,这里正在进行着激烈的讨价还价。带着头巾的妇人们在框子和篮子之间左右穿梭,揭开盖着水果的麦草,将下面放着的果子拿出来检验成熟的程度。“一篮葡萄€€€€四个法郎!”那商贩用唱歌似的声音大喊道,“今年什么东西都贵得很!”

出售海鲜的区域散发着浓烈的腥气,这种腥气混杂着淡淡的咸湿气味,让人如同身处海边的某座渔港。长长的柜台上铺着一层冰块,朝上方冒着白气,在氤氲的水雾当中,吕西安看到了琳琅满目的鱼类。柔和的日光从肮脏的玻璃天窗落下来,颜色黯淡了许多,但落在这些新鲜海产那鲜艳的表面上,看上去仍然如同燃烧的彩色火焰一般。奥斯坦德的牡蛎在桶里堆成小山;大西洋的金枪鱼从背脊中间剖开,切口如同孔雀开屏;地中海的鲭鱼一尾尾摆在一起,漂亮的鱼尾巴优雅地向上翘起,泛着宝石般的青光,像是在炫耀似的。

与鱼市一街之隔的则是肉店和熏肉店,伙计们正在将从中间剖成两半的全猪抬进店里,给躺在地上的小牛过秤,又从后厨里取出炮弹粗细的火腿,成串的圆滚滚的腊肠和小香肠,将它们挂在橱窗里向来往的顾客们展示。肥胖的肉铺老板站在门口,身穿着带着油腥的围裙,在门口招揽着生意,他拿着切肉刀的那只手每一根手指都像店里出售的香肠那样圆滚滚的。这些肉铺里的伙计们一个个看上去都油光满面,正如鱼铺子的老板看上去都长的像某种海鲜,每个人似乎都被他赖以为生的那些东西所同化了。

吕西安捂住鼻子,绕过一大堆装满了猪血的白铁桶,这是用来做血肠的原料,那股腥臭的气味让他差一点就吐了出来。身后的店铺里传来某种动物被屠宰时候发出的哀叫声,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八点的钟声响了起来,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金色的日光慷慨地从每一扇天窗当中涌进来,把空气里的尘土都染上金色,如同有人在空中抛洒金屑一般。这仿佛是某种信号,一瞬间,吕西安似乎感到周围的叫卖声更加响亮了,有人在卖奶油,有人在卖家禽,水果,面包,点心和鲜花。各式各样的食物顺着食管,正流进巴黎的肚子里,而他正身处在这副肠胃当中,亲眼见证着肠胃的蠕动。

他在一家鲜花铺前稍作停留,花了半个法郎买下一束百合花。此时他已经来到了目的地所在的这段街面上,这里同样是各色蔬菜的聚集地,太阳光斜射着这些门面,让这里的一切的颜色都显得厚重了不少,这些鲜嫩的蔬菜也不再是刚才那样清淡的色彩了,二十五个苏一公斤的白萝卜像银子一般发亮,而三十一个苏的胡萝卜简直像是要沁出血来。

这时他看到了他的目的地€€€€一家巨大的蔬菜店铺,店里店外都堆满了蔬菜,烫金的招牌就挂在门框上方:“萨尔蒙蔬菜商行”。

吕西安跨过一箱白菜,走进店里,朝离门口最近的那个店员走过去。

“您要点什么?”店员有些不耐烦地皱皱眉头,他一边问,一边用手将一揽子卷心菜当中被虫蛀的部分挑出来。

“我找你们的老板,我和他约好八点钟来见面。”

这话显然起了作用,店员的态度变得殷勤了不少,“请您等等。”不一会,他带了一个五十来岁的胖子回来,此人看上去和肉店老板一样圆滚滚的,但长相却更像是一只兔子。

“萨尔蒙先生?”吕西安注意到那人手指头上沾着的泥巴,“我们约了今天八点见面。”他掏出那张名片,将它递给了蔬菜店老板,两个人的手指并没有碰到。

萨尔蒙先生看了一眼名片,将它卷起来塞进兜里,“是的,是的!”他大声说道,“您是来谈收购那批做猪饲料用的烂萝卜的……请您跟我到后面来!”

他带着吕西安绕过柜台,进了后院,这里似乎被当作仓库,堆满了更多的蔬菜。他们一起登上一座吱吱嘎嘎的楼梯,上到二楼,推开了一间办公室的门。

罗斯柴尔德夫人正坐在这间办公室里,她带着一副金边眼镜,翻看一本厚厚的,脏兮兮的账本。吕西安将那束百合花递给她,她摘下了眼镜,脸上挂起微笑。

“多漂亮的花,谢谢您还送给我礼物。”罗斯柴尔德夫人将这束花插进一个圆形的玻璃瓶子里,“请坐吧……如您所见,这里没有什么好招待您的,不过我想比起舒适的条件,您应当对于环境的私密性要更加注重一些。”

“的确是这样。”吕西安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我不知道您为什么选择和我在这个地方见面……您对这里的安全性有把握吗?”

“有谁会想到一位部长和一位银行家会在菜市场里见面呢?”罗斯柴尔德夫人和蔼地说,“至于这里的人都很可靠€€€€这家蔬菜商行是我的产业,所有人都是我信得过的。”

“您的产业?”吕西安这一次真的感到惊讶了,他又环视了一圈办公室,再次打量了一番这屋子里所有寒酸的细节,“您为什么要开一家蔬菜商行?”

“事实上,这是我自己经营的第一份生意。”罗斯柴尔德夫人把账本放进书桌的抽屉里,“在我十六岁生日的那一天,我父亲买下了这家蔬菜商行,把它交给了我作为生日礼物。”

“可是€€€€我不明白,”吕西安感到十分奇怪,“您为什么要经营一家蔬菜商行?”

“我从小就对我父亲的银行经营很感兴趣,”罗斯柴尔德夫人耸了耸肩,“我的堂姐妹们喜欢首饰,珠宝,丝绸和漂亮的花边€€€€我不能说我对这些东西一点也不感兴趣,但是说真的,我也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把它们当作生活的全部,它们是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可以用来打发时间,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小时候我总喜欢在我父亲的办公室里呆着,那是一间巨大的房子,柜子上摆满了漂亮的烫金账本,抽屉里塞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银行票据和信函。巨大的桃花心木门不断开闭,职员们来来往往,无数的跑街,请愿者和小经纪人毕恭毕敬地在候见室里等候一个上午,就为了在我父亲吃午饭的时候进来和他说上一句话。他们手里捧着行情表和文件,就像是古代的人向国王呈递请愿书,而我父亲接过那些文件之后只是扫一眼,就还给他们€€€€然后用一个手势或是一句话告诉他们他的决定。”

“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她追忆似的笑了笑,像是在回味自己的少女时代,“那时候杜伊勒里宫还没被烧毁,而宫殿里还坐着一个国王。我曾经见到过一位体面的外交官,他是某个大国的代表,在杜伊勒里宫那位戴着王冠的国王面前威风凛凛,可在我父亲这位平民百姓面前却低声下气。我父亲没有波旁王朝的子孙们那样高贵的姓氏,也没有拿破仑手下数以万计的军队,但他手里的金钱就足以战胜一切,这是一种伟大的力量,就像是宙斯手里的雷霆,谁只要握住了它,就能成为世界的主宰。”

“一些男人认为银行业不是女人应当涉足的领域,他们认为女性的大脑没有能力理解那些复杂的商业语言,这样的偏见我早已经习以为常了;而一些女人则认为这是个庸俗的行业,在这个行业里通用的是与社交场上完全不同的语言€€€€数字的语言,这样的语言精确,直白而无情,而她们习惯了沙龙里的那种语焉不详,欲拒还迎,因此本能地对这样的直白而感到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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