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打算以后怎么办呢?”吕西安小心翼翼地问道。
“既然陛下撤了爸爸的职务,我想我们只能回彼得堡去了……等回家以后再考虑这些事情吧!”她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希望回去之后爸爸的状况能好一些……我想他和妈妈应当都不愿意再留在巴黎了,不过我得首先凑齐路费才行€€€€现在我连坐出租马车的钱都没有了,我今天是走路过来的……”
“请您等一下。”吕西安从客厅里冲了出去,一路跑到书房里,他打开保险柜,从里面掏出几沓钞票来,将它们塞进一个信封,带回到客厅里。
“收下这个吧,当作是一个朋友的临别礼物。”他将信封塞给莱蒙托娃小姐。
莱蒙托娃小姐打开信封,吓了一跳,“啊,不行,我不能收您的这些钱……这实在太多了。”她将信封塞回给吕西安,“您别见怪,我不是来求您施舍的……如果我知道您要这样,那么我就不会来了。”
“那您回了彼得堡怎么生活呢?您家里的田庄已经卖了,您父亲也没了俸禄。”
“我已经给我的朋友们写了信,请他们帮我找一个家庭教师的工作。”莱蒙托娃小姐说,“在俄国,能说流利法语的女家庭教师还是很吃香的,薪水也算得上可观……至少能让我把爸爸妈妈安顿下来,然后再慢慢还那些钱。”
吕西安想要提醒她€€€€那些钱她完全可以像许多赌徒一样,借口说这次亏损属于意外,因此拒绝付款。即便她用一辈子的时间还了款,也不会让别人佩服她,反倒还会让她被人当作傻瓜来轻视。但他看得出来,即便他指出这一点,莱蒙托娃小姐还会坚持还款的,即便代价是要一辈子吃干面包,喝清水,她也绝不会把自己降格到那些丑恶的家伙的档次上去,他实在是不愿意用这样的提议来侮辱她。
“那至少让我替您付路费吧?”吕西安用恳求的语气说道,“如果您不愿意接受施舍,那就算我借给您的?”
莱蒙托娃小姐犹豫了片刻,而后她从信封里数出了一叠钞票,把信封还给了吕西安,“那我就拿走一千五百法郎……等我回到彼得堡之后就想办法还给您。”
这个数字让吕西安莫名感到有些熟悉,他接过信封,突然意识到这正是杜€€瓦利埃先生第一次见面时“施舍”给他的金额,而他是用什么来回报这一笔施舍的呢?一把手枪?
莱蒙托娃小姐站起身来,准备告辞,“另外,如果您有空的话,请您转告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先生€€€€爸爸并不恨伊伦伯格先生,‘如果不是那些可恶的报纸,那么我们会把空头全吃掉的’,这是他的原话,‘我永远和他在一道,我对他怀有的只有一种深切的感谢之情’。”
吕西安惊讶地望着莱蒙托娃小姐,他不敢相信莱蒙托夫将军已经狂热到了这样的地步€€€€这简直称得上是一种邪 教似的信仰了€€€€竟然会去感谢阿尔方斯!为什么?凭什么?那是一位俄国的高级官员,他并不是那些对金融界的鬼蜮伎俩一无所知的乡下人啊!而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原谅并祝福了阿尔方斯。吕西安想要大笑,想要一直笑到自己喘不过气来,啊,这个世界真是荒谬,真是可笑!一只羊被狼吃掉,它既不哀嚎,也不诅咒,反倒开始感谢起来了!
但他并没有在莱蒙托娃小姐面前失态,对于她的话,他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他送她到楼下,让仆人用自家的马车将她送回家里去。
做完这些以后,他回到书房,掏出支票本写下了一张支票,支票的收款人是安妮€€杜€€瓦利埃小姐。在填写金额的时候他犹豫了片刻,最终写下了两万法郎的数字,签下名字,塞进信封送出。
第二天是星期日,小时候每到这一天的早上,母亲都会带吕西安去教堂做礼拜,可当他去读大学以后,这个习惯就逐渐被遗忘了,因此这一天他一直睡到下午两点,直到被仆人叫了起来。
“安妮€€杜€€瓦利埃小姐在外面,”来叫吕西安起床的仆人说,“不知先生是否愿意见她一面?”
吕西安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一种隐秘的愧疚情绪让他感到烦闷,“我去见她。”
当他走进客厅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身穿黑色丧服的少女,按照服丧的要求,她未施粉黛,也不曾佩戴什么珠宝。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然而面部的表情却依旧刚毅,她的状态让吕西安联想起一张拉的太开的弓,已经到了临界点,恐怕若是施加更多的力就要绷断了。
安妮€€杜€€瓦利埃小姐向吕西安行了一个礼,她直白地说出了她的来意,“巴罗瓦先生,昨天我收到了一张您签发的支票,”她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小小纸片,“请您把它拿回去吧,我不能收下这笔钱。”
“我请您务必收下这笔钱,”吕西安连忙说,“我初到巴黎时承蒙令尊提携,如今我认为我有义务€€€€”
“您没有义务做任何事情,”安妮小姐打断了他,“您或许承我父亲的人情,但他已经不在了。而至于我€€€€我本人不愿再和这个耻辱的姓氏扯上关系€€€€我已经决定和我母亲一起改回她出嫁以前娘家的姓氏,既然如此,那么我就不能收下和杜€€瓦利埃先生有关的钱,这一点我希望您能理解。”
吕西安敏锐地注意到她对自己父亲的称呼已然变成了杜€€瓦利埃先生,也注意到了她说这些话时决绝的姿态,面前的这个少女失去了百万家私,失去了在社交界高贵的地位,然而她却显得比以前更骄傲了,仿佛她所失去的那些身外之物并非她的立身之本,而是束缚着她的牢笼,已然随着她父亲的自杀而土崩瓦解。
“那您的母亲€€€€”吕西安试探地说道,“€€€€您在做这个决定之前不需要征询一下她的意见吗?还有您的妹妹,您也得为她的孩子考虑呀。”
“我母亲的神经受到了太大的刺激,她如今已经不能理事了,因此以后就由我来照管她。至于我妹妹€€€€”她的脸上今天第一次露出悲伤的神色,“您可能还不知道,她昨天难产去世了,孩子也生下来就没了呼吸。”
这句话如同雷霆一般在吕西安的脚下炸响,震得他眼冒金星,“死了?可是€€€€我为什么没在报纸上看到€€€€”
“报纸不会浪费版面报道一个破产投机商女儿的消息,没人对失败者感兴趣。”
“那您该怎么生活呢?”吕西安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绪,接着问道,“您的母亲自然是没办法工作的,您舅舅我也见过,那恐怕也不是什么靠得住的亲戚,难道您要出去工作吗?”
“为什么不呢?”安妮小姐反问道,“我们现在没有钱了,因此自然就得按照没有钱的活法来过。我明天就在报纸上登广告,寻找一个女秘书的职位。”
“您用不着登什么广告,这件事交给我吧。”吕西安决定等自己正式就职之后,就把安妮€€杜€€瓦利埃小姐塞进下属某个部门的办公室里去€€€€他并不打算将她放在身边的内阁办公厅,他毕竟和她父亲的自尽有些关系,她虽然没有表现出恨意,但谁知道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更不用说他们之间可能的血缘关系。他愿意给杜€€瓦利埃小姐一笔钱,也愿意帮她找工作,但他可绝不愿意由她经手自己的机要文件€€€€无论在政治上还是生意上,感情都是完全靠不住的东西€€€€这一课他可是花了很大代价才学会的。
“那我就谢谢您了。”安妮小姐点点头,“但这张支票还是请您收回去。另外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今天傍晚我要给我的父亲,我的妹妹以及她可怜的孩子举办葬礼€€€€我母亲的情况显然没办法操持,而如今除了您,我也想不到还有谁愿意登我们家的门了。”她苦笑了一声,“您能来帮我处理一下吗?”
“我一定为您效劳。”吕西安说。
“那就请您晚上五点到我们那里吧€€€€法院和债权人给了我们额外的宽限,可以在办完葬礼以后再搬出去。”她将卷起来的黑面纱重新放下来,挺直腰杆朝门外走去。
送走了安妮€€杜€€瓦利埃小姐,吕西安长舒了一口气,他虽说已经决定要在日后的生活当中从良心的桎梏里解脱出来,但这位小姐的洒脱和骄傲依旧让他那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泯灭的良心感到痛苦,让他感到沮丧。他不由得对安妮小姐的境遇感到同情€€€€在这样的社会里,一位女性即便受过良好的教育,拥有高贵的品德,可若是裙裾当中没有夹着黄金和钞票,也不免黯然失色。
四点一刻时,吕西安登上马车出发,此时天边的红日已然西沉,波纹似的浮云在逐渐黯淡下去的天际上若隐若现。车子驶上马勒泽尔布大街,这条大道上挤满了马车,所有的车辆排成长长的行列,在快要抵达这条林荫道和米罗梅斯尼尔街的交汇处时,车流已经彻底停滞了下来。
一个骑马的人小心翼翼地引导他的坐骑在马车之间穿行,当他从吕西安的马车旁经过时,恰巧和车里的乘客四目相对。
“巴罗瓦先生!”那人勒住马,摘下帽子,眨了眨自己那一对鱼泡眼睛,吕西安记得这个人€€€€克莱门特€€德€€瓦尔特内伯爵,著名的花花公子,赛马俱乐部的会员,去年他们曾经一起在杜€€瓦利埃先生的乡村别墅里消夏,“您也是来参加葬礼的吗?”
吕西安吃了一惊,他不敢相信杜€€瓦利埃先生葬礼上唯一的宾客竟然会是投机商生前一位欢场上的酒肉朋友,“我真没想到您竟然也会来。”
“瞧您这话说的,大家不是都来了吗?”瓦尔特内伯爵用马鞭朝前方一指,“要是我不来的话,今晚在沙龙里我该谈些什么?这场丧葬是当今唯一还有点意思的新闻了€€€€多可惜呀!以后我们去剧场里还能看些什么呢?那样的身段和嗓音,多么迷人,唉,处在这样的地位上,却让自己死了,这不是太愚蠢了吗?”
即便吕西安再迟钝,此刻也应当弄明白了他们两个人要参加的并不是同一场葬礼,“您说的是谁的葬礼呀?”
“维尔涅小姐呀,您不知道吗?今天报纸上都登载了€€€€《歌剧院明珠香消玉殒》。”瓦尔特内伯爵惊讶地抬起眉毛,“多新鲜啊,您是政治家,却不看报纸?”
“维尔涅小姐?”吕西安感到难以置信,他不久前还在剧院里见到这位当红的女演员登台演唱,“死了?这怎么可能?”
“唉!说来真是可惜€€€€都是因为她那个拖油瓶孩子。”瓦尔特内伯爵惋惜地叹了一口气,“那孩子出了天花,剧院本来已经请了护士,可维尔涅小姐非要亲自照顾他。您说她是不是犯傻?为一个没人要的野种冒这么大的风险€€€€”
“也许那是个野种,但那也是她的孩子。”吕西安冷淡地说道。
“所以说这些女士们总爱感情用事,”瓦尔特内伯爵仍旧是一副不赞成的样子,“您瞧,她冒了那么大的风险,结果过了不到三天,孩子还是死了,而她自己也染上了病,昨天下午也咽了气。多可惜呀,那肩膀,那腰身€€€€啊,您瞧,送葬的车不是来了?”
吕西安从车窗探出身来,果然看到送殡的车队正沿着米罗梅斯尼尔街行进,正是这一列黑色的车队堵住了他们前进的道路。他看到一辆黑色的灵车,上面插着羽毛装饰,透过车厢两边挂着的轻薄的黑色帷幔,可以看到并排摆放在一起的一大一小两副棺材。在这辆马车身后跟随着的是送葬的队伍,其中大多都是衣冠楚楚的上流社会男士,他们或骑马或乘车,身穿一身黑色长外套,系着黑领带,如同跟在死尸之后的一群乌鸦。 “如果我是您的话,我就让车夫给我卸下来一匹马自己骑着跟上去,不然您就要错过葬礼啦。”瓦尔特内伯爵向吕西安告别,他用双腿夹了夹马腹,穿过车流,跟在了送葬队列的后面,一路朝着蒙帕纳斯公墓的方向疾驰而去。
车流继续向前行进,吕西安感到一种苦涩的滋味正在他的唇边扩散€€€€又一个或许和他血脉相连的人死去了,他想起那孩子的样子:在维尔涅小姐乡村别墅灯光昏暗的走廊里,孩子抬起头,睁大眼睛,问他是不是自己的哥哥。如今那个名为路易的小孩子静静地躺在小小的棺材里,躺在母亲的身边,不知道天花让他变成了什么样子?
经过了这个路口以后,车流的行进就变得顺畅了不少,下午五点钟,马车准时抵达了杜€€瓦利埃先生的府上。此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在黄昏的黯淡光线当中,这座帝国时代浮华风格的巨大府邸像是一只黑漆漆的巨兽一般安静地蛰伏着,寥落的如同一座破败的修道院。前院那些用来照明的电灯都没有打开,喷泉也不再向水池里喷水了,大理石的水池里曾经种满了睡莲,如今却只剩下一潭发臭的死水和水面上漂浮的苔藓。这些华贵的宅邸与这座城市里的其他东西一样,一刻也离不了金钱的滋润。
一辆简陋的灵车停在正门前的大理石台阶下面,车夫和几个搬运工坐在台阶上抽着烟斗。那是一辆马车行用来给婚丧嫁娶的主办方出租的大车,平民们结婚时给车上用铜丝挂上些绢花就成了婚车,出殡时则挂上些黑布当作灵车使用。当杜€€瓦利埃先生平日里坐着两匹英国马拉的敞篷马车上国民议会开会的时候,恐怕想象不到自己的最后一程竟然要乘坐这样的破车吧!
并没有仆人来为他拉开车门,因此吕西安只能自己下车,他走进大门,在昏暗的门厅里见到了两大一小三副棺材,最小的那一副还没有一些夫人们的首饰盒大。三副棺材并排摆在一起,就摆在前厅里那盏巨大的威尼斯水晶吊灯曾经所在位置的正下方€€€€吊灯原本所在的地方只剩下光秃秃的天花板,至于灯本身想必已经被迫不及待的债主们拆下来抵债了。这个前厅是他三年前进入社交界的起点,那时它的光华夺目令他震撼,如今它的破败和寥落也同样令他感慨。
安妮€€杜€€瓦利埃小姐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她扶着一个浑身用黑纱包裹起来的女人,那毫无疑问是杜€€瓦利埃男爵夫人。男爵夫人不住地颤抖着,像是已经没有了气力一般,每走一步都要休息一下,命运的残酷压迫已经让她彻底垮掉了。透过黑色的面纱,吕西安看到了一张宽大而浮肿的脸的轮廓€€€€她引以为傲并且挖空心思维持的美貌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就消逝了!她失去了维持优越生活的金钱,于是也就如同从枝头折下来的鲜花,在几天之内就凋谢了。
安妮小姐向吕西安致歉€€€€仆人们都被遣散了,厨房也贴上了封条,她原本想要给吕西安准备一点茶水和咖啡,最后也没能如愿。
“既然您来了,就让那几个人进来抬棺材吧。”她向吕西安说道。
吕西安点了点头,又转向男爵夫人,深深鞠了一躬,“夫人,我要向您的损失致以最为深切的慰问,我知道无论任何语言都无法抚平您的伤痛,但还是希望您能节哀顺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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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瓦利埃夫人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做一个动作,吕西安感到自己仿佛是在和一尊石像对话。她的神经想必在这些天里受到了太大的刺激,以至于如今已然处于一种完全瘫痪的状态。他虽然感到悲哀,却未免也有些好奇€€€€对于杜€€瓦利埃夫人而言打击最大的究竟是丈夫,女儿和外孙的殒命,还是情人的背叛,抑或是失去财产呢?
吕西安叫了那几个搬运工进来抬棺材,抬杜€€瓦利埃先生的棺材令他们颇费了一些气力,而阿德莱德小姐的棺材就要轻的多了。至于那个没出世就咽气的孩子的小棺材,一个工人把它用胳膊夹着就带了出去€€€€即便是一只宠物狗的尸体恐怕也要更重些吧。
三具棺材被放上了灵车,杜€€瓦利埃的遗孀和女儿登上了一辆出租马车,再加上吕西安自己的马车,这三辆车就是这个简陋的送葬队列的全部成员了。小小的车队从杜€€瓦利埃府邸的大门里驶出,行驶在大街上,街边没有看热闹的人,沿路的行人冷漠地看一眼灵车就接着走路,甚至连摘下帽子的兴趣也欠奉。在这个蜂房一般的城市里,每天都有无数这样简陋的出殡队列,而这座城市的市民们感兴趣的,只有那些大人物的最后一程。
因为窘迫的经济状况,安妮€€杜€€瓦利埃小姐承担不起在拉雪兹神父公墓或是蒙帕纳斯公墓购买永久性墓地的花费,于是只能在蒙马特公墓里租了一块为期五年的坟地。由于杜€€瓦利埃先生是自戕,因而没办法在教堂举行仪式,吕西安只得给了自己的车夫一百法郎,去神学院请了一个神学生来墓地念上一段玫瑰经和几句简短的悼词。
两个掘墓人早已经在松软的泥土地上挖出了三个坑,神学生的悼词刚刚念完,他们就把三具棺材放进了墓穴里,但却并不急着铲土,而是来向安妮小姐要赏钱。吕西安给了他们一人五个法郎,这两个人才用铲子挑起土往棺木上撒起来。按照习俗,死者的亲属需要往棺木上亲手撒一捧泥土,但杜€€瓦利埃夫人已经彻底崩溃,而安妮小姐也并无这样做的意思,因此一切就全交给掘墓人来处理了。
土坑还没有完全填满,杜€€瓦利埃夫人就踉踉跄跄地朝来时的马车走去,安妮小姐见状也只得向吕西安点点头,就扶着她母亲的胳膊一起离开了。
吕西安在原地又站了一会,等待两个掘墓人将土坑填满。他环顾四周的墓穴,因为最近雨水实在太多,因此整个墓地里到处都是被吹倒的十字架和腐烂的花环,这里与其说是公墓,不如说更像是乱葬岗。他看着两个掘墓人在填好土坑以后用脚将泥土踩实,又在土坑边竖立起来了一个木质的十字架,这样寒酸的景象令他实在是有些不忍,于是他决定等回家之后就去让仆人找一个石匠,至少也得给这里立上一座墓碑啊。
他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到了墓地的高处,这座公墓位于蒙马特尔高地上,1871年当普鲁士军队围困巴黎的时候,他们曾经在这里布置过炮兵阵地。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座城市,在他的下方,星星点点的灯火闪烁着,像是渔民们在渔获的季节经常在海面上看到的磷光。太阳已经落了山,天空的颜色像是一块浸了水的紫色绸缎,他的目光沿着塞纳河扫过那些著名地标若隐若现的影子,在他来到巴黎的这三年间,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将这座城市踩在脚下,这种冲动并不是出于欲望,而是出于一种需要:在这座公墓的泥土里,无数失败者的尸体正在腐烂,它们在他的耳边低语,向他阐释着这个世界无情的真相€€€€他要么把这座城市踩在脚下,要么就和它们一样烂在污泥里。
他迈开大步走回了自己马车所在的地方,吩咐车夫去阿尔方斯的府上。
作者有话说:
作者重新计算了一下,还需要增加一章,因此后面还有三章完结~
第209章 政治家的毕业考试
在吕西安回市中心的路上,天上再次飘起了细细的雨丝,此时太阳已经落了山,骤降的雨水使得巴黎陷于一片迷蒙当中,街边的煤气路灯已经点了起来,在夜雾当中形成一个个黄色的光团。仅仅在几个月以前,夏日里的巴黎还是花团锦簇,纸醉金迷,可如今世界之都却在肃杀的秋风当中颤抖€€€€这些街巷虽然还是往日的样子,可一切却显得凄凉且缺乏生机。郊外林荫道上那些华丽的敞篷马车不见了,街边倒闭商店的橱窗内空空如也,人行道上也见不到那些衣冠楚楚的游客,余下的只是些步履匆匆的职员和工人垂头丧气地快步走过,试图在大雨降下前走回家去。
马车绕着凯旋门转了一圈,驶上了香榭丽舍大街,这条大道上坐落着不少富人们的豪华公馆,其中不少家的铸铁大门上都贴上了封条。显然,阿尔方斯在选择受害者的时候并不怎么在意他们的阶级地位,从这个角度来看,银行大王也可以称得上是一位平等主义者了。
吕西安看向塞纳河对岸铁塔的方向,铁塔上用来照明的电灯已经点亮了,在雾气中看上去如同一根直插入云霄当中的那玩意。最近的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自怨自艾,认为阿尔方斯从他这里夺走了太多东西€€€€可直到今天看着杜€€瓦利埃先生的棺材消失在泥土下面,他才意识到阿尔方斯实际上是对他手下留情了€€€€银行家对于那些一直跟随着他的党徒都是如此的无情,如果不是还在乎吕西安,那又为什么会对他网开一面呢?
想明白了这一点,这几天里一直折磨着他的那种惶惶不安的感觉就立即消失了:自从发现自己失去了财产和政治前途,也失去了阿尔方斯的庇护以后,这种感觉就一直缠绕着吕西安。他发现自己如同一只养尊处优的宠物猫在咬了主人一口以后突然被扔到了大街上,一切过去习以为常的保障都失去了。
大多数人总是在失去某样东西以后才意识到它的可贵之处,吕西安也是同样€€€€这些年里,他已经对阿尔方斯的支持习以为常,那就像是日常呼吸的空气一样,已经渗入到他生活的方方面面,以至于他本人已经察觉不到这东西的存在,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自己用不着呼吸也能生存下去。
当初他第一次参加选举的时候,是阿尔方斯给了他竞选的经费€€€€若是靠他自己,他该去哪里弄来几十万法郎?在议员选举激烈异常的时候,是阿尔方斯帮他挖出了对手的把柄,帮他在舆论上大做文章,方才奠定了胜局。在他想搞股票投机,购买工厂或是创办银行的时候,他的第一选择是去找阿尔方斯贷款,虽说银行家借机从他这里得到了不少的“抽成”,但平心而论,这世上绝大多数人连付这笔“抽成”的本钱和机会都不曾有呢!而当布朗热将军这艘大船沉没的时候,又是阿尔方斯给他在救生艇上留了个位置,让他不至于随着将军一起完蛋,反倒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在二十多岁的年纪,大多数人只能在低级职员的位置上打转,若是没有阿尔方斯,他怎么敢奢望能成为内阁的部长?他之前在政坛里青云直上,人人对他客客气气,其中又有几分是看在阿尔方斯的面子上?
而他对于阿尔方斯也的确是有感觉的,至少在布朗热将军垮台以前,一旦有什么事情发生,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向阿尔方斯征询意见,而不是德€€拉罗舍尔伯爵。路易€€德€€拉罗舍尔是个好人,一个有道德,有荣誉的人€€€€而阿尔方斯则不是€€€€在内心深处,吕西安知道自己同样不是这样的人。比起德€€拉罗舍尔伯爵,他更醉心于功名利禄,因此在良心和利益对抗的时候,最后占上风的总是利益一边。
对于吕西安而言,德€€拉罗舍尔伯爵就像是教堂里的圣像€€€€几个世纪的高贵门第让这位贵族成为了吕西安做梦都想要成为的那种完美的绅士,因此在面对伯爵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就试图隐藏起自己不堪的一面,如同在舞台上表演一样给自己带上一副沉重的面具;而在阿尔方斯面前,他完全不需要伪装,他可以像一本打开的书一样,将自己的贪婪,自私,虚荣和野心勃勃的一面完全展露出来,而阿尔方斯不但不会对他进行道德上的评判,反倒会帮他谋划,为他喝彩€€€€这两个人如同天使长加百列和恶魔撒旦,对于凡人而言,自然是撒旦更具有诱惑力。
至于之前他因为德€€拉罗舍尔伯爵的事情和阿尔方斯怄气,那更像是一种伪装被揭穿以后的恼羞成怒,并不代表他会为了伯爵和阿尔方斯闹翻€€€€德€€拉罗舍尔伯爵的那些荣誉和信条从来没给吕西安带来过什么好处,甚至连伯爵自己都倒霉在这上面,凭路易的才华,若是他不和保王党那群花岗岩脑袋的政治僵尸绑定在一起,将会有怎样的作为啊!
吕西安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他都要和阿尔方斯恢复关系,这并不是一个选择,而是一种需求。他一个人缩在马车里,车厢被黑暗和浓雾所包围,他需要一盏灯为他把前路照亮,他需要有一堵墙能够支撑住他的后背,让他不至于跌进咫尺之遥的悬崖当中去€€€€在政治上,往往身后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这并不会是多么困难的事,他乐观地想,的确€€€€阿尔方斯那天表现的很是决绝,但即便是阿尔方斯€€伊伦伯格这样的人,在情绪激动时候所说的话也是不能完全作数的。他会用最真诚的语气向阿尔方斯道歉,如果这还不足以让银行家消气的话,那么他就用自己的身体给阿尔方斯一点小小的“赔偿”€€€€在巴黎呆了这么久,吕西安也明白了:对于这个名利场当中的玩家,身体和其它的资源没什么不同,无非都是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打出去的一张牌罢了。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庆幸自己有一张漂亮的脸,这是一张红桃K,若是现在不打出去的话,难道要让它烂在手里吗?
伊伦伯格家的府邸出现在前方,就在一个街区以外了,拉车的马的脚步似乎都变得轻快起来。他感到心情舒畅,在被阴云包裹了这么久之后,前方终于露出了一线曙光。他会重新得到阿尔方斯的欢心,他们会重新成为利益共同体,因此阿尔方斯的成功同样也是他的成功€€€€所有人都认为他和阿尔方斯一起策划了这整个的阴谋,他已经担上了这样的名声,这没办法改变€€€€但他至少也要从中得到相应的回报。也许他永远做不了参天大树,但作为一株藤蔓,他也能缠绕着最高的那棵大树,一路爬到所有人的头上去,到那时候,无论他们对他有什么看法,也得仰着头来对他说。
吕西安正是怀着这样一种激动而又期待的心情走进伊伦伯格府邸的前厅的,他站在光彩夺目的枝形吊灯下,要仆人去向阿尔方斯通报他的来访,然而对方的回答却大出他的意料€€€€“阿尔方斯少爷不在家。”
一时间,吕西安弄不清楚这是实情,还是阿尔方斯不愿意见他的托词,在来的路上他可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若是阿尔方斯不愿意见他,他要硬闯进去吗?还是在前厅里大喊大叫一番逼着对方露面?可那样会不会适得其反?若是阿尔方斯真的不在家,那他会去哪里?是在俱乐部用纸牌和白兰地酒消磨时光,还是已经找到了新的猎艳对象?若是那样的话,难道他要像土耳其苏丹后宫里的妃子们那样争宠吗?
正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一扇通向侧楼的门打开了,一位女仆从里面走了出来,她自我介绍自己是伊伦伯格小姐那边的仆人,“小姐看到您在门口下车,她想问问您有没有空去她那里坐坐?”
吕西安犹豫了片刻,觉得自己还是不能白来一趟,“我很荣幸。”
那个女仆带着她来到了宅邸当中属于爱洛伊斯小姐的部分,进入了爱洛伊斯€€伊伦伯格小姐的小客厅,这个客厅与宅邸当中的其他部分一样富丽堂皇,但少女的巧心给它添加的装饰又使得它有了几分高雅别致的韵味。
当吕西安进入客厅时,一位男客正在向爱洛伊斯小姐告别,那是一位橄榄色皮肤的绅士,像是西班牙或是葡萄牙人,留着一头黑色长发,一副拉丁区艺术家的气质。吕西安注意到了这位先生皮靴上掉漆的痕迹,白背心上的线头,以及黑外套上散发出的淡淡石油味道€€€€显然他在来之前试图用石油擦去上面的污渍。这正是他三年前刚来巴黎的样子,巴黎永远不缺乏这样的年轻人,他们千方百计地跳进这个名利场当中,以为自己是来黄金河里沐浴,却想不到大部分人都会在河里淹死。
“我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们。”吕西安坐下时说道。
“打扰?一点也不。”爱洛伊斯小姐做了一个手势,“这些艺术家们都是用来解闷的,和他们在一起能有什么正事?”
“这样说来,您请我过来,是为了谈正事吗?”
“我一直想要找您谈谈,但总是抽不出时间。”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子,在吕西安对面坐下,“况且阿尔方斯不希望我和您见面€€€€他生怕我一时说漏了嘴,影响到他的那个’大计划’。”她嘲讽地笑了笑,“男人们总是意识不到,在保守秘密这方面,女人们可比他们有天分多了。”
“这么说来,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您都知道?”吕西安苦笑了一下,“自然了,你们是个家族企业,您想必也是这个计划的制订者之一。”
“您说的没错,”爱洛伊斯小姐承认,“我的确帮阿尔方斯制定了计划的一部分,在社交场合当中也有意无意地向外放出了一点紧张的空气€€€€但我必须说,我对这个计划并没有阿尔方斯那样热情……即便我认为这是一个好的计划,但我依然有些疑虑。”
“为什么呢?”吕西安问。
“因为我们这种人和您不一样€€€€我们是犹太人,”爱洛伊斯小姐叹了一口气,“我们的祖先在瓦卢瓦王朝的时代就来到了法国,到现在算来也有三四百年了。如今我们说法语,有着法国式的名字,衣食住行和生活习惯都是地道的巴黎人派头,可在这里我们依然是异类,那些贵族们没了我们的贷款明天就只能去睡桥洞,可他们依旧连和我们握手都感到排斥。”
“阿尔方斯的计划的确让我们赚了难以想象的钱,但这些钱来自于哪里?所有的社会阶层都受到了损失,只有金融家们赚的盆满钵满,而金融家大多都是犹太人€€€€我们家是犹太人,罗斯柴尔德一家同样是,法兰西银行的股东一大半都是!我们这样做不是在给反犹势力提供弹药吗?难道我们不是自己坐实了他们控诉我们的罪状吗?”
她从小茶几上拿起一份报纸,吕西安认出来那是一份以反犹立场著称的右翼小报,“犹太人没有祖国,他们就像是一群寄生虫和病原体,迁徙到哪个国家,就把他们的疫病传播到哪个国家。他们信奉的并不是基督徒们的上帝,而是他们民族的偷盗的神,当他们在一个国家立足以后,就像是蜘蛛一样编织起邪恶的大网,吸干所有人的鲜血来肥润自己。”
“亲爱的读者们,在你们的生活中可曾见到过一个用自己的双手劳动的犹太人?在工厂和田地里,有多少犹太工人和犹太农民?善良的法兰西人民将劳动视为光荣,可犹太人并非如此€€€€他们视劳动为耻,反倒热衷于剥削别人的劳动,从别人的口袋里盗窃钱财!这是这个民族与生俱来的本领。近期交易所发生的一切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肮脏的犹太人用他们的脏手洗劫了我们,而政府和议会不但不制止他们,反倒为了一点残羹剩饭就为虎作伥€€€€有一天他们要为了这个而掉脑袋的!”
“这听上去是在煽动排犹,”吕西安说,“恐怕我们要不了多久就会看到打砸犹太人商店一类的事情……可这与您又有什么关系呢?在我看来,这种事情当中最后倒霉的都是没钱的犹太人。”
“可过去我们做的事情也没有这么招人恨,不是吗?”爱洛伊斯小姐叹了一口气,“我感到害怕,巴罗瓦先生€€€€您知道我不是一个胆小的人,可现在外面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心怀不满,如今他们的不满主要还是针对共和国本身,可谁敢保证这种怒火不会转向我们?阿尔方斯很自信自己通过控制那些大报纸就能操纵舆论,可若是他失算了呢?如果爆发革命怎么办?军队当中不少人受了损失,当需要用他们来维持秩序的时候,这些人还靠的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