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 第21章

“我当然信任林伯,”林伯当日在她受伤时也有照顾过她,相互也都有深入了解,深知对方为人,并不以为患。

李暮知道她指的是寒无见,只得悻悻答应了,某些方面他一直拗不过别人,何况是女孩子,尽管陈相因一再要求他不要把自己当做女孩子看待。

过了片刻,也许是觉得有必要为寒无见正一下名,李暮道:“其实,无见是个很好的人。”

陈相因敷衍一句:“是吗。”

“我还记得我小时候第一次见到阿见时候的场景,他身后跟了好多人,连皇子们恐怕都没那么多人使唤,看上去很尊贵,旁边的宫人都很喜欢他,对他毕恭毕敬。”

谢余告诉他这是丞相之子,把他拉到角落里,跟李暮说你不要害怕他。李暮说我不是害怕,我只是觉得他应该不会多喜欢和我说话。

李暮七八岁,刚死了父亲,还在戴孝,麻布衣服磨得手腕发红。谢余是个流落民间刚被捡回来的皇子,连正式的认祖归宗都还没有,仪式一拖再拖,就在所有人都认为他将永远被丢在荒草丛生的掖庭深处时,寒相一张折子将认亲的事提上日程。

这是谢余自己跑去丞相府求的。寒无见在院子里踢球,侧房的庶子只能帮他捡球。寒无见叫弟弟一起,男孩往妾室母亲身后躲。谢余走上前把球踢了过去。

寒无见笑起来,说我认识你,你说可以帮我修风筝。

跟着谢余的宫人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补充式说了一句,这是九皇子。

丞相的儿子并没有感到冒犯,而是礼数周全地为他行了国礼。就在当时,谢余甚至都没能把它学好、学会,而寒无见看上去却是那么从容不迫、没有蹩脚、难为情,举止风度是他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的。

谢余不顾礼数,偷偷拉住寒无见,问他能不能做自己的伴读。寒无见很为难,告诉他可是我已经答应要和八皇子念书了。

最后他还是做了谢余的伴读,他在之前其实始终没有答应过谢余。谢余也只提过这种事一次。这都是谢余后来无聊告诉李暮的,李暮问他,为什么就那么肯定无见会情愿来做他的伴读的呢?

谢余道,这没什么好难猜的。

李暮一度对此感到很难理解。

李暮印象中,无见一直是用的最好的东西,吃的最好或者并不好吃但是很贵重的食物,他的衣服都很柔软,听说不是进贡就是宫廷内造,大家都很喜欢他,李暮暂时还没办法考虑如果有人不喜欢无见这种事,就是惯常喜欢用弹弓欺负人的皇子们也不会对他怎么样。

“我小时候木讷,皇子们喜欢欺负我,捡石子砸我的脑袋,然后阿见就会冲出来帮我打回去。阿见小时候很会打架,大多数都是因为我。不过我没想过他会去当兵,”李暮苦恼道,“阿见其实并不喜欢杀人,他很少伤害别人,几乎没做过这种事,我是这么以为的。我想他是为了陛下去的,并不是他自己说的为了家族荣誉。当时兵力孱弱,没人会想到荣安王会发展自己的势力。”

陈相因道:“不一定,当年这一切其实已经有迹可循。我怀疑先帝很可能就是故意为之,他一直不敢把权利彻底交到一个人手上,别看他整日醉生梦死烧香拜佛的,精着呢,未必就不知道别人谋划着什么。”

“是吗,”李暮道,“上面人的心思真令人猜不透。不过阿见比他们简单多了,他一直都很优秀,无论是文试还是武试,出生名门,能力出众,人还那么好,说真的我一直很羡慕他。”

“我知道。”陈相因道,“不过你也要知道,李暮哥哥,他为人究竟如何,其实我并不关心,与我无关。”

李暮简单笑笑,“我只是觉得也许对他没必要抱那么多敌意,他对你也没什么意见的,陛下也很信任他的为人。”

“我对他没有敌意,说真的,我目前最大的希望,就是和他井水不犯河水。还有,说到陛下,”陈相因去洗手,抹掉手上油脂,不咸不淡道,“李暮哥哥,我并不觉得陛下真的有多放心他。”

“这话……是何意?寒氏一向是为陛下所倚重……”

“寒氏勋贵,这是一面,但承受的压力也可想而知。陛下是个很精明的人。”陈相因把纸包里的骨头倒出来,吹了一声口哨,很快几只杂色犬蹿过来,围着她摇尾巴。

李暮道:“你最好把它们管劳一点,别吓着阿见了。”

“不会,他们很听话的。”陈相因道,“在养狗方面,陛下比我出色多了。阿暮哥哥,你要明白,如果你要管住底下一群狗,不仅是要给他们一点好处。”她把一块肉扔了下去,“让他们去抢一块肉,最好你死我活,这样才好收场。”

陈相因拍拍手:“寒祁之肯定不想这样下去,他想退出这个朝堂漩涡的中心,那么就得把内阁和权利全部交出来,而且未必还能全身而退。他死了一个儿子,但换来的是陛下和王爷等双方的首肯,只要他退的够干净,其他人未必会为难他,日后他们寒家仍然可以留下一亩三分地,寒祁之的算盘应该是想下放去地方,不得不说这确实是高明的保全之法。”

“寒无见的兵权被架空后,他下辖的兵力就是直归皇帝,这点毋庸置疑,”陈相因不甘地捶手,“我当时应该去许陌年那边的,这样看来他还能往上爬很大一段空间。”

面对陈相因对政局变换的高度敏感,分析头头是道,李暮只是苦笑:“那么想过去的话,叫阿见去和他打个招呼好了,许将军做过无见副将,他很尊敬阿见的。”

“算了,爬那么明显也不是什么好事。”

李暮问:“那个,相因啊,听你这么说,你是觉得陛下之后不会再受制王爷的势力了吗?”

“我可没那么肯定。”陈相因道,“我只是单纯觉得,王爷多少有点犹豫。陛下比他们果敢得多。当你把一块肥肉丢下去,他们的眼里就只剩下肉了,陛下一定深以为然。”

“你们在说什么?”寒无见把水桶放下,笑笑,“好像听见了我的名字。”

李暮站起身道:“我们,我,等你吃饭呢,对了阿见,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是迷路了吗?不该让你一个人去的。”他有些愧疚。

“没事,遇到一个朋友,随便聊了两句,我记路线什么的很熟的,阿暮你不用担心。”

寒无见看了看陈相因,后者简单招呼了他一下,似乎并不介意他有没有听见什么。

寒无见确实没听见什么,除开隔着墙听见的自己的名字,就是刚进门时他说的最后一番话。

私议朝堂在政事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从他嘴里那番话,那种不以为然的隔岸观火的态度,让寒无见在心里微微讶然。这是个眼界和野心都不弱的少年,只是要看他的能力是否配得上了。

李暮叫寒无见吃饭,亲自帮他盛,还怕他吃不惯。寒无见自言还好,军中有时吃的比这个还坏,别说萝卜青菜,就是草根也没得嚼。

李暮被他逗乐,陈相因也笑了一下。

第30章 兄长

饭毕,陈相因去睡靠近柴房的侧房,寒无见本来是独睡一间,洗漱毕,夜半李暮来敲寒无见的门。

寒无见问他做什么,本来想掌灯,被李暮打断了。李暮抱着被子过来,要跟他睡一起。

说想和他睡一起的时候,李暮显得有些窘迫,他道:“我怕你一个人睡不习惯,这边有些潮湿。我记得我们之前,你说你不喜欢一个人睡在陌生的环境,所以,我想着这两天和你睡,你也不用觉着不好意思。”

但那都是他们十几岁时候的事情了,岁月如梭,一晃已是十年,寒无见从军都回来一遭了,不禁有些好笑,不过更多是一种动容。

“进来吧,外面还冷着。”

两个人躺到床上。寒无见知道李暮说的哪回事。那大概是他们十几岁,十四还是十五,宫廷宴会,他们留宿宫中。

寒无见应该住在靠近谢余寝宫的位置,和李暮隔好几个分院。李暮宿在冷宫附近,荒芜寂静,李暮不敢一个人呆着,但是他也没敢说出来。

寒无见看出来了,于是半夜拉着谢余翻墙去找他,三个男孩儿点着蜡烛说鬼故事,一直到半夜,谢余不得不回寝宫应付第二天的礼仪准备。

寒无见留了下来。寒无见跟李暮说,他不习惯一个人呆在陌生的环境。所以他们两个晚上一起睡觉。

李暮年岁比寒无见还要大上一点,但总瑟缩着肩膀,看上去比寒无见瘦弱得多,寒无见习惯性会照顾他,这些年来始终如此。

两个人躺在彼此身侧,都一时间睡不着。他们已经不是那时喜欢作动不已的少年郎了,人世沉浮几载,都不太习惯身旁有人的感觉。

李暮主动开口:“无见,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先给你道歉,相因和伯伯,他们只是有些警惕,并没有恶意。”

寒无见道:“我知道,没事的。”任谁都没办法彻底接纳生活突如其来的闯入者的。

李暮忽然想起来陈相因那番话,陛下对阿见也有介怀?因为他是寒家人?

寒无见道:“阿暮,我没你想象中那么多愁善感,你不用时时刻刻注意我的心情的,我觉得能活下来面对一切就已经很好了,我没那么轻易被打倒。”

“无见,你和陛下……”李暮突然又不知道怎么把这个问题继续下去。他本意是想问他们关系最近怎么样,但不应该这么问,陛下和阿见怎么会凿枘不合呢。

寒无见听他突然提起陛下,心里漏了半片。他以为李暮是发觉了什么,尽管这些年来寒无见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无论是礼数还是在日常来往,他与谢余都是再正当不过的君臣关系,庄重,谦让,毫无那些市井八卦里下三滥的狂热、虚假、做戏般的粉饰涂抹,纵然京城时常会有一些别有用心的风言风语……

何况这些年来寒无见一直未有婚配,李暮就是再迟钝,也可能悟出什么。

阿暮会怎么看待这种事?他心思一向单纯,对盛行的南风也几乎是一无所知,阿暮会觉着这种心思就算不会公之于众也是龌龊不堪的吗。

“阿见,我知道,其实陛下对你真的非常非常好。”

李暮开口,打断寒无见的思绪,寒无见微有些错愕。

“陛下经常埋怨我做事不够好。但他从来没有对你不满过。因为你一直都是很努力很优秀的人才,你这种人放在哪里都是万众瞩目。

“陛下对你是真的好,我想他在某个意义上真的很欣赏你€€€€应该不会有人不这样欣赏你。从小到大他都把最好的试图送给你,讨你欢心,这些年我一直看在眼里,他真的拿你当很亲近的朋友,就算他做了陛下也是。”

说着说着李暮感觉到一种不安。这种不安就如同山雨欲来前的满楼风,躁动,沉闷。

“无见,陛下是真的对你很好,”李暮道,“不过如果他要是做了什么……奇怪的事,你最好还是注意一下。我没有要挑拨的意思,”

李暮慌忙解释,“我的意思是说,他身为陛下,可能会有些身不由己,你在为他做事的时候也要注意自己……啊,我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李暮有些沮丧,对自己的表述能力毫无信心,那感觉就像一脚失足踩进了泥泞里。

寒无见把手放到李暮手上:“我知道你的意思,阿暮又怎么可能有恶意呢。谢谢你的提醒,我会注意的,真的谢谢你能这么为我着想,阿暮,也许会词不达意,但是你对我来说就像亲人一样重要,尤其是在这样时候……知道还有你这样为我着想,我真的很感动。”

李暮也轻松笑出来:“哈哈,你不嫌弃我是呆瓜就好了,我们也算是亲兄弟家人了。”

“是啊,你不嫌弃我落魄至此就好。”

李暮反握了握寒无见的手:“好了,快睡吧,你明天还要去处理寒武大哥的丧事呢。”

寒无见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闭上眼睛,驱赶那些搅作一团缠了他好几天的胡思乱想和郁郁寡欢,李暮陪着他,让他少有地成功浸入了一无所有的苍白梦境。

寒无见大哥出殡的日子是个晴天,人不多不少,除开一些已经获取释放的奴仆,就是寒武生前的知交故友。

寒家其他的人暂时无法前来,只有寒无见身穿孝衣,在纸钱纷纷扬扬撒下时送走了他命运多舛的兄嫂。

他比想象中平静,看上去像是被劳累磨平了菱角,只有在看到自己五岁的侄子时才动容稍许,走过去一把将裹在白色孝服的寒景行搂进了怀里。

谢兰因混在人群里,眼神一直落在寒无见身上。林琅道:“世子,有句话不知道我当问不当问。”

“你既然都这样说了,就别问。”

林琅仍然迅速开口:“按理说,我们已经可以不必要注意寒将军的举动了,上次您去看他他不领情,我们也算仁至义尽,为什么今天还要绕远路过来?是王爷还有什么事情让您处理吗?”

谢兰因嫌他多嘴,瞪了他一眼。林琅还想说话,目光被走进门的李暮和李暮旁边的陈相因短暂地吸引了。

谢兰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突然觉得跟在李暮身边的人有点眼熟,他刚想尾随上去,林琅将他往侧边一推:“世子,寒将军过来了!”

谢余早就望见过谢兰因。某个意义上,王府应该不会再对寒家的人纠缠不休了,这纯属是无用功,谢庭不可能不懂得这个道理。那谢兰因又来做什么?

根据密报,谢兰因可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地来找寒无见,次数之频繁,很难让人怀疑……如果不是他父王让他过来探口风的,而是他自己要来的呢?

谢余笑了,拉过寒无见的手,装模作样翻看,叹息一声“怎么好像又瘦了,朕很心疼”,转过身发现了被推过来的谢兰因,装作才看到他,于是把手放下来,干咳两声,道:“王世子是来吊唁的吗?”

寒无见也飞快撤下手,问:“兰因,你怎么来了?”

谢兰因虚一行礼,眼睛却注视着他们挨得很近的手:“臣是路过,念及父王与寒相昔年师生情谊,遂来看看。”

“原来是这样,皇兄还真是情深义重。”谢余把“情深义重”这四个字念的稍微重了些,似乎要提醒寒无见正是谁将寒家送上了这番境遇。

寒无见也是一时语塞,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感到一种空虚与疲劳,不想再同他们进行表面的话语拉扯了。

谢余看出寒无见窘境,一手扶在寒无见腰侧,一手帮寒无见勾了勾落下的头发,挨他极近,几乎将他搂在怀里,悉心安慰道:“没事的,阿见,我带你去吃些东西吧,就跟我们之前一样,好吗,嗯?”

动作之亲昵,看的一旁的林琅都微有些咋舌。难道……传闻中陛下好男色是真的,而且还是和寒将军?

寒无见没有察觉什么不对,点了点头,和谢余走了。谢兰因攥紧拳头,连拜别的礼数都忘记了。

林琅把自家世子拉到一边,嚼舌头:“世子,你有没有觉得怪怪的,陛下对寒将军未免太……世子,你怎么了?”

谢兰因瞪着前面两个人远去的方向,一言不发。

谢余把手从寒无见身上放下,心里发笑,有意思,真是有些意思。

谢余问寒无见:“虽然王府在这件事上动的手脚着实可耻,甚至害死寒爱卿……但兰因对你好,看起来倒是真心实意的呢。”

“我们两家多少有些交情,他把我当哥哥对待,也在情理之中。”

“我不觉得他拿你作兄长。”

寒无见心不在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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