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您的债权人,我也自作主张地对您的财务状况进行了一番整理,请您原谅。”话是这么说,但阿尔方斯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抱歉之意,“您如今的财产主要包括一座兵工厂,按照如今的市价大约价值八百五十到九百万法郎,我们就按九百万法郎来计算;您的这座房子如今应当能卖到一百万,不过随着交易所的崩盘,房地产的价格当然也会相应下跌,不过我们也就按一百万算;还有一些零碎的房产,布卢瓦城的庄园和田产,还有一家报社,加在一起也不超过一百五十万€€€€把这些加在一起,也就是说,您的资产按照最乐观的估计,总共也就是一千一百五十万吧。”
“还有海外银行的股票呢?”
“啊,我忘了告诉您。”阿尔方斯拍了一下脑门,“海外银行的股价也在交易所的风潮当中受了重创,如今它的股价已经跌到一百五十法郎了€€€€于是昨天我也顺便把您的那些股票卖出去了,减去您之前几次增资记在账上没有付出去的钱,余下的数字恐怕是个负数€€€€您应当还倒欠海外银行一笔钱。”
吕西安大惊失色,“卖出去了?您凭什么不经我同意就卖掉我的股票?”
“您不是签了保密信托协议吗?把这些股票全交给我来全权处理?”阿尔方斯耸耸肩,“恰好,在伊伦伯格银行垮台之后,我也要选一家新的银行来经营,所以我就自己买下了这些股票。”
“可是受托人不能够把手里的股票卖给自己!”吕西安连忙喊道,“这是违反信托法的€€€€”
“好啦,好啦,”阿尔方斯不耐烦地摆摆手,“我的老天,这笔交易当然也不是用我的名字,您的那些股权同样是被卖给了来自全欧洲的十几个股票账户,其中的每一个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至少在法律上没有。”
“所以您不但抢劫了别人,还抢劫了我?”吕西安惊恐万状的样子仿佛有人在他的脚底下扔了一颗拉开了弦的手榴弹,“那些股权之前可值几千万!”
“这不是您试图对我做的吗?”阿尔方斯摊开双手,“只不过是我赢了,您输了而已,别一副输不起的样子,这只能让别人更看轻您。”
最后一句话往吕西安溃烂的自尊心上又浇上了一勺子热油,在心底的痛苦感觉的支撑下,他反倒挺起了身子,用力踩着地面来抑制住两条腿的抖动。他想起了走上断头台的路易十六,在那个清冷的早晨,前任国王是否也是像他一样在强作镇定?
“这才对嘛。”阿尔方斯赞赏地点了点头,“那么现在,即便您对算术不怎么精通,也能够一眼就看得出来,一千一百五十万是小于一千九百五十万的,因此您的资产小于您的负债,这还不包括您欠海外银行的那些钱€€€€在生意场上,我们通常把您的这种处境称作€€€€”
“破产。”吕西安用一种沙哑,近乎要窒息的声音说出了这个可怕的词汇,转瞬之间,整个棋局翻转了,他变成了破产的那一个,而他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正是如此,作为您的债权人,我现在不得不要求对您进行破产清算了。”
吕西安的脸色惨白,有一瞬间他的肺部已经传来了类似塞纳河水灌入时候所产生的刺痛感,“您打算怎么做?”
阿尔方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房间里陷入一种令人压抑的可怕沉默当中。
“我本来打算让您身败名裂,”阿尔方斯直到半分钟以后方才开了口,“我打算夺走您之前得到的一切,然后再把您扔回到这个残酷的社会里€€€€您觉得一只习惯了温室的金丝雀在寒冬里能坚持多久?过不了多久,您就会自己了结自己,在您把手枪的枪口放到嘴里时,您就会明白:其实吞另外一种类似的东西也没那么让人不可忍受。”
“本来?”吕西安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这是一个多么平平无奇的词汇!可现在它或许是他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是的,本来。”阿尔方斯点点头,“我原来以为您是个完全没有心肝的家伙,但今天看来,我对您的看法并不完全正确€€€€您还是有一点心肝的,只是不太多罢了。”
“所以,我要给您原本您打算给我的东西€€€€我会留给您这三百万法郎连同这座宅邸,这足够您在巴黎做一辈子寓公了。我也会让罗斯柴尔德夫人和其他人不再来对付您。”他停顿了一下,“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您不是一直想当Premier吗?我要您当上一届的premier,当然啦,您的内阁名单要经过我的同意。”
吕西安感到有些糊涂了,这难道不是奖赏吗?“为什么?”
阿尔方斯显然看出了吕西安的疑惑,“您以为在这个时候组织内阁是什么好工作吗?现在的内阁将在一周以内总辞职,新组阁的premier将要试图收拾残局,但在这个时候接任行政首脑,无异于自己跳进火坑里€€€€两个月以内,您将会一事无成地辞职,当您离开的时候,法兰西的经济已经彻底崩溃,交易所崩溃的效应会向全社会传播,无数的银行和企业将会倒闭,许多人会失业,会失去自己一辈子的积蓄,而您对此完全束手无策,于是您不得不下台,成为对这一切负责的那个人。”
“而等到您下台之后,您内阁当中的财政部长会成为新的Premier,他之前并不受到看好,而他一上台就提出了一项大刀阔斧的金融改革法案,这份法案的内容和之前的《金融现代化法案》没有太大差别,但有一个受欢迎的新名字,叫做《全国金融业复兴法案》。当然啦,议会将要对此有一番大的争论,但是在这样紧急的时刻,他们不得不通过这份法案来授予特定的某一位银行家以全权。”阿尔方斯指了指自己,“而这位银行家则会和新的premier一起通力合作,他们将会成为拯救法兰西经济的英雄。”他打了个响指,“您觉得这个故事如何?”
“您为我选好了财政部长和继任者?”吕西安问道,“那个人是谁?”
“是一位您的老相识和老搭档,”阿尔方斯今晚的任何时候都没有现在这样得意,“夏尔€€杜布瓦。”
吕西安感到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他一直是你的人?”
“不,他一直是他自己的人,只不过这一次他觉得我能赢。”阿尔方斯说,“而他押对了宝,也就赢得了相应的回报。”
“不,不!”吕西安剧烈地摇头,“您不能这样做……这会毁了我的前途的!”他不能在这时候接这个烫手山芋€€€€不,这不是烫手山芋,这是一颗冒着烟的炸弹!
“这正是我要这样做的目的,”阿尔方斯不为所动,“我饶过了您的生命,您应当感到感激,而不是来质问我为什么不放过您的政治生命。您可以过一辈子舒适的生活,只是不能再涉足政坛了,也不能再去交易所玩股票€€€€说真的,这也是为了您好,毕竟您是一个三流的玩家,无论是在政治上还是股票上,您会写点东西,也有一张漂亮脸蛋和一副好的嘴皮子,这些能让您在政界昙花一现,却不足以让您长久地待下去。让您掌控权力就像是让法厄同驾驶太阳车,只会车毁人亡,害人害己。”
“退出政坛?”吕西安缩了缩肩膀,“那我该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在家里玩玩纸牌,读读小说吧。”阿尔方斯似乎毫不在乎,“或者给报纸写写戏剧评论?巴黎这类有钱的闲人不少,您大可学学他们的榜样。”银行家掏出怀表看了看,“好吧,时间也不早了,既然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我也就告辞了。”他说完就朝着门口走去。
“不,不,请等等。”吕西安往前一跳,抓住了阿尔方斯的衣服下摆,这一拉让他失去了平衡,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他感到自己的膝盖一定是撞青紫了,但他现在没有时间去管那个了,“我做了一件傻事€€€€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说着说着就带上了哭腔,“前段时间您总是那样的别扭,而我当时成了全国的笑柄,我真的很害怕€€€€所以我的脑子糊涂了,您一定得相信我,如果我想要对付您的话,何必要等到现在才动手呢?”
“说真的,吕西安,”阿尔方斯掰开吕西安拉着他衣服下摆的那只手,然而吕西安不依不饶,又把另一只手拉了上去,“您和我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重要的不是您怎么想,而是怎么做的。再说,您对我而言还有什么价值呢?”
“价值”这个词让吕西安脑中灵光一闪,“我想我还是有价值的,”他抬起头,露出一个他自认为最甜美的微笑,“如果您愿意的话,我现在就可以给您展示€€€€”他一边说,一遍去解阿尔方斯腰间的皮带。
“停下来。”在刚才的整场谈话里,阿尔方斯的语气从未这样冰冷过,吕西安看到银行家的脸色阴沉的像暴风雨中的大西洋,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火光,太阳穴上浮现出血管的痕迹。那副样子让吕西安想起一只亮出獠牙的野兽,他连忙松开了手,往后缩了缩,然而阿尔方斯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直到现在,您还以为我为您做了这么多是为了这个?”阿尔方斯的手像是一只铁钳,要把吕西安的手活活夹断,让吕西安不由得痛呼出声,“您这个没心肝的小混蛋。”他用力把吕西安的手摔在地上。
吕西安被阿尔方斯的话弄的有些糊涂,但眼看阿尔方斯整了整衣服,又要重新朝门口走去,他还是决定先服软,“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个蠢货€€€€”他哀求地看着阿尔方斯,“€€€€既然是这样,我们为什么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呢?就像是三年前一样,我们重新开始?我会给您补偿的,我会€€€€”
“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阿尔方斯大笑起来,他笑的时间那样久,声音那样大,让吕西安感到心里发毛,“您可真是个孩子,您以为说上几句‘对不起’,这一切就能一笔勾销吗?这世界可不是童话故事。”
说完,不等吕西安反应,他又走回到壁炉前,拿起刚才被他放下的吕西安的小石膏像,用力朝房间对面一掷。石膏像擦着吕西安的头皮飞了过去,落在地上,摔成碎片。
“如果您能把这石膏像完好无损地拼起来,我们就可以按您说的那样€€€€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他冷冷地朝吕西安点了点头,就朝着门口走去,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顺路一脚踩在了摔碎的石膏像上,把地上的碎片踩的更碎了。
作者有话说:
阿尔方斯的所作所为,应当算是一个典型的银行控股股东侵害储户和其他投资人利益的案例了)
第207章 仁慈的两个具体例证
吕西安将最后一块算得上完整的残片蘸了蘸胶水,勉强贴在石膏像的残骸上。那块残片微微晃动了几下,勉强粘在了上面。
从前一天这个小雕像被摔碎算起,吕西安除了吃饭,睡觉和少许的休息以外,所有的时间都被他用在了修复这个石膏像的工作当中。然而这个雕像的损坏实在是太严重,如今这个修复品只能勉强看出来是一个人的脑袋,至于雕像的面部完全是面目全非,左边的脸更是变成了一个大洞,像是一个人对着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以后所留下的一团狼藉。
他扔下镊子,叹了一口气€€€€这和阿尔方斯所要求的“完好无损”实在是有着不小的差距。他并不寄希望于通过修复这个雕像来修补和阿尔方斯的关系,那太幼稚了,但他也做不到就把它像个垃圾一样丢弃。说真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这一切仅仅是为了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让他不去想正在这座宅邸外面发生的事情,以及未来将要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吕西安将脑袋靠在椅背上,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肩膀,看向窗外,天气依旧阴沉,早上刚下过一阵蒙蒙细雨,因此屋里屋外都潮乎乎的。窗外花园里树木枝头上的叶子已经落了一半,余下的则在秋风当中瑟瑟发抖€€€€寒冷的秋风从北方一路南下,从诺曼底到普罗旺斯,一路横扫法兰西全境,而乘风而来的不但是萧瑟的秋意,还有衰退和饥馑。
吕西安感到疲惫不堪,这种感觉并不是某一时刻突然产生的,而是如同在剧烈运动后所产生的酸痛感,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不知不觉地累积,当他注意到的时候,这种感觉已经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灵,随之而来的则是排山倒海般的虚无和无意义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为之奋斗几年的事业在眼前付之一炬,这样的感受有多少人能够体会?更不用说,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仅仅在二十四小时以前,他还满怀憧憬地展望着未来,可转瞬间乾坤倒转,他从山巅之坠而下,一下子摔断了自己的脊椎,恐怕永远也爬不起来了。
啊,脊椎!这让他想起了那匹在赛马会上摔成残废的马,它和他有着一样的名字,或许是物伤其类,吕西安阻止了阿尔方斯射杀那匹马,而是把它养在了自家的马厩里。上星期,马厩总管曾经告诉他,那匹马的状况恶化,估计活不了太长时间了,人道的举动就是给它一个痛快,但他那时候忙于对付阿尔方斯的那个“大计划”,根本无暇分心在这样的事情上。
现在想来,他真是自以为是,他与那匹马有什么区别?无非都是阿尔方斯豢养的玩物罢了,而如今看上去,他们的命运也是如此一致,或许当阿尔方斯决定给那匹马冠上“吕西安”的名字时,命运女神就把他们的命运之线纠缠在了一起呢。这样的想法颇有古希腊人那些宿命论的色彩,他原本是不信这些的,可现在他也不怎么确定了。
想到这些,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想要去看看那匹马,于是他在身上套上一件大衣,打开书房的门,沿着小楼梯下了楼,来到了后院里。院子里寒浸浸的,寒湿的空气飘进他的气管和喉咙,令他感到自己的声带都变得生涩了起来。马厩就在后院的另一侧,他听到那一排建筑里传来的嘶叫声,闻到了马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臭味。
马厩的门开着,在门口摆着一张牌桌,上面散乱扔着些纸牌,骰子和报纸,那些马夫们想必是去厨房里喝热茶了,然而吕西安也并不需要他们在场。他顺着马厩中间的走廊一路往里走,这里一共养着七匹马,其中的六匹是他自己购买用来拉车或是骑行的,而那一匹断了脊椎的赛马则是额外的第七匹。
他在最里面的那一间厩室里找到了第七匹马,他并不意外地发现如今的这匹马只不过是它过去英姿的可怜影子罢了。这可怜的动物有气无力地侧躺在地上,它的嘴里淌涎着白沫,身上那些矫健的肌肉早已不复存在,光滑的皮毛像是过大的手套一样,松松垮垮地套在它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就像是一张破旧不堪的皮沙发。吕西安还记得初见这匹马时,它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像是会说话似的,可那对眼睛上如今却仿佛结了一层翳,曾经的一汪清泉,如今却已经变成了一潭死水。当吕西安走进来的时候,它只是微微动了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吕西安不由得怀疑这匹马或许已经瞎了。
吕西安低下头看着这匹马四条腿上那变形肿胀的关节,如今恐怕上帝降下奇迹让它的脊椎复原,它也再不能在赛场上驰骋了。这骄傲的动物如今变成了怎样的可怜虫!而这就是他自以为是的善举的后果。阿尔方斯说的没错,死亡对于这匹马来说是一种恩赐,若是当初没有他的插手,那么这匹马也就能少受一年的折磨。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不够高尚,做不了头等的圣人;又不够心狠手辣,因此也不配做一流的恶徒€€€€如同一只蝙蝠,既算不上鸟,也不是走兽。即使有心要做好事,也得不到好的结果。
他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于是扭头朝外看,看到一个马夫手里拿着一杯热茶回到了马厩里。那马夫看到主人的身影,吓了一跳,连忙把茶杯放在门口的桌子上,一路小跑过来。
“先生怎么来了这里?”这个红脸膛的汉子脸上露出那种淳朴人试图讨好更高阶层人物的时候典型的笨拙笑容,“您是要出门吗?我马上叫人套车?”
“不,不。”吕西安说,“我是来看看这匹马的,之前你们告诉我它活不了太久了。”
“唉,是呀,可怜的畜生。”马夫叹了一口气,“这半年来它吃的越来越少,因为没办法动弹,它的关节发了炎,肌肉也变形了。起初它还会哀嚎,最近连声音也不怎么出啦。我们都觉得不妨就给它一个痛快吧,这样活着也是受罪。”
吕西安点了点头,“您说的对。”
“那先生您先回去吧,我们今天就把事情办妥。”
“不。”吕西安坚定地说,“您去拿一把枪来,我亲自来动手。”这匹马和他有着一样的名字,他不能允许其他人来射杀它,这件事只能由他来做。
马夫显然有些惊讶,但他并不会在这种小事情上逆着主人的意思来。他点点头,转身离开,过了没几分钟,他带着一把手枪和一个装着子弹的皮盒子回来了。
吕西安从他手里接过枪,装上了子弹,如同和德€€拉罗舍尔伯爵决斗的那天早晨一般,他举起枪,用准星对准那匹马的额头。
那匹马突然动了动眼睛,它发出一声细微的哼哼声,这是在感谢还是在讨饶?在吕西安有机会细想这个问题以前,他的手指头已经扣动了扳机,开枪的后坐力让他不由得晃了一晃,随即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几乎要把头顶上天窗的玻璃震碎。他低下头,那匹马几乎没有挣扎一下就僵直躺在了地上,白色和红色的东西从它额头上的那个洞里像喷泉一样涌出来。刺鼻的硝烟味道充满了整个空间,与鲜血的腥气和马粪的臭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味道,令吕西安感到一阵反胃。
“您没事吧?”马夫显然是注意到了吕西安苍白的脸色。吕西安摇了摇头,将手枪还给了马夫。他低下头看着从马的脑袋上流出来的鲜血,那些血流到他的脚下,沿着他鞋底的边缘扩散,又湿又黏。
当他重新回到书房之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倒上了一杯威士忌,他并没有吃中午饭,因此也不应该喝烈性酒,但他已经顾不得了,他只想喝一杯,让自己的神经舒缓片刻。
琥珀色的苏格兰威士忌沿着喉咙流下去,像是熔岩一样滚烫,灼烧着他的食道,一直烧到胃里去。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灌下去一口,胃里的火焰和热气沿着血管在身体里扩散,他的胃隐隐作痛,可一直缠绕着他的湿冷消退了,精神也好些了。
我做了一件正确的事,他对自己说,阿尔方斯一直是对的,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某样东西或是某个人失去了价值,那么最为仁慈的解决方式就是给他一个痛快。阿尔方斯放过了他,给他留下了一点在废墟中捡拾到的碎金子作为施舍,可这究竟是一种仁慈,还是一种折磨?或许银行家的本意就是让他在人生中余下的每个晚上躺在床上时都会想起自己错过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这种想法无疑将令他苦涩不已,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苦涩只会加深,就像是一壶茶越泡越浓。
窗外传来马车的声音,那是阿尔方斯吗?他为什么又要上门?吕西安拿不准自己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再见他,曲意逢迎还是冷淡以对?要不然还是躲进卧室说自己身体不舒服?
他走到窗前,看向车道的方向,然而他看到的是一辆陌生的马车。那辆马车在前院转了一个圈,停在大门前面,他看到自家的仆人们走上前去拉开车门,然而他的视线却被挡雨的棚子阻隔住了。这人会是谁呢?
书房门打开了,进来的那个仆人为他解开了这个谜题。“杜€€瓦利埃先生来访!”仆人通报道。
这人怎么来了?吕西安现在可没心思接待杜€€瓦利埃先生,“您去告诉他我得了感冒€€€€嗯,现在不方便见客,请他日后再来吧。”
“我可以这么对他说,但是€€€€”仆人欲言又止。
“但是什么?”
“但是杜€€瓦利埃先生显得很激动,恐怕这个理由不足以打消他的念头。”
难道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吕西安感到心里窝火极了,若是他不见杜€€瓦利埃先生,那么这家伙若是在楼下当着仆人们的面闹起来可就不好了,“那就请他去客厅吧。”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这酒和白兰地相比并不那么受到上流社会的青睐,可他却更喜欢它的味道。何必要为了别人的看法去改变自己的口味呢?他和他们并不是一类人。
慢慢喝完了这杯酒,他又给自己倒上一杯,拿着杯子朝杜€€瓦利埃先生所在的小客厅走去。
当吕西安走进客厅时,杜€€瓦利埃先生像是屁股上安了弹簧一样,从长沙发上跳了起来。投机商的脸色如此苍白,在那张过去曾经端正的脸上,浮肿的肥肉将眼睛挤成了两个小点,而那对眼睛里露出一种偏执狂似的吓人眼光,他看着吕西安的样子就像是海难的遇难者看到了海平线上的烟柱。这个过去的骑兵军官原本身材是很高大的,但不知怎么的,与上一次见面时相比,他显得矮小了许多,如同一件衣服被洗的缩水了似的。
“啊,吕西安。”杜€€瓦利埃先生脸上挤满了讨好的笑容,“我听说了消息,据说您马上就要成为新的premier了,真是个好消息……我真为您高兴……”他掏出手帕在眼角抹了抹,像是试图擦去那里不存在的泪花,“我早就知道您前途远大,我相信您的母亲若是还……”
“请坐吧。”吕西安不想听面前这个男人再谈起有关他母亲的一句话,他坐在了最靠近壁炉的一把扶手椅上,在他身后的炉子里,大块的木柴已经被烧成了红色的木炭,向外散发出灼灼热气,被包裹在这样的温暖当中,让他心里的烦躁情绪消散了些,“您来找我就是为了向我道喜的?”
“一方面是为了这个,”杜€€瓦利埃先生也坐了下来,虽然屋里温暖如春,但吕西安分明看到对方的两条腿都在发抖,“另外我还想要和您谈谈交易所的事情……”
“关于交易所的事情您不应当来找我吧?您应当去找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先生才对。”
杜€€瓦利埃先生用刚才没收起来的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这一次手帕终于是真的派上用场了,“我去府上拜访过小伊伦伯格先生,但是他事务繁忙,我还没有机会能见到他。”
吕西安一下子明白了情况:阿尔方斯不愿意见杜€€瓦利埃,于是投机商先生只能来他这里碰碰运气。“是这样吗?那您想要和我说什么呢?”
“关于交易所周一的事情,我想一定存在某种误会。”杜€€瓦利埃先生小心翼翼地看着吕西安,像是一条挨了打可怜兮兮的狗,这副样子令吕西安也不禁感到有些悲哀了。
“我一直按照阿尔方斯少爷的指示买入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票,一直买到行情彻底崩溃的时候……我原本以为他是昏了头,可后来我才知道,这真是漂亮的一手!明面上做多,实际上做空,谁能想到呢?”
“是啊,谁能想到呢?”吕西安耸耸肩,轻轻抿了一口酒,“那么您说的某种误会,究竟指的是什么呢?”
“啊,是这样……”杜€€瓦利埃先生的声调因为尴尬而显得缓慢,他头顶上所剩不多的头发可怜巴巴地贴在头皮上,像是西印度群岛上一座被飓风摧毁了的甘蔗种植园,“伊伦伯格先生这样做的时候,似乎没有来得及通知我……不,不,我并不是抱怨,我完全理解在这件事情上保密的重要性,但因为这个小小的误会,我也不可避免地蒙受了一些损失……”
“您亏了多少?”
“我个人名下亏了大概三个亿……”杜€€瓦利埃先生说到这个数字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在椅子上抖动了一下,“€€€€您当然理解……嗯……这让我有些为难,也有些难以启齿……”
“您想让阿尔方斯€€伊伦伯格替您补上这些损失的钱。”吕西安替他说出了来意。
杜€€瓦利埃先生干笑了一下,“我想,既然这些钱是我在为阿尔方斯少爷办事时候花掉的,那么……”
“我建议您还是别白费时间了。”吕西安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您替他办事是一码事,用您自己的钱跟他一起赌,那就是另一码事了€€€€这是您自己的事,也就是说,亏了赚了都由您自己担着,毕竟当您跟着他赚钱的时候也没有把利润分给他呀。”
“可我和我的朋友,我们都是在他的指导之下赌的呀!”杜€€瓦利埃先生像是被人用锤子在太阳穴上重重地来了一下,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正因为我们给他捧场,运河公司的股价才能维持这么长的时间……难道他自己赚了大钱,却要把我们抛下来不管吗?”
“不然呢?”吕西安愈发不耐烦起来,他觉得杜€€瓦利埃先生实在是令人生厌,一个人活到了这个岁数竟然还如此幼稚€€€€没用的东西除了被抛弃还会有什么别的结局吗?他过去对这一点或许了解的还不够深,但在阿尔方斯给他上了这一课以后,他再也没有丝毫怀疑了。
“如果是您的话,您会掏出三亿法郎来给别人擦屁股吗?像您这样给他捧臭脚的投机商,从交易所的楼上扔一块砖头下去就能砸到一打。”吕西安越说越激动,还不知不觉地带进去了一些自己心里的愤懑,“您对他没有价值啦,先生,他不会给您掏哪怕一个苏……这一点您自己也明白,您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