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暮住在一条偏僻街道的最里面,在一条巷子里七绕八绕,才能发现里面的别有洞天。
寒无见跟着李暮走进去,回头望了一眼来处,日光逐步微弱。他想,这种地方,就算是跟踪起来也很麻烦,而且容易发现,是陛下替他选择的这里吗?
扫地门童看见二人,放下扫帚:“公子好,把东西拿给我吧。”
寒无见与他说了谢谢。院子侧门绕出来一个人影,本来是一张笑脸,叫了一声“阿暮哥哥”,在看到寒无见后笑容凝滞了,就像冻住了一般。
李暮“哦”了一声,忙不迭介绍:“相因啊,这是阿见,我跟你说过的,他暂时要和我住在一起。”
陈相因点点头。李暮转向寒无见介绍:“无见,这是陈相因,是我之前一个朋友的孩子,在朝谋了份侍卫的差事,托我照看的。”
陈相因身材纤瘦,面相柔和,不像是会当侍卫的料子。寒无见微一点头:“你好,在下寒无见,接下来的日子多有打扰,还望担待。”
陈相因聚起一个笑容:“鄙人陈相因,寒将军大名久仰,今日正式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哪里,陈小兄弟看起来也是少年英雄呢,年纪轻轻,在哪个司执事?”
“无名小卒,不值一提。”陈相因避开话题,与李暮道,“阿暮哥,趁太阳还没下山,我去肉市买点肉回来,顺便再买点糖。”
李暮答应两声,陈相因走出去,他又高喊一声:“相因啊,你拿罐子里的钱了吧!”
寒无见望着陈相因的背影,若有所思,问李暮:“他是你哪个朋友的儿子,我怎么之前从未有听闻?”
李暮转了转眼珠,不知道怎么搪塞过去,只好道:“是,是你早些年还在军营时候,和我一起共事的一个七品小官的孩子,你不认识也正常,我认识很多这种底层官员的。”
寒无见闻此,道:“这些年也委实辛苦你了。”
“怎么会呢,下面挺好的,阿见你不用对我感觉愧疚的模样,”李暮诚心实意道,“这也算是我自己的选择。”
第28章 买肉
“我小时候住在玄州,家里只有一处破宅子。我祖上都是商籍,并不像阿见你那样书香显赫门第。我父亲告诉我,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做官是一样的道理。他只是一个翰林,如果他还在世,陛下一定会重用他的,可他去世的太早了。陛下和叔叔经常会谈到他,我想可能是因为我比较令人失望。”
李暮把袖子捞起来,准备淘米。他不像生活在世族府邸的人那样周边都是仆从,而是孤身一人住在杂乱市井,因为开支问题只有一个门童和一个看家老仆。
前者换了好几个人了,李暮同他并不常说话;后者是从玄州母族带过来的老人,伺候过李暮父亲,李翰林死后,老人并没有接受财务并同自己的卖身契约就此走人,而是留在了李暮身边照管他,就如同父亲一般。李暮并不常指使他。
寒无见曾经试图给李暮多支几个人使唤,里面有两个丫头,都被李暮以没有多余银钱给下人份例遣了回来。
李暮虽然官位很小,时常调动,俸禄养活几个人都还是绰绰有余的,何况月银的事寒无见一早考虑好,是从寒家库房支取。李暮面子太薄,不喜欢吃人尤其是朋友的便宜,他喜欢乐得清贫自在,寒无见也不好为难了他。
两个人的关系一处就是二十余年,身份家世都不匹配的两个人,话题也并不算多投机,却几乎不曾有过龃龉。
寒无见帮他折菜,洗掉菜叶里的泥土,还挺像回事,他曾经在军中,不会做饭,但会洗菜。
菜是李暮邻居大娘差小女儿送过来的,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眼睛生的很大,扭着帕子看人,把寒无见看得很不好意思。
寒无见道:“怎么会,你怎么可能叫人失望。你比你自己想象中重要的多,就像这次要是没有你,我恐怕得流落街头。”寒无见笑起来。
李暮道:“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很多人,我看有很多人都想着把你赎出去,你就是落没了,没有巴结你的人也还有你的朋友,比如许将军和世子……”
李暮顿了一下,闭上嘴,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说错话。
寒无见倒不觉得有什么,他道:“尽管如此,天下之大,我目前最信任不过的除开家人,就是你和陛下了。”
李暮闻言,受到鼓舞:“你放心,我不会辜负你一片赤诚之心的。”
陈相因绕出巷子,哼着一支小曲,假装没有察觉背后有人,避开一辆撞过来的马车,她以飞快的速度闪进另一条巷子。
她的身手进步快的多,但肯定打不过寒无见,更不要说谢兰因他们了,如果影子阁盯上,不确定下次还能不能甩掉……
陈相因把钱丢到油腻案板上,像往常一样:“大叔,还是老样子,半肥半瘦,顺便把骨头也包给我。”
店铺老板吆喝了一声“好嘞”,和平时一样问候了一下:“相因啊,这两天怎么样,有没有考虑叔跟你说的那个东郊豆腐西施?”
陈相因还没开口,一把剑摁到砧板旁的长桌上,林琅开口:“二十两,这些都要了。”
陈相因抑制住撒腿想跑的冲动,也粗着嗓子喊了一句:“大叔,先把我的拿给我!”
林琅也叫到:“老板,再加二十两,把他的也给我!”
陈相因瞪着他:“这位兄台,你是没事找事是吗?”
林琅抱剑回笑:“我只是单纯的不厚道。”
肉铺老板看着面前剑拔弩张的两个人一时不知所措,问陈相因:“相因啊,要不……叔先给这位官爷,明天给你杀低价留一批?”
那毕竟是二十两啊,不对,四十两。
陈相因抑制下怒火,挤出一个笑容:“行,叔,你明天要是反悔我就去西市了。”
陈相因转身就走,被赶上来的林琅扣住肩膀。
陈相因几乎以为他是认出自己了€€€€离上次刺杀事件已经过去那么久,加上当时两个人只是匆匆一面,按道理,应该不会这么快认出……吧?
陈相因握住匕首的手动了动,周边都是人来人往,一些刚刚休沐的官员也是走的这条路,平时发生点什么拦街抢劫当街打架也并不是不可能。
林琅把装肉的布袋提到她面前:“喂,你的东西。”
陈相因看了他一眼,放在匕首上的手不动了,“是你买的,自然是你的东西。”
“哦,是吗,其实我很好奇,你买骨头干嘛?”
“应该不妨碍林大人吧?”
“居然知道我的名字,那就勉为其难地送给你咯,”林琅把东西挂陈相因匕首冒出来的柄上,笑了一下,扭头就走,想到什么,回头,“你是叫陈相因是吧,记住你了,当值的时候别走神,看着你呢。”
陈相因把布袋攥在手心,掂量了一下,和过去分厘不差。她望着林琅的背影消失在人海,笑了一下。
林琅踩上马车,撑着头拿卷书的谢兰因翻了一页,问他:“去那么久,发现什么了?”
林琅收敛笑容,正色道:“没有。和李暮一起的都是些乡野杂人,看不出哪些人有什么背景,也许……”
“你是想说我想多了?”
“这倒不是。是这样,”林琅咬咬唇,道,“姓赵的手下来了个新侍卫,我怀疑跟阮籍有关。那边不是一直没查到这件事吗?”
谢兰因把视线从文字落到林琅身上:“你花了四十两,就为了这事?”
林琅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谢兰因换了个姿势,道:“如果你真心这么怀疑,今天晚上你带人去把他杀了,尸体随便找个没人的地方埋了,我保证姓赵的明天不敢吱一个字给皇帝。你去吗?”
林琅低头:“属下以为,不是重要的事情,也不必要这么大张旗鼓。”
“大张旗鼓?”谢兰因笑了一声,“我只是闲麻烦。你对他还有了几分情谊了?”
“不过尔尔,觉得是个挺有意思的人,再者……他一直在我的监视范围内,一旦有异常,我会将他第一时间封杀的。”
谢兰因对这事倒不上心,林琅总会私下里结交一些乱七八糟的人,不是穷的要死的文人书生就是半斤八两的赌酒侍卫,王府管不着,不牵连正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谢兰因道:“我对你的私事不感兴趣,也希望你对我的一些私事不要过分上心。”
谢兰因指的是寒无见,林琅跟在他左右总是将他的言行上报给王爷,谢兰因行动很受桎梏。谢兰因不希望就此下去,就差挑明了。
林琅聪明道:“我以后会注意的。”
邻居家的几个姑娘已经趴在墙头偷看寒无见好几回了,陈相因回来撞见,下了一跳。一个姑娘失足掉下来,还被她接住了。
李暮在收晒起来的书,最近日头起来了,一些书容易受潮,晒一晒总归是好的。
李暮笑:“邻家姑娘本来是成天向着相因献殷勤的,现在又换人了,被我们阿见迷住了,一天要送好几回菜。打凉水放着吧,不然吃不下。”
寒无见在修一张椅子,闻言抬头:“什么?阿暮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她们可能只是来了生人,好奇而已。”
“她们一辈子活在市井的犄角旮旯里,哪里见过您这样言行有度,能令寒舍蓬荜生辉的清贵人。”老仆人走过来,把一些碎木片扫走,一番话不知道是恭维是讽刺,多半是后者,说的寒无见不知道怎么接,只是毫不介怀地笑笑。
李暮打发老先生:“伯伯,您去打凉水吧,麻烦您了!”
寒无见站起来,拍拍手道:“我去吧,让他老歇着。”
不及他们反应,寒无见拿过木桶出去。水井在往出口方向,寒无见走了好几回才走对,手上又被木桶突出的斜刺扎了一下。
他皱起眉头,想着下次就算不能买一个新的给阿暮,也要把手柄削平。
一个人走到他面前,投下一片阴影。寒无见抬头,惊喜道:“兰因?”
很快寒无见把笑容收起来,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两个人立场政见全然不同,私底下也不能多加往来了。
寒无见咳嗽两声,问:“那个,兰因,你来这里做什么,有什么事吗?”
谢兰因重新打量寒无见,他看向寒无见的方式是很刻意的,毫不避讳,从不谦让。谢兰因问:“你就穿这个,你外面衣服呢?”
寒无见想起来:“天气热起来了,我刚刚在修理东西,觉着热就脱下了。而且我觉着这里就跟军中一样,没那么多讲究,只要蔽体就行,没必要一天换那么多道衣服。”
“我还以为你已经落魄到把衣服典当了呢。”
“怎么会……”寒无见道,“不过也是,你说的对,我暂时也不太需要多好的衣服了,也许是可以拿去卖掉。不过可能还要面圣,留一些就好了。”
谢兰因闻言冷笑:“都这种时候了,难为你还把谢余时时刻刻念着。”
寒无见下意识想去捂他的嘴,及时作罢,只劝道:“私底下说话这样口无遮拦的毛病最好还是改了,小心隔墙。”
第29章 当局
寒无见好生提醒,谢兰因道:“他最好听见。”
寒无见也只能摇头。谢兰因道:“你还是把衣服穿好,不是得了风寒吗?”
寒无见停了一下,也没问他怎么知道这事的,有心与他化开间隙,遂道:“没事,已经好多了,谢谢你的关心。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快回去吧。”
寒无见绕开他欲走,谢兰因叫住他:“寒无见,你这算什么,你是打算以后都不理会我了吗?”
说完这句话,谢兰因有些后悔,这话说的好像自己求着他理会自己一样。
寒无见回头,冲他笑了一下,这笑似乎有千钧重,他只道:“兰因,回去吧,以后别再来找我了,你我都有自己的立场和生活。”
介于他大哥寒武的事情,寒无见其实很想对谢兰因冷漠以待,但终究是没办法表现得太过绝情。
王府在推波助澜中肯定下了不止一番功夫,无论他们父子在其中策划占的是多的很少,寒无见都没有理由再与王府的人来往,尽管谢兰因就如同他亲弟弟一般。
谢兰因往前走了两步,原本是想追上去,望着寒无见决然的背影,他一脚踹上一旁的矮墙,怒道:“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你以为我真的愿意下来这种地方看你吗?”
陈相因在院子里洗肉,切块,刀法利落,李暮在旁边眺望大门,叹气:“阿见怎么还没回来。”
陈相因道:“说不定是遇见了之前的贵人朋友,我们这种小地方,多少是容不下这种大人物的。”
“你怎么说话和伯伯一个语调,小媛?”
“什么语调?我只是站在一个角度上的实事求是。”陈相因诚恳道,“阿暮哥,以后你还是别叫我那个小名了。”陈相因担心他以后一不留神说漏嘴。
李暮道:“没事的,伯伯知道你,他不会说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