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 第7章

第9章 上林

卷二:烟花一半醒

“这个月又多了两个人参无见。”李暮数了数折子,认真用笔记下来,抱在怀里跟着谢余小跑。

“参阿见?又参他,这个月第几回了?”

谢余把冠冕摘下来,随手撂在软塌上,咬住朱笔开始换衣服,因为李暮跟着,他不方面也不习惯叫人进来服侍,平白碍事,李暮已经很占地方了。

“第五回。”李暮给他搭一只手,怀里折子跌到地上,他手忙脚乱去捡,“那位姓吕和王的大人,说是您在包庇他,罔顾律法人伦。”

“我说怎么什么都扯的到人伦,原来是这两位爱卿。有的狗主人还没叫,它到自己先出来咬人了。”

李暮探头道:“陛下的意思是他们都是为荣安王做事的?”

谢余拿下笔,敲了一下李暮的脑袋,再用笔行云流水挽起自己的头发:“在宫里头,什么时候都要记得管好自己的嘴巴和眼睛。”

李暮瞪大眼睛,迅速把嘴闭上,又问:“可是,您就这样去见荣安王爷吗?”

“你是让我指望你给我梳头发,”谢余问他,“还是指望我能给回来想再扒些地产的二哥几分礼仪上的情面?”

李暮点点头,谢余又问他:“这次又是参他什么事?”

“年宴当众打人。”

“很好,阿见把我的话听进去了,这次没在街头当街打,那年宴办的一年不如一年,砸了也好。”

李暮小声:“我帮无见把那些人也参了一遍。陛下记得明早朝拿我的折子砸一砸那些奸诈小人就好,减他们的俸禄。”

“那你可真是个机灵鬼,奖励你这个月再写两部曲目。”谢余准备出门,问他,“说起来,阿见也应该是被弹劾得最严重的人了吧。”

谢余的慰问之词还未出口,李暮摇头:“没有,荣安王世子是他的四倍。”

“刚回京的谢兰因?他做了什么?”

“我想,这就是为什么王爷在御书房等着您的原因。王世子在上林纵马、当街打人、不敬祭祀,并且一把火烧了帝台迦南寺。”

世子的马车是在帝台遇到的堵截。先是几个不知好歹前来“恭喜”的世族子弟,父亲的官衔都往五品上走,但都长了一幅猪猡的样子,偏偏还不怕开水烫。

林琅很好奇,用一支箭挑着帘子问他们:我们明明这么低调,这马车长的跟个披了麻布的笼车一样,你们是怎么认出我们的?

一个猪猡道:“世子,我们也是自家父那里听闻,对世子仰慕已久,一心想同世子一道念书,特来€€€€”

林琅摆手:“你搞错了,我不是世子。还有,你最好快点让开,大爷们还有正事要忙。”

那人皱眉:“你不是世子那你……”

一支利箭自梅林深处射出,穿风而过,刺中马车左下方的铜铃铛,发出悦耳铃音。

“寒家军奉旨办事,闲人避让。”寒无见勒紧缰绳,举起令牌一声令下,左右下马将迦南寺方圆十里包围,搜索人群并进行疏散。

寒无见停在马车前,扶了扶自己的面具,偏头,勾了勾唇,好整以暇地问:“请问,马车上的大人,是您自己下来配合检查,还是寒某帮你?”

一支飞镖从车内掷出,寒无见抽剑挡开。一个头戴纱笠的白衣男子自马车里翻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踹开最近的马上人,自己翻身上马,朝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寒无见是所有人反应最快的,他收剑入鞘,调转马头,一气呵成,他驾马朝那人追去,出于几乎无人能比的精湛马术,他很快追上对方。

迦南寺的钟声敲响了,马蹄声声踏在雪地里,惊起临岸几只栖鸟,水鸟在暮色里擦过水面,消失在了淡红色的梅林深处。

寒无见一剑挑开了对方的斗笠,横剑强迫对方停下,看清面容时,只觉得眼熟,脱口问他:“你是……荣安王的私生子?”

“阁下误会了。”对方冷着一双狭长精致的眼,开口不紧不慢,“我就是荣安王世子。”

“你是兰因?”寒无见很惊讶,他翻身下马,解下面具,用手掌拍了拍谢兰因,“身量都这么高了,想当年你还是个小豆芽。我是你无见大哥,还记得么?”

谢兰因打量了他一眼,刻意而从容,用手腕挡开寒无见的手:“不记得。大人最好还是放尊重些。”

“不记得?”寒无见想了一下,一个人自少年时期的记忆完全有可能丢失部分或者变得模糊,两个人都四五年没见了,他不记得了也正常。寒无见第一眼见到他还以为荣安王返老还童了呢。

“不记得没事,”寒无见看见谢兰因很高兴,但高兴归高兴,那是一码事,办正事是另一码事,他重新把手放上谢兰因肩膀,道,“不记得那很正常。不过在叙旧之前,你能先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会和逃跑叛军分子一辆马车吗?而且我相当怀疑你是在调虎离山,你为什么打扮成平民装束呢?”

王世子回京,本来是低调行事,却在半道与搜查起义叛军分子的寒无见搅和在了一块儿。王世子本人给出的说法是,他只是想在帝台游行,顺便去看一下死了几年的先帝,观摩观摩供奉牌位的壁龛还剩下哪些可以摆牌子的好地方。

这番话非常不敬。“不过,”谢余笑道,“世子秉性率真,可谓少有。朕很是欣赏。”

寒无见问谢兰因为什么在回去路上又把迦南寺给烧了,还是在自己副将眼皮子底下。谢兰因说这是个误会。他说完“误会”,喝了一口茶,然后就再没开口。

“既然是误会,”谢余道,“那想必世子一定有非常正当的理由和解释吧。”

“如果没有,又当如何?”

谢余扯了扯唇角,口头上的文字游戏,推杯换盏间的攻城略地,明里暗里的较量与计谋,和谢庭这只老狐狸总是无法避免的。

谢庭率先笑出来,给他抛了一个台阶:“这既然是误会,当然是以讹传讹的结果。兰因并没有烧迦南寺,这完全是栽赃与诬陷。想必,寒将军一定会为吾儿讨一个说法的。”

谢余深吸一口气,谢庭多多少少也是不肯放过无见。抛路自然是为了好走,谢庭要结束这段没什么意义的对话了,他今天来的目的可不是单单为了给他麻烦的儿子脱罪。

谢庭在谢余对面喝茶,他如今手握军事大权,把根就这么扎在了京城,就算不入朝,也没消停过。这是他开年首次坐在这里,草草行了礼,议论完“迦南寺”的事,就开始以一个长辈的方式在吏治上责备起了年轻皇帝的“杂沓”,并表示希望他能进行一定程度上的“削减”,国库已经入不敷出了。

谢余凑出一个笑容,玩弄手中乌木折扇。他当然知道谢庭打什么主意,削人肯定是从自己这边削,保不齐他还要换掉一批人,最多给皇帝留个礼部撑门面。

谢庭顾自倒了一杯茶,道:“我记得,寒左相近来身子总不大好,恐是积劳成疾,他也到了下朝修养的年纪了,不若早些,这内阁的担子重,他担不起。”

谢余闻言笑了一声:“皇兄说起寒相,自然是体恤的,毕竟你们是这么多年的师生情谊。”

他把“师生”两个字咬的很重,像在一滩死水里搅动沉积的泥沙,谢余装作恍然记起的模样:“正如我们刚开始谈的世子的事,于公于私,我对世子纵不能有诘难,但也得给外一个以身立则的说法。我听闻世子至今未有老师,不若朕给他指一位吧,以免世人在背后议论朕和皇兄养而不教。”

寒无见进门的时候,他二哥寒无缺撞见他,差点吓一跳:“阿见,你怎么又回来这么晚,浑身脏兮兮的,不会又和人打架去了吧?”

“没有啊,”寒无见拍拍自己衣服,道,“我只是心里不痛快,找人校场上比试去了。”

寒无缺心想,那不还是打架么。这个弟弟打小身体就不好,没想到长大却成为了一名武官。倒是他们大哥寒武,名字里带个“武”字,却是踏踏实实的礼部尚书。

“怎么又不痛快了,吕家那纨绔又来招惹你了?”

“不是他,换了一个。”

“嗯,什么?”看弟弟忽闪的神色,寒无缺问,“不是他又会是谁?”

寒无见脑子里浮现谢兰因那副软硬不吃的脸,明明小时候还是很可爱的人,长大了变成这幅难以形容的模样,完全是恃宠而骄。

寒无见挥手:“没事,二哥,我听说父亲找我,他现在哪里?”

“哦,父亲和大哥正议事呢。在南边院子里,嫂子带了景行也过来了,一并歇在那边,应是要留些日子。”寒无缺凑近他,低语,“恐是有大事要发生,上面要变天,你近日行事也要多多注意方寸。”

寒无见严肃起来,点点头,他从来不是让人操心的人,严于律己又能恰到好处地惩恶扬善。当然,除了有关他的婚事。

“那你觉得父亲找我,是有什么事需要特意嘱咐我的吗?”寒无见问。

“我想,恐怕是私事。”寒无缺托着下巴道。

“嗯?”

“有关你的婚事。”

第10章 门第

寒无见回京那年就定了一门亲事,但他很是不在意,甚至闷闷不乐。谢余本来想为他赐婚,被寒无见连夜跑去扣他宫殿的门让他打消了。

那个姑娘后面跟着一个翰林跑了,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的姑娘,就那么跟着一个刚步入朝堂的穷书生跑了,不出两天被家里人抓了回来,于是在寒将军的大度下,谢余给那对苦命鸳鸯赐了个婚。然后寒将军寡居至此。

门口留了一个小厮,正在打盹,其余人都被清走了,退在外围,不知道里面正在商讨什么大事。寒无见没打搅那个小厮,轻着手脚进去。

暖阁门开了一半,看来丫鬟刚出去,怕是忘了关上,寒武三岁的儿子寒景行靠着暖箱在睡觉,脚丫伸出一截,像一截白藕。

寒无见走进去帮他把被子拢了拢,盖好,盯着小孩儿看了会儿,笑了,把落在地上的小风车捡起来放到他旁边的莲花矮桌上。一回头,父亲寒祁之正站在半掩的门外看他,手背在身后,面色是从始至终的沉稳从容。

寒无见走出来,把门掩上,规规矩矩站好,微低头,摆出一副受训的样子:“父亲。”

寒祁之难得露出一个笑容:“这么喜欢小孩,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寒无见道:“儿子是看景行可爱,但想来并非天下所有孩子都如大哥儿子这般可爱的。”

“每次说你,你都挺会说的。你这把戏怎么不用去朝堂,省得那几家天天在陛下眼根子底下参你。”寒祁之抬手,示意儿子跟自己一道散步,“用在与人交际上也好。你性子最是像我,但比不得我这些年趟过来了,身后还有你母亲族氏撑着。你今年都要二十有七了,不把眼光放在这些侯爵贵府,小门小户家出来的小姐只要合适,先纳个妾室也是可以的。”

寒祁之和寒无见沿着内院小径往附带的小花园走,旁边是一片梨树,几只灰鸟掠起,掸了一树雪粉。

不容儿子起道说辞,寒祁之伸手作了一个阻止的手势:“不要再用那些套话含糊我。你知道那些流言都是这么说你的吗?”

两人在草间铺的灰石板上驻足,寒无见点了点头。

“那你自己没什么想辩驳的吗?”寒祁之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的小儿子,“你和陛下,真的有如传言,会做那等腌€€之事,还是说,是陛下逼迫与你?”

寒无见屈膝跪了下去:“陛下没有逼迫儿子。流言无稽,纯属一派胡言。”

“那是你蓄意勾引?”说出“勾引”这两个字的时候,寒祁之半灰的眉毛扬了扬,仿佛这个词本身就附带着污渍和不堪,只应该用在低等下贱以色侍人女子身上。

他自恃一生正道,算不上多清白,也是门第书香,在朝中占得一定地位也源自于他的慧眼识珠,很少看差人。但他看不懂自己最小的儿子,也许是因为无见最晚出生,而他身为父亲已经在另外两个儿子身上耗尽了教养的心思,再没空管小儿子。没想到小儿子却是性格最像他的人。

无见身子骨虚软,从小养在他母亲的暖阁里,几少出来走动,教书的老师都是持书登府来的。先帝在时,有一年京城大雪,无见走丢了,找回来时病了三天三夜,嘴里说着呓语。寒祁之本不想他入仕的,养着身子做个闲散人便好。结果没想到他会自己跑去作九皇子的伴读,也没想到他将来会走上武官这条路。

“儿子没有……没有这等事,父亲明鉴,我与陛下相伴如知己,只是大魏南风盛行,落入那等奸诈小人口舌,我与陛下便是如此不堪。”寒无见跪在地上,腰腹挺直。

“近年大伤小伤的,雪地里冷,身子骨本来就虚,别再让你母亲担心,站起来说话。”寒祁之拉他起来,“我今天没有要和你说这些,只是闲话些家常。”

寒无见站起来,拍了拍膝上的雪,道:“谨听父亲明示。”

“哪有什么明示不明示的,”寒祁之也帮着他拍了拍身上黏着的碎雪,道,“杜绝流言的好办法,不是找出散播流言的人并与之辩驳,而是身体力行。我底下有个员外郎,他的小女儿性格沉稳,最是与你适配。过两天你接几个春宴过去,他家女眷也会把她带过来的。”

寒无见慌忙道:“不……父亲,我觉得,要不,还是算了吧。”

“理由?”

“我是个粗人,配不上人家精养的女儿。”

寒祁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寒无见,道:“你是寒家嫡子,身份一贯比旁人尊贵些。你可知景常年初的时候,你的份例是比皇宫里的皇子还要多的。”

寒无见颔首:“这都是父亲慈爱。”

“虽说近年荣安王一家独大,权倾朝野,但我们寒家也还是高门大户。我跟你说的那姑娘,我并非看中她家底如何,只是她教养得甚得我意,不比一般官宦人家教出来的碌碌无为的女孩儿。依我看,就是你嫂子也不过身份比她高些。”

寒无见听着就知道这是铁板钉钉的事了,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低头道:“是的,父亲。”

寒祁之道:“你成家,自己再出去开府,也就好些。未来说不定再迁去外边儿,这朝堂之争能远就远。”

这是父亲第一次萌发退意,此前他一直是一个积极入仕的人。寒无见想,也许父亲是到了这个年纪,有了解甲归田的心了吧。

“近来可能要发生一些大事。”寒祁之突然道。

寒无见抬头,他的地位从不在权势斗争的最里头,一时不知道接什么话好。寒祁之道:“不是突然发生的,是潜移默化,润物无声。就如这化雪的第一道春雨一般。等你发现时候,鞋袜已经湿透了。”

寒无见问:“是与荣安王有关?”

“能远离是非就尽快远离。”寒祁之叹了一口气,低声,“你可听闻了风声,陛下要指你做荣安王世子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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