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作战计策有什么看法。”谢兰因倏忽就问他。
顾影道:“属下才疏学浅,世子问颜王子和几位老将领可能会更好。”
“我现在就是想听听你的意思。”
“属下……”
“给你八百兵,外城十里主路伏击,引开中部主力军,你觉得怎么样?”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世子是铁了心要他们€€€€
顾影道:“属下觉得不妥,恐怕极容易失败。”
“为什么这么觉得?”
“无法估计朝廷兵力分布。”
“一千。做不到你就是废物。”谢兰因重重把手上书卷掷在漆案上,眸中寒光微动,黑眸深不可测,“再说,你不是很有潜力么,在寒无见那里呆了那么久,一点情况也没探出来?”
“寒无见心思缜密,而且防范度很高,我没有机会触碰茶杯以外的东西。”
顾影站得很稳,一副不受惊扰的样子,说的平稳而中肯,似乎不知道谢兰因跟口中的寒无见关系多亲密一样。
“是吗。我记得你任务一向都完成的挺出色的,我们需要的是万无一失。你这样子叫我怎么放心让你接手影子阁、做下一任阁主呢?”
顾影驻剑跪地,低首:“是,属下知错,日后一定竭尽全力为世子分忧,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兰因猝不及防冷笑一声。
“他跟你都说了什么?”谢兰因沉下脸,这才是他真正想了解的。
“没有什么。……一些琐事。”
“我记得他跟你并不怎么相熟吧。”
“是的。”顾影道,“是因为您的缘故,他对我比较亲切。”
谢兰因挑挑眉,低头,笑了一下,但眼睛里还是冷着的,视线也像凝着冰。
“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我让你过去找他了。”
谢兰因告诉顾影道:“你不仅要明白,还要牢牢记住这一点。”
“……是。”
寒无见遇见的阻力比想象中要大,他扶着额头,似乎感到头疼。信函已经拿过来了,他看了两遍,没有疏漏。
在这种危难当前的大事上,谢余还有空与他说笑,以公参私告诉他皇城下了多大一场雪,红墙都凝着冰花。
随信附上玉笛,舟车劳顿,到寒无见手上时已经隐隐有了裂纹,像所有盈盈不堪一握的纤弱事物。
“年关将至。景行很想你。”他于结尾处写道,“我也是。”
副将道:“陛下很关心您,一直想您回去。有件事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他们是私下话事,因为关系颇近,能直言都不会太绕弯子,武将也不会讲究太多。
“无妨,你问吧。”寒无见应允。
“您同陛下是生了什么事吗?何至于年关也不回京?”
寒无见用指腹摩挲温润的笛身,道:“没什么。天子死社稷,将军守城门,古往今来之常事。不必高堂总相见。”
这里的事情比想象中复杂,唯一确定的是南蛮撕毁协议,确认是敌对势力了,说不清叛军与他们了多少好处。割城、供银、联姻,总有一样。南周各个领主都有不止一个正当好年华的女儿。
尽管西南驻军也在北调,会有比他经验更丰富的将领统率全场,对战局和策略的见解也比他深刻得多,就战场而言,他还不够老成,除非戴上面具,他太过秀致的模样也不足以服众。
但他还是想留到最后一刻的。
“至于过年的话,”寒无见望一眼门外大雪,大雪埋没了门槛,“只能是留在这里了。”
第97章 怎么能忘掉他呢
漠北的年味比想象中要浓烈,屋檐下提前挂起了大红灯笼,冷空气里漂浮着炒焦栗子的味道。这种时候是不会有战争的,连时不时的边境骚扰也消失了,一种奇怪的约定俗成,当然也和大雪脱不开必要的关系。
无聊的军士们在雪地里比赛蹴鞠€€€€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们大多数人都出身农户,几乎没有人会唱歌,一个校尉扯着嗓子站到砖石垒的简易台子上去唱了一首《好汉歌》,寒无见借了一位富商妾室的琴艰难地为他伴奏,校尉唱的惊天动地,最终在砸过来的满天雪球中下场。
然后是娱乐式比赛,但较劲的人仍然很多。寒无见另外两个将军作判官,动不动就给点赏,一副最好说话的样子。
受赏里有一个他很欣赏的军士,拒绝了他的赏赐,扭扭捏捏找到他表示要别的。
寒无见笑着问他:“什么?”
“将军,您能不能帮我写一封家书?您是大家公子,他们都说您字最好看。”
他是个很诚挚的小伙子,这般朴实无华的感情打动了寒无见,他答应了这份请求。
完事准备回去歇息的时候,夜色已经开始沉沦了,如同一张落下的灰色蛛网。
他答应了侍女云儿要早点回去,以至于忘掉了拿上因写信摘掉的手套。
一处院落,门大敞着,奴仆捧着热水扫雪,侍女们在嶙峋的树枝上挂剪纸,寒无见路过,满腔心事,弹回的枝条冷不防打中了他的头。
他回头,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儿面露惊恐看着他。他面上的疲惫云翳散去了,冲她笑了笑,转身继续走自己的路,加快了速度。
他偏离回去的道路,到了无人的长亭,长亭外是一片湖泊,还未结冰,看起来像是深绿色,一枝寒梅的枝桠探到了湖上,已经结出了脆弱的花苞,含着细雪。
寒无见解下腰间玉笛,走到长亭尽头,临水吹笛。
一曲未了,估摸时间差不多,寒无见转身,道:“出来吧。”
带着面具的男人顺着台阶走下来,他带着剑,但并没有要去拔的意思,唇抿的很直,也许是不确定是否应该露出笑容,也许是笃定了不会轻易开口说话。
“顾影?”
寒无见望着来人,不出所料的结果,但他仍然感到了一丝诧异。
“顾影”不动声色望着他,朝他走过来,停在几步远的地方,冷风吹着,两人之间积上了薄薄一层雪。
“你一个人在附近做什么?”寒无见问他,“你跟着我干什么?”
“顾影”拳手咳嗽,压低声音,听起来不很自然,有些失常。
“怎么发现的?”他问。
“不是你自己让我发现的吗?你视线压得那么明显。我还以为被什么人盯上了。”寒无见笑。
“顾影”走近他,从他背后绕过去,一度靠近了他最薄弱的地方,只要动手就能将他撂倒在地,覆身压上去,让他无法动弹。
他深知寒无见弱点在哪里,就如同了解他身体表面和深处的每一寸mg点一样。
贴近,又在要触碰到的时候快速退开了。寒无见对他的尝试一无所知,问:“怎么?”
他道:“你就丝毫不担心?”
“担心什么,你吗?”
面前的顾影看上去比前几日要锐利得多,不仅仅体现在言辞上,就连目光都是带着审视的。审视里还有一些别的、甚至称得上熟悉的东西。
“你要和我打架吗?”寒无见看着他,突然笑了,“在这里?”
“顾影”靠他近了一些,伸手,把他落进衣襟的头发拈了出来,因为下雪缘故,已经濡湿了,有些凉薄的触感。
寒无见抬眼看他,似乎要透过面具看到真实的他的自我。
“所以你真的加入了叛军?”长久以来的疑问,终于在这里向他问出了。
他曾经考虑过更稳妥、委婉的方式,都在这种情形下被全部否决,只留下最简单直白的字眼。
他们之间有种不需要过多客套的诡异氛围。
寒无见也说不清是哪里的问题。面前的顾影对他抱着一种陌生的敌意、还有奇怪的柔情。他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了,但是他开了口。
“嗯。”他道,“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他确实是。寒无见说不出心里滋味,酸楚,抑或对两人阵营对立至极的遗憾?他也确实是早猜到这一点的,如今规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这不是个好出路。”寒无见道,“你别被人利用了。”
他不置可否,“也许。”
过了一会儿,寒无见道:“你声音像是变了。”
“有吗?”他很自信,几乎是不容置疑,会垂眼看寒无见,不像过去那样会避开他的眼睛。
“也许是因为天气缘故。”他继续道,不紧不慢地辩解,“嗓子有些哑。”
两个人在桥头坐了下来,看着静水深处,阴影在临水的灌木里蛰伏,远处的山和雪看起来更像灰蓝色的,远离了人群的寂静。
“你知道吗,其实你真的很像他。”寒无见道。
“嗯。”
“这么说我很抱歉,听起来很没有教养。”
“没事,我只是他的低等侍卫,你怎么说都是没有关系的。”
“是吗,”寒无见想了想,“你对他还有什么印象吗?最基本、或者比较深刻的。我一度觉得自己麻木地要把他忘了。”
“你怎么能忘掉他呢。”顾影道,“他以为,全天下的人都有可能抛弃他,他的侍从会背叛他,他的父亲也有可能因为更为深远的利益而将他勒死。所有人都有离弃他的可能,但你不会。他把信念都交付在你身上了,你知道吗?”
“为什么,为什么独独交付给我呢。”
顾影收敛气息,作出思考的样子。
“也许是因为你是他见过的最容易掌控的人。”
寒无见隔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你说话也很像他。他喜欢用带上利益的字眼来指代感情方面的问题,比如‘掌控’,以此掩盖他的纯粹无知。他在我眼里一直是个很纯粹的人,有时候我一整夜地梦见他,叫我的名字,却总不出现。他真的死了吗,还是说,他还活着,只是不来见我。或者在某个我看不到的地方注视我。顾影你说会有这种可能吗?”
“不会。”他肯定道,“他已经死了。”
寒无见虚弱的笑了一下,不再开口,只是盯着颜色逐渐变深的湖水。
“我大哥有一个孩子。”寒无见随意开口,似乎闲聊搪塞,打发时间,“他在等我回去陪他过年,但我失信于他了。我总觉得不安。”
“别难过。”
“顾影”伸手落在了寒无见肩膀上,寒无见顺着他的力道把身体偏了过来,低声:“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无法回去了。”
“为什么这么想。”
他垂头。热气喷涌,雪色浮动。用膝盖轻轻分开寒无见的腿,寒无见垂着微长的眼睫,两个人呼吸慢慢交融在一起,热意入眼。
“砰”一声,一束烟火在远处绽开了,星火流光逐步熄灭在大雪里,寒无见只瞥见了微弱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