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绕着架子撑起的衣裳漫无目的地看着,伸手抚摸上面的暗纹,尚衣女官在说着什么。寒景行来了,给他请了个安,问他做什么。
寒无见笑着让寒景行替他选一身衣裳试。寒景行看也没看,随手指了最近的一件。
立即有人取了下来,搬动屏风,寒无见捏着喜服上的金线,问这是什么花。
“合欢,公子。”女官恭恭敬敬道,“寓意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合欢花是死人花。”寒景行的声音传过来。
寒无见正换衣裳,一名内侍举着镜子,宫人把他长发捋出来。
“你哪里知道的。”寒无见问。
“很多人都知道。”寒景行说罢,寒无见弯了弯唇角,没再搭话。
寒无见换好了,对着镜子略略看了一眼,当即又脱下了,没给寒景行看。
女官以为他不喜欢。寒无见却道:“就这件吧。”
寒无见理着衣襟走出来,寒景行面色如霜地盯着手里的匕首,寒无见在他身前蹲下,把手放上寒景行的手:“怎么拿着这个,他们搜你身了吗。”
宫廷非特许不准带武器入内,违者重惩。
寒景行笑了,把手放开,给寒无见看:“是空的,叔父,你不要担心,我没有狂妄到会干蠢事。”
刀鞘里确实是空的,寒无见不知道他玩什么把戏。周遭人已经下去,寒景行把刀鞘倒过来,抽出一封卷起的短笺,慎重小心地放入寒无见手心。
寒无见觉得格外烫手。他第一时间把短笺握紧了,另一只手抓住寒景行:“谁给你的?”
“祖父。”寒景行道。
“父亲到京城了?”
“两日前的事了。”
“是的,不对,”寒无见道,“信不会是父亲写的。这是谁的?”
寒景行困惑得看着叔父,但老实说了,“是阿余叔叔。你真的要娶公主吗?”
寒无见怔住,“什么?”
“他们说你在宫里头,是因为强你娶公主。但又有人说你要做皇后。我想着是无稽之谈。”寒景行道,“你现在都在试喜服了。莫非真的要娶公主?娶谁?安平吗,我听说她都死了好几个丈夫了。”
“不许胡说。”寒无见想斥责他,却提不起这个语气。
家里大人都瞒着他,觉着他是小孩子,不与他谈实情。他自己心里明明知道了什么,又不愿细究相信。
“这是你祖父叫你传与我的吗?”寒无见问他。
寒景行摇了摇头,“祖父得了消息,但是有人看着,他不便与你。阿余叔叔给你写了短笺,我想祖父是不想给你,你不是寒家的人。祖父为什么这么说?”寒景行有些生气,“他不知道您的苦衷。”
我有什么苦衷?寒无见勉力笑了笑,“然后呢。”
寒景行道:“是我老师得了来叫我递予你的,他说不是什么涉密的东西,但还是别叫人看见。”
“李容清公子?”寒无见把纸条拿过来,迅速看了。是谢余的笔迹,寒无见很熟悉,上面果没有什么“为难”之事,几乎什么也没有,仅仅只是问好寒无见,要他注意身体。仅此而已。
寒无见又看了一遍,确认没什么暗号之后放到一只蜡烛上点火烧了。
寒景行抱着手问寒无见:“阿余叔叔怎么说?”
“没怎么。”寒无见止不住叹了一口气,“问了好而已。”
“他知道你要成亲吗?”
寒无见看着纸条化作灰烬。
“嗯。”
第140章 生饺子
深秋。宫外画师来了,见了寒无见一面,未曾留下个什么印象。及寒无见换了红色喜服再出来,他眼里现出惊艳之色,向着他点了几下头。
寒无见还在换衣束冠时候就觉着很是不妥,“怎么能这种时候换喜袍呢?”他道,“难道不应该成亲时再换上?弄得旧了怎么好?”
“旧了就再换一身。”谢兰因悉心抚平寒无见身上一处褶起,若有所思,“你天天换着穿也好,看着喜庆。”
听着简直胡闹。老一辈的习俗,成亲前总不好损了新衣,寒无见本来想说图个吉利,看着谢兰因沉思模样,又把话咽下,手指摸上谢兰因袖口。
“都抽丝了。”寒无见笑,“这是忙成什么样了,三司给皇帝裁衣服的钱也没了么?你这里都磨得暗了。”
谢兰因把手抬起看了一眼,不在意道:“小事,这是墨渍,过两天换一身便好€€€€我想也不便再换,成亲后尚衣局给你做的衣裳通通按我尺寸再做一遍给我就好,省事。”
省事是省事,只是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主意,寒无见道:“你这是要把我推上风口浪尖啊。”
“我想给你最好的,无人敢苛待你。”谢兰因摸了摸寒无见拢起的鬓发,小声,固执一般重复,“我就要给你最好的。”
兰因公务繁忙,地方势力无可缓解,他不轻信,事多亲为,早起卯时便要上朝,散朝就是议事,用饭时辰不定,有时甚至需要午朝,多密会,次数只多不少,不能带上寒无见。最多只能在批折子的时候私留他。
有时他巡查半道过来会看一眼还在午睡的寒无见,回书房路上会经受不同谏官的唇枪舌战。尤其是在不顾一切要立男后这种事上,谏官已经吵的让他烦厌至极。
寒无见明白他所受困境,为了自己他已经在很多方面后退一步,让各方制约,以至如此疲惫。诸事烦扰,寒无见觉得谢兰因可能也不是多么高兴。
但谢兰因拉着他看了起来,绕着走一圈,不住点头,脸上渐渐有了笑意,又摸了摸他的脸,把手放到他脖子上,试脉搏似的,又放下来捏捏他的袖子,好像忽然就满意了。
寒无见笑:“你暗地里乐什么呢?”
“你猜?”
“猜不着。”
谢兰因不顾宫人还在旁侍候,公然半拥了寒无见,“我在想当天成亲的仪仗呢。”
“这有什么好想的,”寒无见道,“一切从简便好。”
“不行。”谢兰因严肃道,“不能从简。”他语气软下来,亲昵着,“好不容易走到这一天,不要跟我从简,你有什么想的,都跟我提出来。”
夏知跟寒无见说过,谢兰因现在没事就喜欢琢磨成亲当天的事,礼部官员给的意见他都不满意,只得自己抽时间修整。
寒无见瞥了一眼跪在下面把头低得快叩到地上的一片宫人,拍了拍谢兰因,眨了眨眼睛,“……好,我回头想想有什么要的。”
寒无见去画像,谢兰因还跟着,寒无见问他:“不去堂议吗?”
谢兰因点点头,嘴里却说:“一会儿过去。”
结果及至寒无见都快画完了,谢兰因还坐在一旁看着,茶一口没喝,不时盯盯画师的画,不时看看寒无见,眉头又皱了又松。
寒无见坐直身体,不敢动眼睛,谢兰因看他,他冲谢兰因快速笑了一下,谢兰因一怔,就听见画师老先生道:“公子,您别动呀。”
“好的,先生。”
画完,寒无见捏捏酸痛的手,宫女送上茶,为他梳理长发。他太渴,一口蒙了,放下,就瞧见谢兰因走过来。
“怎么样?”寒无见问,“先生什么时候把画送过来?”
“有些日子吧。”谢兰因道,“反正不急。”
“我还没看上一眼。”
“你照着镜子看一眼不就是了。”谢兰因端起寒无见喝过的茶,浅喝了一口。
“我还以为你要用在成亲那天呢。”
“有你不就够了?”谢兰因拉起他,“现在怎么样,跟我去议事?”
“嗯?”
寒无见还没有什么反应,已被他拉了起来。
秋日的天气有些变换不定,寒无见穿的不多,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谢兰因带他进书房时候,他手心已分不清是冷汗热汗了。
他之前也常来书房,但当然不是这个时候。如果碰巧碰到大臣,和善些的老人都还好,那些年轻气盛的谏垣光凭眼神似乎就能把他抹杀。
寒无见低头与谢兰因道:“你这是做什么?你待会儿和他们议论朝政,我躲去哪里?”
“你躲什么?”谢兰因道,“你就这里坐着。他们说他们的,你听你的。”
“他们看我在这里估计不好说。”
“有什么不好说的,”谢兰因道,“又不是密会要事。他们进来不过说些老生常谈的问题罢了。何况都要成亲了,你以后跟我在一起,难道只能守在后宫吗,你不会高兴的,那我也不高兴。”
谢兰因事事为他着想。寒无见心里很受感动,道:“话是这样,但令你太为难了。”谢兰因一遍一遍挑战朝臣底线,还不知要闹起什么动荡。寒无见想想都觉着心惊。
“我不为难,你也不要替我为难。”谢兰因正色道,“爱怎么说是他们的事,我愿意你坐到我身边,就不可能是戏言。”
几位大臣很快过来,见着寒无见同坐上首,具是惊诧。寒无见看了一眼放在不远处的屏风,心里琢磨着要不还是过去吧,太折磨这些老先生了。
一位大人问:“陛下,能否请寒……寒公子暂且移步,我等有要事相商。”
“不用避讳他,”谢兰因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机密。何况他的见解说不定比你们的还叫朕受用。”
两位地位高的朝臣只是默不作声对望一眼。一位尾随的中书舍人绕出道:“陛下三思。寒无见非我族类,这么做无异于……”
谢兰因抄起一本册子砸到他跟前:“他是什么妖魔鬼怪,叫你说他非我族类?那岂不是朕同你们也非族非类?”
他们登时默然低头,似乎并不退让。
寒无见道:“陛下,几位大人所言有理,无见还是先行告退得好。”
他站起来就被谢兰因拉了回去,谢兰因冷笑:“朕知道你们不喜欢他跟朕。你们最好有准备,大婚过后他将常川陪在朕的左右,君言必行。”
有人说了一句荒唐乱政。被一位领头大人打断:“陛下,臣自王府幕僚追随陛下已久。”
谢兰因打断他:“你追随的是我父王。”
“……老臣以为陛下正直气盛年纪,陛下德政有为,老臣欣慰至极。但不知陛下是被何迷住心神,在处理寒氏之事上简直叫我等寒心。”
“不要寒心了,事已至此,朕意已决。”谢兰因道,“你走吧。朕明言不杀你,我相信你的品性。”
他朝谢兰因跪下磕了个头,“臣愿告老还乡,尸骨不求存,但求无知妻女保全。臣司之事会写好札子晚些时候奉上。”
谢兰因点头允了。其他人都无话可说,随同下去了。
门一关上,寒无见站起来,道:“不用这么声张,我以后坐屏风后就是了。”
“你又没有见不得人。”谢兰因道,“他们什么眼界也没有,你别生他们的气。他们只是看不惯我,觉得我年轻罢了,巴不得我和景帝一样不问政事,他们好能上下其手。”
“我没有生气。”寒无见扯了下嘴角,“你不会杀那位大人的吧?”
谢兰因叹了一口气:“不会。”他会保全他家人。
寒无见点点头,低着头坐下来,心里五味杂陈。
“好吧。”谢兰因道,“刚开始你就坐屏风后面好了。我也不想你被他们视作妖邪,把我犯的错都怪罪到你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