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 第151章

“那么您喜欢这样的语言了?”吕西安问道。

“为什么不喜欢呢?”罗斯柴尔德夫人耸了耸肩,“金钱就是一种权力,而权力就是直白的,庸俗的,无情的。这样的语言揭示了世界的本质€€€€那就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也许有的人不愿意承认,或是没有勇气承认这样的现实,他们选择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也就选择了被淘汰的命运。而我不想被淘汰,恰恰相反,我不但要主宰自己的命运,还要主宰千百万人的命运。”

“我母亲觉得我这样的想法离经叛道,可我父亲却并不反对,因此他准许我不去上那些淑女们应该上的课程,我可以用这些时间来旁听他和手下的经理们开会,学习法律和会计。而在我十六岁生日之前,他宣布要送我一份礼物€€€€一家商行,由我自己来经营,他认为这是商业教育当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实践。”

“我父亲原本以为我会选择一家证券经纪商行;而我母亲则希望我选择一家体面的,‘适合淑女的产业’,例如珠宝店或是时装店。”她轻轻摇头,“令他们惊讶的是,我竟然选择了一家蔬菜商行。”

“说实话,我也很惊讶。”吕西安说,“您为什么不愿意要一家证券经纪行呢?那不是和银行业的关系更加密切吗?”

“或许吧,”罗斯柴尔德夫人不置可否,“但说真的,您之前也参观过交易所,您觉得那里的气氛和这里相比差别大吗?”

吕西安回想了一番他在证券交易所的参观体验,“似乎€€€€差不多。”

“的确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比起证券交易所,这座市场要重要得多。在证券交易所里每天进行的不过是资本和金钱的游戏而已;可在这座市场里,人们是在为自己的生存做交易,这样的交易是最为古老的交易,它们才是我们这个社会存在的基石。”罗斯柴尔德夫人指了指窗外堆积成山的白菜,“在交易所里,一只股票上涨或是下跌五法郎不过是寻常小事;可若是白菜的价格每公斤上涨五个法郎,那么恐怕第二天就要爆发革命。有人把这座市场比作‘巴黎的肚子’,这很形象€€€€如果肠胃不工作了,那么再强大的巨人也会饿死;至于交易所嘛,充其量算是头上精致的头发罢了,看起来虽然漂亮,但是这世上秃头的人也不少,他们不是也都活的好好的?”

“这€€€€的确是一种很有趣的理论。”

“但我想您今天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听什么有趣的理论的。”罗斯柴尔德夫人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您不是来听,而是来说的,对不对?”

她站起身,走到柜子前,拿起酒精炉子上放着的茶壶,给两个人各自倒上了一杯茶,“就像我说的那样,我喜欢直白的语言,所以我们就直来直去吧:您要给我什么,而您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吕西安并不喜欢这样直来直去的说话方式,在政治上,直来直去并不算是美德,政客们更喜欢使用复杂而晦涩的表达方式,这当然可以理解为故作玄虚,但同时也是谨慎的做法,是一种对自己的保护。但既然罗斯柴尔德夫人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那么他觉得自己也没必要扭扭捏捏了,“我有一些关于巴拿马运河的文件,能够证明它的财务状况并不如它向公众展示的那样€€€€我记得您之前曾经告诉我,您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我的确对此很感兴趣。”罗斯柴尔德夫人依旧是那样温和,她似乎从来不会表现出惊讶,事实上她也没必要惊讶,不是吗?吕西安自己也明白,他的来意并不难猜测。“那么这些文件包括什么内容呢?”

“来自巴黎地理学会的专业报告;运河筹备委员会的会议纪要;德€€雷塞布先生和巴黎代理人之间的电报;一些提交给董事会的报告;几份两年前的财务报表;外加一些付给官员和议员们的‘特别费’的账目€€€€其中的许多人如今还身居高位。”吕西安刻意地停顿了一下,让罗斯柴尔德夫人有时间权衡这些筹码的分量,“我想这些东西如果利用得当,足以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嗯。”罗斯柴尔德夫人喝了一口茶,“如果这些东西真的如您所说的那样有价值的话€€€€”

“它们的确很有价值。”吕西安说,“如果阿尔方斯知道我有这些东西,那么即便我把这些文件吞进肚子,他也会把我活生生剖开来的。”

罗斯柴尔德夫人被逗笑了,“这听上去的确是他做得出来的事情。”

你也一样做得出来,吕西安心想,“这些东西被我放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如果您答应我的条件的话,我就给您地址。”

“那么,就请您说说您的条件吧。”罗斯柴尔德夫人的语气依旧平淡,似乎完全没有倾向性,完全无法从中判断出她对于吕西安的提议是否有兴趣,“为了得到您的这些东西,我需要付出些什么?”

“我需要成为揭露丑闻的英雄。”吕西安将重音放在“英雄”这个词上,“您是个银行家,这样的声名对您没什么好处,可我是在政界当中€€€€”

“有了这样的荣誉,您就能保住自己的政治前途了。”罗斯柴尔德夫人替他说完了下半句,“和伊伦伯格一家切割,同时还得到全国的支持,保住自己的位置。”

“不只是保住,”吕西安放下茶杯,“我要那个位置。”

罗斯柴尔德夫人眯起眼睛,“您想要做总理?”

“不仅仅是做总理,我想要做一个长期的总理。”吕西安将两只手向两边伸,在空气中划出一个大的波浪弧形,“距离下一次大选还剩下一年零九个月,我希望您帮助我把内阁维持到那个时候。”

“让您做总理倒是不简单,可把内阁维持一年零九个月就不那么简单了。”罗斯柴尔德夫人说,“您希望我们如何帮助您呢?”

“等到巴拿马运河的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时候,毫无疑问一场经济危机就要接踵而至了。现任的内阁毫无疑问会因此垮台,我也会随之暂时离开政府。在这样的情况下,总理的位置会成为一个烫手山芋,上台的只会是一个过渡的人物。”吕西安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在这个过渡内阁执政期间,我希望您和您的朋友们对内阁的施政方针完全不予配合。”

在经济学上,经济危机就是一种对落后产能出清的过程,而吕西安想要做的就是让这个过程尽可能的彻底,“等到过渡内阁解体之后,经济危机应当已经度过了最为凶险的阶段,那时候我会接手,并且我会要求议会授予我紧急权力,让我得以用空前的规模调动一切资源;与此同时,您和您的朋友们开始进行信贷扩张,刺激经济,让一切开始好转。”

“这样您就成为了拯救国家的英雄,而您会有一个一年以上长度的任期作为回报。”罗斯柴尔德夫人轻轻抬了抬头,“您会成为第三共和国历史上任职时间最长的总理之一€€€€这也就意味着您彻底成为了政界的重量级人物,您会有自己的党徒和势力,未来甚至可以竞选总统。”

“您都替我把一切安排好了。”吕西安捋了捋自己的袖子,“我觉得等到您说的一切都应验的时候,我们还会有很多可以合作的领域的。”

“听上去倒是很有吸引力,”罗斯柴尔德夫人用审视的目光仔细地打量着吕西安,这目光让他感到自己仿佛是在法庭上面对一位严厉的检察官,“之前我也给您提过类似的提议,但是您拒绝了€€€€那么现在是什么让您改变了主意?”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没必要把自己绑在一艘要沉的船上。”吕西安下意识地抠着指甲底部的皮肤,“况且您刚刚也说了,我想要拥有自己的势力和下属€€€€我有些厌倦做别人的提线木偶了。”

“所以您打算粗暴地把拉着您的线扯断?”罗斯柴尔德夫人的目光里终于流出了一点嘲讽的意味,“恕我直言,您认为一只断了线的提线木偶会怎么样?”

“得到自由。”

“恰恰相反,它会被当作垃圾扔掉。”罗斯柴尔德夫人大笑起来,“亲爱的朋友,‘自由’是这个世界上最为昂贵的东西,恕我直言,您如今还买不起€€€€甚至连我自己都付不起这个价格呢!在这个世上,人人都把别人当工具,同时自己又是别人的工具,如果一个人拥有了绝对的自由,那么他也就完全失去了对其他人的价值,这样的人在我们的社会体系当中是没有容身之处的。”

“我摆脱阿尔方斯的掌控,不是为了给另一个主人做木偶的。”吕西安冷冷地说,“我希望我们之间是一种平等的合作关系€€€€”

“这世上并不存在什么平等的关系,”罗斯柴尔德夫人说出的话听上去十分熟悉,“我不一定需要您€€€€伊伦伯格银行吹出来的这个泡沫总有一天会破灭,也许我之前还有所怀疑,但您今天的来访打消了我的疑虑,对此我要向您表示感谢。”

吕西安一下子感到浑身发软,他惊恐地意识到罗斯柴尔德夫人话中的含义€€€€他主动来见面这件事,实际上已经打消了对方的疑虑,如果罗斯柴尔德夫人过去因为谨慎还束手束脚,那么现在她完全可以高枕无忧。她并不需要那些文件来刺破巴拿马运河的泡沫,她只需要等待泡沫自己因为承受不住重量而破灭,等待被扭曲的价值规律重新恢复,到那时她也就不战而胜了。而吕西安刚刚把这场胜利拱手送给她,他竟然愚蠢地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罗斯柴尔德夫人满意地注视着他苍白的脸色,“您现在明白啦?您打算高价卖给我的东西就像化学反应当中的催化剂,能加速我所期待的过程,但并不是必不可少的€€€€因此它的价格也就要重新评估一番了。”

吕西安知道自己不得不让步了,“那您能给我什么?”他的语气里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畏缩和讨好,他想要得到一个尽可能好的条件€€€€至少他要保住自己,保住自己的政治前途。

“我可以让您成为国家的英雄,也可以让您做总理。”罗斯柴尔德夫人提出了自己的条件,“但我必须把话说在前面€€€€这样的关系不可能是平等的,当我需要您帮助我维护自己的利益的时候,您必须服从我的指示。”

“那么我还是提线木偶,只是换了个主人。”

“但我这个主人手里的线会比阿尔方斯€€伊伦伯格松一点,况且我并不需要什么‘额外服务’。”罗斯柴尔德夫人做了一个无所谓的手势,“您的确长得不错,如果是二十年前的我,那么或许我也会需要一点额外的福利……但我现在已经老啦,因此您完全可以放心。”

吕西安沮丧地瘫软在椅子上€€€€折腾了这么久,他所拿到的也不过就是一年前罗斯柴尔德夫人第一次给他的条件。他感到自己实在是愚蠢,竟然被人当作小孩子一样愚弄,把自己手里唯一的一张牌稀里糊涂地用了出去,最后赢回来的也不过是几个细碎的铜子。

“那么我们达成协议了吗?”罗斯柴尔德夫人朝他伸出一只手。

“还有最后的一个条件€€€€我要三百万法郎的现款,全部要一千法郎的钞票。”

“您要这么多的现钞做什么呢?”罗斯柴尔德夫人有些惊讶,但不等吕西安回答,她自己又摇了摇头,“算了,这不关我的事€€€€成交。”

吕西安有气无力地握了握对方的手,阿尔方斯的形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咬了咬牙,将这个不合时宜的幻影驱逐出去,“那些文件在一家私人金库的保险柜里,明天我会把钥匙和地址放在杜伊勒里花园通往卢浮宫的那扇门里面的第三把长椅的下面。您派人取走文件,然后把钞票留在保险箱里就行。”他犹豫了片刻,“我能问一下€€€€您打算在什么时候动手吗?”

“如果您给我的东西真的向您说的那样好的话,那么我打算尽可能快地使用它们。下个星期一是九月二号,那天正好是交割日。”罗斯柴尔德夫人并不打算隐瞒,“消息会在九月一号晚上放出来。”她脸上嘲讽的神色越来越浓,“怎么,您心软啦?”

吕西安摇了摇头,重要的不是他怎么想,而是怎么做€€€€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就像是一个赌徒,已经把所有的筹码押在了某个数字上,如今买定离手,除了看着转盘飞速转动,祈祷它停在自己所押的那个数字上以外,他已经什么也做不了了。苦涩的滋味涌向他的嘴唇,他重新拿起茶杯,一口把里面已经开始变凉的茶水喝尽。

第203章 洪波涌起

第二天的中午,吕西安按照和罗斯柴尔德夫人约定好的那样,将一把保险柜的钥匙放在了一个信封当中,外加一张写着银行地址和保险柜号码的纸条。这个宝贵的信封被放在了他所说的那把长椅下面之后不出半个小时,就被一个打扮成园丁模样的男人拿走了。

这一天的傍晚时分,吕西安乘马车去了圣马丁剧院,下车时,他告诉车夫不必在原地等候了。他站在门外看着车夫驾驶离去,然而却并没有走进剧院,而是沿着街道走了两个街区,才伸手叫停了一辆普通的出租马车。

马车一路朝着通向圣日耳曼昂莱的方向驶去,在凯旋门的转盘上绕了大半圈,驶上了大军团大街,最终停在了一座不起眼的三层建筑门前。这座建筑是用坚固的砂岩而非大理石建筑的,与周围的时髦商店格格不入,倒更像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堡垒。吕西安下了车,绕到建筑侧面的一条偏巷子里,那里有一扇厚厚的大铁门,上面挂着一块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黄铜铭牌€€€€“巴德霍夫父子银行”。

现代银行业的雏形早在中世纪晚期就已经出现,而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这个行业也与工业一样迎来了跨越式发展的时代,如同伊伦伯格银行这样的金融巨无霸甚至成为了能够主宰国家命运的角色。然而除了这些银行以外,还有一些私人银行依旧保持着中世纪的风格€€€€专注于保管客人的财富和隐私,而非沉迷于贷款和证券这一类交易所当中的新鲜产物。它们在自己的办公楼下方建造了密不透风的地下密室,将顾客们的财富藏匿于其中,而自己则化身为守护宝藏的巨龙,利润仅仅来源于客户所付出的保管费用。

巴德霍夫父子银行就是这类银行的代表,这个瑞士银行家的家族已经在巴黎经营了几代人。这家银行的总部实在是不算起眼,员工也只有不到二十个,大多数都是在这里工作了一辈子的老人。而在这座建筑物的正下方,在铺路石板和煤气灯柱之下,则是一座拱形的地下密室,里面放着无数不愿透露姓名的顾客所开设的保险柜。而巴德霍夫银行则秉持着瑞士民族的谨慎态度,对于这些保险柜里所放着的东西从不好奇,也从不透露。

吕西安小心翼翼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方才拉响了门铃。过了半分钟的时间,门上的小窗户打开,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询问他有何贵干。

“我要见巴德霍夫先生。”他掏出一个信封,在那双眼睛面前晃了晃,“告诉他我有钥匙。”

“请稍等。”那铁窗重新关上了,吕西安不耐烦地用脚尖轻轻踢着地上的石子,夜幕已经笼罩了城市,天穹上挂满了繁星,而巷子里却一团漆黑,只有些许大街上路灯的光亮在巷子口处氤氲着。他本能的讨厌黑夜,讨厌在这黑色的掩护之下潜藏的某种不可捉摸的因素,或许有人正躲在阴影当中,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这样的想法令他感到焦躁,甚至有点想冲着这紧闭的铁门用力踢上一脚。

大门终于打开了,一个女秘书恭敬地请他进去,从他手里接过帽子,带着他走上宽阔的大理石楼梯,楼梯的扶手按照时髦的样式镀上了铬,墙上也挂着现代那些印象派画家的作品,与这座建筑古朴的外观相对比,真称得上是别有洞天了。

巴德霍夫先生是一个满头银丝的小个子,他的面庞是粉红色的,双手双脚都十分小巧,这样的形象莫名让吕西安想起这位银行家故乡的名点瑞士卷。“巴罗瓦先生,”他伸出手来,“我每次都很高兴见到您。”

他带着吕西安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今天下午,有人拿着钥匙来拜访我,要求打开第403号保险柜€€€€按照您开立账户时候的规则,任何人只要持有钥匙,就是这个账户的受益人,拥有打开保险柜的权限。”

“的确如此,”吕西安点点头,“那么您按照他的吩咐做了吗?”

“确切地说,应当是‘他们’,”巴德霍夫先生纠正道,“一位男士和一位女士,女士带着面纱,不愿意让人看到她的脸€€€€是的,我的确按照他们的吩咐做了。”

“您做的很好,”吕西安低头整了整自己的袖口,然后伸手从衣兜里掏出来另一把钥匙,“现在我要查看一下那个保险柜。”

巴德霍夫先生并没有对此做任何的追问,作为一个银行家,尊重客户的隐私在这个行业当中就等同于摩西立下的“十诫” ,既然吕西安是保险柜的主人,那么他就有权做任何事,“那么请跟我来。”

他们从办公室的另一扇门走出了房间,这是一条没有门窗的走廊,而走廊的尽头则是通向地下保险库的升降机。这升降机十分狭小,吕西安,巴德霍夫先生连同操作机器的那个工作人员都进来就已经占据了大多数的空间,吕西安感到银行家身上的香水味直往他的鼻孔里灌,他用尽全部的意志力才让自己不至于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打一个响亮的喷嚏。

升降机缓慢地朝地下沉去,这是老式的液压升降机,与美国人那种所谓的“电梯”相比不但缓慢,而且动起来还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听得吕西安的心脏一跳一跳的。

地下保险库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墙上被石灰刷成纯白色,看起来像是某座监狱的地牢,或是医院里的太平间。与升降机不同,这里的照明已经实现了电气化€€€€毕竟在这样不透风的环境里,使用煤油灯实在是太不方便了。

巴德霍夫先生朝值班的警卫伸出手,那个警卫掏出一大串钥匙递给他。银行家走到一个隔间的铁门前,从那一大串钥匙当中翻弄出了他要找的那一把,打开了隔间的铁门。

隔间里除了靠门的这一面以外,另外三面墙都是由保险箱的箱门组成的,每一个保险箱都有半米多高,足以塞进去一个身材正常的活人。巴德霍夫先生走到一个这样的保险箱前面,他示意吕西安将自己的钥匙插进锁孔,然后退到一旁,“我在门外面等您,等您好了就敲门。”

银行家彬彬有礼地走出隔间,大铁门在身后关上,隔间里就只剩下吕西安一个人了。头顶传来轻微的颤动,过了片刻,吕西安才意识到那应当是一辆马车刚刚从头顶驶过€€€€他正处在大军团大街的正下方。

吕西安将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柜门就打开了。

柜子里之前他放置的那些文件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褐色皮制旅行袋。他将那个袋子从柜子里拖出来,当他要提起袋子时,发现那袋子比他想象的要更重一些。

他将袋子放在房间中央的一张桌子上,动作里甚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敬畏之意。袋子的最上方是一个金属的卡扣,他轻轻一拧,就打开了旅行袋。

吕西安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的钞票€€€€一千法郎的大方票,四边是蓝色,中间则是玫瑰色,上面还有法兰西银行董事长莫里斯€€伊伦伯格先生的签字,这是今年的新钞,还散发着印刷厂油墨的香气。一千法郎的钞票每一百张用皮筋捆成一沓,每一沓就是十万法郎,而袋子里总共放了三十沓,拎起来大约有一个小西瓜的重量。

他锁上了保险柜的门,又回到桌前,重新将旅行袋的卡扣扣好,将袋子用右手拎起来,走到铁门前,用左手拍了拍门。

门立即打开了,“您完成了吗?”巴德霍夫先生问道。

“是的。”吕西安点点头。

他们重新乘升降机回到地面上,银行家礼貌地送吕西安从进来的那扇门走了出去,在整个过程当中,他甚至都没有看那个旅行袋一眼。

吕西安叫了一辆出租马车,让马车夫将他送到了奥斯曼大街的旧公寓里,那里的陈设一切如旧,与他上一次来时没有任何区别。之前被阿尔方斯暴力拆开的保险柜已经被换成了一个新的,吕西安将袋子藏在了里面,锁好柜门,然后出门乘出租马车回府。

坐在马车的弹簧座椅上,他感到自己的胸口闷的慌,仿佛那个装了三百万法郎的旅行袋正压在他的胸前,压的他喘不过气来。阴惨惨的冷风从塞纳河的方向吹过来,让街边的煤气灯萧瑟地颤抖着,似乎随时就要熄灭。这样的黑暗令人敬畏,它如同一个巨大的酒桶,所有人的命运都正在这其中发酵,其中也包括他自己的。

马车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因为会车而暂时停下了片刻,恰好碰到一大群东倒西歪的醉汉从大街上径直穿过,他们无视了警察的呵斥声,两两互相搭着肩膀,在路灯下面跳着康康舞。这些人的衣着是工人阶级的,但在这个时间还在外面喝的酩酊大醉,八成是已经失去了工作,只能借酒浇愁€€€€这类人过去还只出现在郊区,如今却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巴黎的心脏地带,出现在夜夜笙歌的豪华公馆和酒店的门外。法兰西的经济如同一个回光返照的病人,脸上还红光满面,可内里却早已经虚透了,药石罔效不过是时间问题。而伊伦伯格银行也同样如此,这个金融界的巨人如今只不过是一个被谎言吹大的气泡,只要用针轻轻扎一下就会灰飞烟灭,而他刚刚将这样的一根针交了出去。

如果可以的话,他并不想这样做,但阿尔方斯实在没有给他留下什么选择€€€€在这世上,人人都是自私的,当浪潮袭来的时候选择优先保全自己,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况且他也给阿尔方斯准备了一条出路:等到丑闻大白于天下以后,他会把袋子里的这三百万法郎送给阿尔方斯,破产的银行家可以带着这笔巨款去世界上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吕西安还记得阿尔方斯保险柜里那一张张花花绿绿的护照,如今那些东西可算是能派上用场了。阿尔方斯完全可以改名换姓后乘船去新大陆,有这三百万法郎作为启动资金,说不定十几年后又能够摇身一变成为了纽约的大亨,或是宾夕法尼亚的铁路巨头。即便他不再从事商业,这三百万法郎也足够他在美国过上舒适的生活€€€€在新大陆,只要有钱就能受人尊敬,并没有人在意这些钱是哪里来的。

这样说来,等到吕西安把这些钱交给阿尔方斯之后,那么他也就不欠对方什么了:阿尔方斯将他引入了巴黎的花花世界,而吕西安则给阿尔方斯留出一条后路,自此以后双方两清,这完全是公平的交易。这样的想法让他的情绪好了一些,归根结底,事情已经做了,那么这一类无谓的反刍也就实在没有什么意义。就像是那句古老的谚语所说的€€€€他已经“跨过了卢比孔河”。

或许等一切结束以后,有人会指责他忘恩负义,指责他在巴拿马运河丑闻这一事件当中难以推卸的责任。但那又如何?世上伟大的人物大多也有些令人不齿的阴私,就如同月亮一样,有明面也有暗面,而他所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把明亮的这一面展现在公众面前。等到他功成名就,名留青史以后,今天的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大不了也就是在历史书上留下一条小号字体的注解而已€€€€胜利者是不受指责的,这一点想必连阿尔方斯自己也明白。

他回到了自己的府邸,随口询问了一句阿尔方斯的行踪,被仆人告知阿尔方斯今晚依旧会在银行过夜€€€€说是如此,但谁知道阿尔方斯是不是在和新欢共度良宵呢?上一次银行家在这里留宿是什么时候?吕西安感到有点记不清了,不过他对此并不感到失望,反倒是有些庆幸:在他背叛阿尔方斯的夜晚和对方同床共枕,对于他的意志力和演技无疑是一种过于艰巨的考验。于是这一晚他睡的比之前一个月的每一晚都好,这甚至令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惊讶。

在这周余下的时间里,吕西安尽力按照原先的节奏去生活:每天上午起床后读每一份报纸;午餐之后去部里处理公务;在部里或是家里吃晚餐,晚餐后则要么乘车出去兜风,要么去某家剧院看一场时髦的戏剧。和台上的演员一样,他同样是在公众面前表演,只不过他的舞台是整个巴黎,整个法兰西,他要让所有人见到他的不慌不忙,从容不迫。法国人崇拜英雄,而英雄就应当有这样的风度。

而就在吕西安忙于表演英雄的时候,在交易所和议会大厦当中,局势已经一触即发。这周的星期二(8月27日),来自科西嘉岛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议员在议会里要求通过一份对本届内阁的不信任案,声称内阁“辜负了全体民众的信任”,“将法兰西人民的全副身家放在银盘子里上贡给贪婪的犹太银行家”。当天的晚些时候,内政部长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向记者发表谈话,宣布他“厌恶地辞去自己的职务”,这无疑是彻底撕下了内阁团结的面纱,于是第二天的早报上,每一份报纸都用大号黑体字打出“内阁解体?”这样的标题,声称内阁的垮台已经是个时间问题。

政治上的不稳定引发了经济上的连锁反应,在这一周余下的时间里,只要到了开盘的时间,交易所大厅里总是充满了不寻常的骚动。过去在交易时间里,这里也同样人声鼎沸,但如今充斥着这里的则是一种狂热的混乱,人人都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类似于一群赌徒在开牌前一样坐立不安。这些经年的投机客已经敏锐的意识到,在这一片混乱当中,一场决定性的战斗行将展开。交易所的股价依旧在上涨,但这样上涨的趋势似乎正在减弱,如同一个球被抛到空中,虽然依旧还在上升,但速度越来越慢,似乎就快要到达顶点。更不用说,这样的繁荣不过是一种毫无价值的繁荣,资金和股价在膨胀,但实际的经济产出并没有增长,整个法兰西的经济已经变成了一个虚胖的壮汉,而包裹着它的就是这些泡沫组成的脂肪层,这样的脂肪看上去体积惊人,但对于身体的健康当然是有害无益的。

投机者们已经深陷于自我陶醉的泥潭当中:本周一,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票已经上涨到六千五百法郎,如果在一年前,有人公开预言这样的场景,毫无疑问会沦为笑柄,甚至会被送进精神病院。但一年之后,当这一切真的发生时,人们却都毫无障碍地接受了这个价格,大量的专业人士甚至公开声称,等到了圣诞节的时候,这家公司的股票一股必定会卖到七千法郎。

然而到了8月28号星期三,也就是政治危机爆发之后的第二天,证券市场因为内政部长的辞职而发生了一个大的波动,所有的证券都下跌了,就连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票也下跌了六十法郎。各方面都传来不利的消息:三家外省的银行因为经营不善而宣告垮台,投资者和储户都血本无归;而从国外传来的消息显示,从伦敦到维也纳,几乎所有市场上的银行家们都开始抛售法郎,舆论已经公开对法国政府维持法郎汇率的能力表示怀疑。

在这样的时刻,全国的目光都投向了财政部,投向了财政部长吕西安€€巴罗瓦先生。然而巴罗瓦部长却并没有提出任何调控的措施,只是让副手夏尔€€杜布瓦发表了一条简短的声明,声称“政府将继续秉承不干预市场的原则,我们深信法兰西的金融市场是健康的,是有自我调节的能力的”,他甚至都没有承诺政府将会全力维持法郎的汇率。

因此可以想像,这样的声明引发了巨大的不满,第二天的早报上充斥着对吕西安€€巴罗瓦的批判。新闻界本来就因为《金融现代化法案》对吕西安口诛笔伐,如今更是不留情面,声称巴罗瓦部长如今能做到的最体面的事情就是“立即辞去职务,把法兰西的经济交到一个更有资格和经验的舵手手里”。根据《费加罗报》最新的民调显示,只有百分之十的选民对巴罗瓦部长的表现感到满意。

在星期四余下的每一分钟,反对吕西安的力量似乎都在增强,无数不满的涓涓细流汇聚在一起,形成了要将吕西安€€巴罗瓦冲进历史的阴沟当中去的滚滚浪潮。早上这些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还只愿意用诸如“总理身边的某位消息灵通人士”这样的匿名称呼,到了这一天的午饭之后,许多人已经给予记者们把他们的名字实名刊登在报纸上的许可。

而这一天交易所的情况也并没有好转,连续两天的下跌让更多的人陷入恐慌,他们似乎意识到了总清算的日子即将到来,那些不正当的企业和投机行为如同乱七八糟地生长在阴暗处的青霉,已经滋长到了难以忽视的程度。据说总理已经召见了吕西安可能的替代者,并要求现任的财政部长辞去职务€€€€如今已经不是“要不要换人”的问题,而是“怎么换”和“如何换”的问题,而这些东西都详细地刊登在这天晚上的晚报上。

这一天的下午,吕西安的确收到了一封来自总理的便条,总理用彬彬有礼却坚决的语气要求他“立即考虑一下之前的提议”,并且要求他在一周以内予以答复€€€€这也就意味着,总理已经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要求他在一星期内辞职,否则就只能被不体面地解职了。

吕西安冷笑着将这张便条撕成碎片,扔进了壁炉里,他看着这些纸片逐渐卷成一团,然后变得焦黑。一周之后是下个星期四,到那时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他自然会辞去职务,只不过是和内阁的其他成员一起,不过这对于他来说这是以退为进,对于其他人而言可就真是遭遇了政治生涯的滑铁卢了。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飘洒下来的小雨,看着街道上那些狼狈躲雨的路人,这时他心里突然酝酿起某种恶劣的趣味:他想要见一见自己手下的这些人,看看他们的反应€€€€毕竟真正的忠诚只有在逆境当中才能看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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