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明白阿尔方斯说的是对的,“我并没有在指责您什么,我只是有些难以相信……就像是在剧院看戏,结果帷幕掉了下来,后台的一切全部展现在面前,原来之前所看到的关于社会的一切,不过是某种假象罢了。”
“您知道达尔文吗?”阿尔方斯突然问道。
“是那位英国的科学家?主张我们的祖先是古猿的那位?”
“他写过一本著作,叫做《物种起源》,我父亲对这本书评价甚高,他认为每个有脑子的人都该读一读这本书。几百万年前我们的祖先生活在丛林里,他们遵循着适者生存的法则,强者支配弱者。几百万年过去了,我们从树木的丛林搬进了砖石的丛林当中,但这条法则依旧是人类社会的最高公理€€€€弱肉强食。”
“这世上人人都崇拜强者,他们享受着比他们弱的人的血肉,而弱者还报之以欢呼。没有人在乎失败者,也没有人有时间去打探他们的下落,他们就这样从这个社会上蒸发了,因为这个社会里没有失败者的容身之所。”
“您用这样无情的态度对待别人,那么如果有一天您时运不佳,别人也会这样对待您的。”
“那就随他们的便好了。”阿尔方斯用力挥了下胳膊,大笑起来,“只要他们有这个本事,不然您以为,我为什么要学剑术和拳击呢?我父亲如今富可敌国,但和所有的银行家一样,他的财富是一座建筑于流沙之上的大厦,只要下方的沙子开始流动,顷刻间就要土崩瓦解,那时候或许有人也要送我‘去美洲’呢。”
他将自己的右手握成拳头,用左手拍了拍,“我可不愿意让他们不费一点气力就得偿所愿。”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的话,恐怕仅仅靠剑和拳头,是保不住你的性命的。”吕西安心想,但他并没有将这句话宣之于口。
“我让马车带您去医生那里看看吧。”他向阿尔方斯建议道。
“不必了,我呼吸的时候没有感到太疼痛,这说明肋骨没有断,应当只有一些淤青,我们回去上些药就好了。”阿尔方斯拒绝了吕西安的提议,“那头打伤的的肥猪如今一定是在医生那里哀嚎,我可不愿意把自己降到他那个档次去。”
见到阿尔方斯如此坚持,吕西安也只得点头同意,下令马车夫回返自己的住处。
第41章 疗伤
马车跑的飞快,车轮压在石板路上,因为石板的凹凸和裂缝而不住地弹跳着,从而导致车厢像在海上行驶的快船一样轻轻摇晃着。
仅仅过了几分钟,车就在吕西安的房门前停了下来。
阿尔方斯不等车夫下来开门,就自己拉开车门跳了下去,就像是在故意展示自己的身体无恙一般。这样孩子气的举动令吕西安感到有些好笑,刚才他注意到,每次马车颠簸的时候,阿尔方斯额头上的汗珠就变得更浓密一些,显然骄傲的银行家并不愿意承认自己身上的伤让他感到疼痛。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房子的大门,一进客厅,阿尔方斯就把外套脱了下来,随意地挂在一把扶手椅的靠背上。
他解开马甲的扣子,又把领带解开,吕西安看到下面的丝绸衬衣的腰部沾上了星星点点的暗色污渍。
“您出血了吗?”吕西安惊讶地问道。
阿尔方斯皱了皱眉,“或许是吧,简直是倒霉透顶。”
他解开衬衣的扣子,露出下面漂亮的肌肉来,吕西安看到他腰部白皙的皮肤下面的大片青紫,还有些许细小的伤口在向外渗血。
“我想我还是让人叫个医生来吧。”他说着就要去按铃,“或许有什么内伤也说不定。”
“先别急。”阿尔方斯拦住了吕西安,他用自己的手摸了摸腰部的伤口,又轻轻按了按腰部往上的地方,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
“肋骨没有断,就像我预料的那样。”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那就没必要叫医生来了,他来了恐怕也做不了什么。”
“内脏会不会受伤啊?”吕西安还是有些担心,“万一有内出血之类的怎么办?”
“不会的,只要肋骨不断就没事情。”阿尔方斯摇了摇头,“用不着请医生来。”
“可您的伤口总得处理一下。”
“您家里有酒精和纱布吧?”得到吕西安肯定的答复,阿尔方斯说道,“那请您让仆人送一些过来吧,我自己简单处理一下就好。”
吕西安看到对方这样确定,自己也不再坚持了,他按铃叫仆人送来药箱。
药箱被送来了,这是一个普通的家用小药箱,里面放着纱布,棉球,酒精和一些治疗风湿感冒一类小病的药物,还有剪刀,刀子和镊子。
阿尔方斯从里面拿出来一块卫生棉,往上面倒了些酒精,打算往伤口上抹,可伤口所在的位置是在腰部靠后处,他看不到那里的情况,将大半的酒精都涂在了好的皮肤上。
“还是我来吧。”吕西安有些看不下去了,“您根本就没有涂在伤口上。”
阿尔方斯看上去颇为高兴,他立即将装酒精的瓶子递给吕西安,“那就劳烦您了。”
吕西安将瓶子里的一些酒精倒在手上,给自己的手消毒,而后他拿起一把镊子,夹着一个棉球,蘸上了些酒精。
“别动。”他单膝跪在地上,用镊子夹着棉球,往阿尔方斯的伤口处涂着酒精,当酒精涂在伤口上时,他明显看到阿尔方斯浑身颤抖了一下。
“疼吗?那我轻一点。”他立即减少了手上的动作幅度,果然阿尔方斯不再颤抖了。
吕西安先是往伤口处涂上了一层酒精,而后又开始往上面涂抹碘酒,而阿尔方斯则低头看着吕西安的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明天要回巴黎去了。”当碘酒快要涂好时,他突然开口说道。
吕西安有些意外,阿尔方斯在这里呆了这么久,他已经习惯了对方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我还以为您不打算走了呢。”
“我的确不想走,在我看来,这里比起巴黎要强得多。”阿尔方斯叹了一口气,“可惜巴黎来了电报,新一批的俄国债券就要发行了,我必须回去筹备。”
“当然了,这是一笔大生意。”吕西安说道,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失落,如果这时候他抬起头看,就会注意到阿尔方斯脸上浓浓的笑意。
“需要我帮您买点吗?”阿尔方斯谨慎地伸出手,帮吕西安整理了一下头发,“俄国债券是如今市场上最好的投资了,每年的收益都能有百分之十。”
“这就不必了,我已经欠了您太多人情了,而且您之前替我投资赚来的钱我也花的差不多了,也没有本金来买什么债券。”
“如果您需要钱的话,只要开口,我都愿意借给您的。”
吕西安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阿尔方斯,“算了吧,万一我要是投资失败了,还不起欠您的钱,那么您岂不是也要送我‘上美洲’了?”
阿尔方斯眨了眨眼睛,突然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挑起吕西安的下巴。
“这倒是不至于……如果您真的还不起钱,那么我们也可以重新商议一下还款的途径。”
吕西安被他突如其来的轻薄举动吓了一跳,他想要往后退,然而却忘了自己正半跪在地上,因此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您这是做什么!”吕西安看着瓶子里的酒精一大半都流进了地毯里,整个屋子当中都弥漫着烈酒的气味。他扭过头,试图甩开阿尔方斯那两根讨厌的手指,然而对方却缓慢而不容置疑地捏住他的下巴尖,让吕西安的脸看着自己。
“如果您现在还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帮助您这么多,那您要不然就是个笨蛋,要不然就是个伪君子。”
吕西安感到自己的脸逐渐发烫,他朝各个方向张望着,试图寻找一个让他从这样的窘境当中解脱出来的途径,其情状就像遭遇海难的人在救生艇上张望海平线,试图寻找那里出现的船影一般。
过了漫长的半分钟,他终于鼓起勇气看向阿尔方斯,硬着头皮说道:“我不会说我完全没有猜到。”
“我想也是。”阿尔方斯将手指抽离了吕西安的下巴,“那么您是怎么想的呢?”
“我觉得您把我和您花钱买来的那些人……”吕西安咬了咬牙,“您把我和他们相提并论,这对我是一种侮辱。”
“为什么?”阿尔方斯反问道。
“因为您似乎把我当成了某种用钱就能买来的商品,我不喜欢这样。”
“这世上人人都有价格,人与人交往的本质,抛弃掉那些冠冕堂皇的东西,实际上就是一笔笔的交易。”阿尔方斯打了个哈欠,“每个人都有个价格,皇帝,国王和部长都有他们的价码,只要出得起钱,就能买来他们的服务。”
吕西安用手撑着地面,让自己站起身来,他沉吟了片刻,“我并不讨厌您,事实上您是个很优秀的……潜在对象,答应您的要求换取您的支持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过于不可想象的事情……然而……”
“然而,”阿尔方斯敏锐地捕捉到了吕西安话里的重点,“一般这个词后面的话才是真正重要的。”
“您有想过,如果别人知道了,这会是怎样爆炸性的丑闻吗?”吕西安气鼓鼓地说道,他实在无法理解阿尔方斯这种轻描淡写的态度,“我们两个都会被毁了的。”
阿尔方斯似乎早就预料到他要这样说了,“《刑法典》里早已经删除了这一条,这种事情并不算违法……再说了,这个群体的人数远比您想象的要多,那些德国人,俄国人,还有一副伪君子做派的英国人,他们都来巴黎找乐子,这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不然为什么外国人都把巴黎比作巴比伦呢!没有人在乎这点子小事,就像通奸一样,人人都谴责这种行为,等到自己有机会做了可一点也不会犹豫的。”
“但是如果某位政客通奸的消息被写在了报纸上,那么他的前途就毁了。”吕西安咬了咬嘴唇,“这对您来说或许无所谓,您是金融界的国王,在您的世界里利润就是正义,金钱就是道德。可我还得装出一副道德楷模的样子,至少在投票日以前是这样,我可经不起丑闻的打击。”
“如果发生这种事,我会把消息压下去的。”
“可您也有敌人,不是吗?”吕西安摇了摇头,“他们巴不得您出丑,您也不是全国唯一一个有影响力的人。我明白您的意思,但这是做不到的,这对我们两个都没有什么好处,我请您理智一点吧。”
他说完,缓缓地朝后退了两步,似乎是害怕阿尔方斯恼羞成怒,准备霸王硬上弓了。
阿尔方斯并没有做什么,他脸上的神色有些忧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么看来我之前都是白费力气啦。”
“我很抱歉。”吕西安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如果您要撤回对我的支持,那么我也十分理解……至于之前您在我身上花的钱,还有我欠您的那些,请您列一个账单吧,我可能没办法现在就还给您,但我保证我会尽我所能的……”
“谁告诉您我要放弃了?”阿尔方斯打断了他的话。
“我并不是把您当作那些我花钱叫来取乐的人,我在您身上想要的不止于此,因此我也有充足的耐心来追求您。”
“那您想要的是什么呢?”吕西安问道,“是一段感情吗?就像杜€€瓦利埃夫人和梅朗雄先生那样,或者就像我们前段时间见到的那位拉萨尔先生和莱菲布勒夫人之间的关系?”
“这世上多的是靠着攀爬女人的裙摆向上爬的男人,”阿尔方斯耸了耸肩,“许多这样的人如今趾高气扬地坐在内阁,议会还有各种沙龙里,他们丝毫不以自己的所作所为为耻,社会也对他们极其宽容。”
吕西安微微有些动摇,是啊,这样的事情他见的多了,无数的野心家选择了这条快车道,看他们如今爬的多高!为什么他就不行呢?
见到吕西安有些动摇,阿尔方斯趁热打铁,“您注意到杜€€瓦利埃夫人看您的那种眼神吗?她有时候看您就像是看着案板上的一块肉;还有那位梅朗雄先生,动物园里护食的狮子都比不上他警惕,您一定也注意到了他对您的敌意……像您这样漂亮的年轻人,年少得志,许多人都会相信一些恶意的传言,认为您是靠自己的这张脸蛋往上爬的那种人。”
“您听到了什么传言吗?”吕西安警觉地问道。
“倒也没什么,只是许多人对杜€€瓦利埃先生对您的这种关照感到很奇怪,而且说实话,这人的名声也不是特别好听……”
“这是什么人在传播这些无稽之谈!”吕西安跺了一下脚,“实在是太过分了,您不会也相信这些胡话吧?”
“我?我当然不相信,杜€€瓦利埃是个令人讨厌的暴发户,浅薄,无聊,也没什么道德感,但要说他和自己的亲生骨肉之间有什么……那也真是有些可笑。”
“我完全不明白您在说什么。”吕西安僵硬地回答道,但连他自己都听出自己的话语缺乏底气,“我和杜€€瓦利埃先生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好吧,好吧,我们不聊这个了。”阿尔方斯摆了摆手,“我想要告诉您的是,既然人人都觉得您是这种靠着自己的脸往上爬的人,既然您已经担上了这个名声,那么为什么不顺势给自己谋点福利呢?否则您不是白白被扣上了这个黑锅吗?”
他站起身来,走到吕西安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阿尔方斯贴的很近,吕西安甚至可以感受到他胸膛的热度,还有他身上的古龙水味,几乎像一层帷幕似的将他包围起来。
“我向您保证,我会比那些人做的好得多。”阿尔方斯凑到吕西安的耳边,轻声说道,“我给您的那些帮助,您不需要为此伤神,那是我给您的礼物,我后面还会给您更多的礼物,您就把他当作我对您的追求吧。我的一位朋友追求一位芭蕾舞演员花了上百万法郎,把她捧成了剧院的明星,我给您花的这点钱可不算什么。”
“您把国会议员和芭蕾舞演员相提并论吗?”吕西安低下头,避开阿尔方斯的目光。
“你们不都是在台上表演的吗?”阿尔方斯轻轻用手指挑起吕西安的一缕头发,将它卷在手指上,又放开,“只是捧一个政治明星比捧一个当红的演员要容易得多,毕竟芭蕾舞的观众不少都是懂行的,而选民们只不过是一群随着别人的声音左右摇摆的墙头草罢了,根本没有自己的思想,就像一群被牧羊犬驱赶着的羊。”
“您应当去议会阐述一下自己的理论。”吕西安嘟哝道。
“您知道您现在看上去像什么吗?”阿尔方斯用手指弹了弹吕西安的鼻梁,“像一只炸了毛的猫科动物。”
吕西安拍开阿尔方斯的手,“而您看上去就像个威逼利诱的混蛋。”
“我哪里威逼利诱了?”阿尔方斯摊开手,脸上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我可没有威胁您做什么,我只是向您提出一个建议而已,至于要不要接受全由您自己决定。”
“我现在不给您答复可以吗?”吕西安小声说道,“我并不是想要吊着您什么的,但是我真的需要时间考虑一下。”
“当然可以。”阿尔方斯绅士地朝吕西安轻轻鞠了个躬,朝后退了两步,拉开了距离,让吕西安松了一口气。
“不过我相信您会做出最有利的选择的。”他又补充了一句。
“或许吧。”吕西安说道,“现在请您坐回到椅子上,我给您把伤口包扎好。”
阿尔方斯听话地在椅子上坐下,吕西安从药箱里拿出来纱布,用剪刀剪了一长段。
他用纱布在阿尔方斯的腰上结结实实地缠绕了几圈,打上了结,满意地点了点头,“好了。”
阿尔方斯低头看了看,不禁哑然失笑,“您给我缠上的像是女士们穿裙子之前裹上的束腰。”
“样式不重要,只要能止血就好。”吕西安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我让人给您取新的衣服来。”
他按铃叫来了仆人,很快新的衬衣就被送进了房间。
“您明天什么时候走?”吕西安看着阿尔方斯穿上衬衣,突然感到有些若有若无的惆怅,“我明天有两场竞选集会,恐怕没办法送您了。”
“明天下午一点的快车。”阿尔方斯用修长的手指扣上衬衣的扣子,“没关系,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