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陛下,”小夏子道,“她是昔日云儿姑姑的妹妹,托寒大人照顾,她本来得了病,现已经好了,赶来求见报恩的。”
“我不需要她报什么恩。”寒无见看了一眼谢兰因,道,“我与她姐姐有愧,我是对不起她姐姐。她来见我我反到更不安。拿点赏放她走吧。”
谢兰因若有所思,“哦,那个宫女。我记起来了,那多少见一面吧。为什么不呢?小夏子,去把她叫过来。”
寒无见闻言又看了谢兰因一眼,谢兰因冲他浅浅笑了,小心捉住他的手,在手心摩挲。
一个宫女进来了,年纪尚小,约莫只有十几岁,穿着新制的粉色宫衣,应该是小夏子给她新办的。她弓着身子进来,模样端正,神态有些畏怯,眼睛盯着地板,离得老远就跪下了。
寒无见还没开口,谢兰因先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儿双头按地,磕了一个头,头就此挨着地板:“奴,奴婢如梦,溪户人氏,今,今在……”
“溪户人?”谢兰因笑了一声,偏头问寒无见,密语一般,“你觉得溪户怎么样,那边好玩吗?”
“我没去过,”寒无见含笑,“之前驻军在邻近,听说民风朴实。”
“那么大一地方,不见得人都淳朴。”谢兰因跟他道,然后继续回来一本正经地问如梦,“你以为如何?”
如梦紧张得简直不能好好说话:“陛、陛下说得对。”
谢兰因直率得笑了,寒无见底下拽了一下他,示意他别老给人压力。谢兰因立刻不笑了,端出了一副君王从容的架子,声音平稳道:“你跪上来些。”
如梦已经怕的站不起来,索性跪着爬过来,谢兰因仍然想笑,被寒无见捏了一下手。
谢兰因于是敷衍性地微笑了一下,像戴了张不合时宜的假面具,他道:“把头抬起来。”
如梦战战兢兢地把头抬起,谢兰因看了一会儿,实在想不起来那个叫云儿的侍女究竟长的什么样了,遂转头小声且不无遗憾地同寒无见道:“好了,我问完了,就这样,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吗?我帮你问还是你自己问?”
寒无见道:“我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要你帮我问?”寒无见想用嘲弄的语气责怪他,但话一出口反而全然没有这个意思,寒无见严厉不起来,两个人像在调情。寒无见更懊恼了。
谢兰因倔强道:“那你自己问,我不说话了。”
这么莫名正式的场合,寒无见不好与她详谈她姐姐的事,便问她:“你身体可好?”
“多谢,多谢大人记挂。奴婢好多了已经。”
如梦年纪小,还没见过什么世面,怕得眼睛都湿了,规规矩矩给寒无见磕了一个头,她进来时候不敢看上头,但还是认出了哪位是寒将军,气质谦和得多。夏公公说寒将军人好说话的不行,她刚开始还未信。
“那就好。”
寒无见又问了些当差的事,周身情况,都是大略了解,谢兰因看出他不自在,遂站起来与寒无见道:“我再去御书房看看,稍晚些回来。”
“这么晚还去?”寒无见松开他的手。
谢兰因冲他笑了一下,走了出去。如梦偷偷瞥着他的靴子从自己身旁走过,好容易松口气。
寒无见走下来隔着袖子扶起她,笑道:“是不是叫你受惊了?他没有什么恶意。”
如梦这才更受惊了,她站起来,慌忙摆手,“不、不是……”她又想跪下,被寒无见扶住,“不用跪我,我对不住你姐姐,答应过要照看你,只不过跟我也许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光鲜,我有时感觉自己都无法保全。所以你还是去一个平稳的地方。”
寒无见把话挑开说了,她只觉脸烫发热,努力点头,寒无见见她极其紧张,不打算继续为难她,便道:“你是个好姑娘,在宫里只要心术一直是正的,不出什么大错,我努力让你早些年出宫嫁好人家,其他我也不知道如何安排。你有什么困难需要都可以找我,也许我可以帮得上一些。我说清楚了吗?”
如梦点点头,寒无见抿唇,叫夏知送她离开。临了,她忽然鼓起勇气又同寒无见道:“大人,谢谢您,您是个好人,我姐姐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您的!”
寒无见被她这番虽幼稚但情深意切的话逗笑了,道:“好了,多谢你。”
夏知亲自送如梦回去,一边走一边和她絮絮叨叨地低语:“你这,他这,这怎么回事,昨天不还练的好好的,怎么就不会说话了呢?”
“公公你就饶了我吧。”如梦道,“我不敢的,我觉得就算求着寒将军留我也不中用,而且……太叫人没脸了。”
“还脸什么脸的,”他戳了戳自己的脸皮,“我告你我这张反正是早就没要了,要脸的都活不长久。你以后要是想当站前头的姑姑,那可不能光靠熬。我怎么听着寒大人意思要早些送你出宫?他也忒小气了。”
如梦讶道:“这怎么说是小气,寒大人这么好一人,待我都极好。”
“他是挺好一人,就是有点缺心眼。他还想让我去管花房呢,因为觉着我不能老在陛下面前晃,所以也不叫我当他管事的。你说他什么鬼道理。”
“寒大人不留我是为我好。他说他自身难保。他为什么这么说,陛下不喜欢他了吗?宫里头都传遍了,说陛下可喜欢他了,什么都给他送。我瞧着陛下好像也不是那么可怕,没邱姑姑说的那么恐怖。”
“你别瞧着陛下今天老在笑,他在寒大人这边时候每次都笑得跟个什么一样。一转脸整个人更阎罗殿里的一样。等他动不动就诛你九族的时候你就知道他多可怕了,杀人跟玩似的。”
如梦绞着手帕思索着。
她是和姐姐进的宫,认识的人很少,她身体也不好,因为水土问题生了好几次大病,耗费了姐姐好些银钱。姐姐又在一次遇刺里丧生,她也因此得了一位贵人的照看。如果不是宫里传遍了陛下要同寒将军成婚,她还以为是要自己做妾室……不过就算仅仅是侍奉他,以侍女的身份,她也是甘愿的,只是求个正经主子的依靠。
夏公公也是前些日子她才认识的,那时她病得快死了,幸得他搭救才捡回一条命,还差点被扔去乱葬岗。
她所不了解的是夏知当时得了寒无见嘱托找她,没有花费什么精力,但却并不打算真的救济她,反而想自己私吞银钱。却在看到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改变了主意。
可能是两个人年纪相仿,夏知略大一些,却已经十分老成。遭人践踏的柔弱小宫女激起了他的恻隐之心,或者叫他想起了故乡什么妹妹也说不定。
不过直到近期公公才告诉她,救济她的银钱“是一位贵人给的”,因为自己的钱“为了救那位贵人尽失了”,暗示她可以当成就是自己救济的她。
夏知还告诉了她姐姐嘱咐寒无见照顾她的事,所以今天带她过来,就是要她接着这层关系踩一个梯子往上爬,好歹留在寒无见身边当个体面大宫女。但是寒无见出乎意料地没要。夏知除了对如梦有种恨铁不成钢之感,还有对寒无见的埋怨。
夏知略一停,道:“你说的也是。既然寒大人自己都察觉到了,我也想的是这么个理:这盛宠总有到头的一天,伴君如伴虎,君心难测,今朝还在逗你笑明天说不定就叫你哭了。我想寒大人不敢留你在身边,恐怕是因为……”
“恐怕是因为什么?”她天真的面容露出好奇的神色。
“€€€€因为你长得貌美如花,害怕叫陛下看上你,把你纳做妃子,他失了恩宠啊哈哈!”
他说完大笑起来,如梦脸颊红透了,想打又不敢打他,只道:“公公你太爱玩笑我了!”追着夏知跑去。
两个人追着打闹,竟然没注意周遭,一个不慎,如梦撞到了什么人身上,旁边人也被夏知撞的手中灯笼摇晃不已。
有个男人嗓音低沉地笑了一声:“嗯哼,怎么这么开心,说出来让我也听一听?”
如梦愣愣抬头,男子温柔俯看着她,俊朗深邃的眉目落着摇曳不定的光影,身姿屹立,器宇轩昂。
夏知已经跪下了,无限惊恐:“拜见陛下,陛下饶命,夏知该死,陛下饶命。”
如梦僵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夏知在下头拉她裙角,她下意识想跪下行礼,谢兰因矮身用一只手扶住了她,将她扶起。
“陛下,奴,奴婢,奴和公公,我们……”
“如梦姑娘。”他笑起来,轻柔地打断她,“你看起来紧张坏了。怕什么,朕又不会吃了你。”
谢兰因笑得眉眼弯弯,整个人温润如玉,根本不像传言所说的那般是罗刹阎王。
如梦脸泛起异样的薄红,陛下太温柔了,简直出乎意料。
第139章 试毒
“你多大了?”谢兰因问她。
她绞着手指,紧张地、带着羞怯低低地回话:“回,回陛下,奴婢……快十七了。”
“哦,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谢兰因伸手理了理她头上一只素银簪,“朕身边还没有你这般年纪的少女。你寒大人身边也没有呢。”
如梦愣了一下,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
“你饿吗?”谢兰因突然问。
她“啊”了一声,根本不知道作何回答。谢兰因挥手,一个宫人捧着一碟糕点上来了,夏知早预料事情不对,听说谢兰因试出毒的食物不会立马倒掉,而是“赏赐”给一些“不听话”的臣子,有时候作警示之用,有时叫他立刻吃下去。
夏知赶忙向谢兰因磕头:“陛下,求您饶了她吧,寒大人说€€€€”
“闭嘴。”谢兰因冷漠喝止,转向如梦的声音恢复了自持,“这个是粉蜜桂花糕,里面有一半是沾了甜毒的,有一半是糖粉,二者味道极难辨析,但甜毒发作很快,用不了多久就会毒发身亡。试吧,都会给赏的,活着赏金,死了厚葬。”
短短一番话,谢兰因说的极其轻巧,姿态不是在让她猜试毒物,反而像简单地请她吃东西。
“朕赶路,没有多少时间给你。”谢兰因道,“来人,喂她。”
如梦慌忙抓起两块糕点塞进嘴里,她太过慌张,以至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如梦在旁边努力地咽着食物,表情几近痛苦。谢兰因在她旁边站着,拿出曾经解的寒无见的发带缠到自己修长手指上,百无聊赖地玩着。
等了一会儿,差不多了,谢兰因道:“走吧。”一行人才离开。
夏知扑过来扶住如梦,问她怎么样。后者几乎跌倒,捂着胸口咳嗽不停,惊恐而痛苦地摇头不止。
谢兰因信步走着,一个暗卫上前,谢兰因低声问:“如何?”
“是确定的。”暗卫道,“她同谢余没有关系,是她姐姐有。可能她太弱了,也可能不想拉她入局,她什么也不知道。”
谢兰因生性多疑,她轻蔑地笑了笑:“做姐姐的连死都能利用,妹妹不见得多纯真。何况什么都不知道未必就不能当细作。盯住她,听见没有。”
“属下遵命。”
寒无见还没睡,他在等谢兰因。谢兰因没叫人通报自己进来的,然后猝不及防从后抱住寒无见,把头埋在他脖颈处,用嘴唇嘬吻他。
寒无见开玩笑:“你继续这样几次,我的本能防御都要被你瓦解了。下次真有刺客来,说不定我就命丧于毫无防备。”
“都说了几次了不要背对门窗,刻意暴露弱点彰显自信?”谢兰因把他抱起来,摁进自己怀中,“你就是太缺乏教训。”
寒无见推他:“好了好了,今天别弄我了,你不早点休息,你明天上朝。”
谢兰因说了一个“不”字,继续在他脖子上啃咬,缠着寒无见磨了一会儿,他提起如梦:“那个丫头,你把她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寒无见满带笑意,“能怎么?我身边不缺人,其他人都挺尽责的,我不好留下她。你今天是怎么回事,陛下,你连个小姑娘的醋都吃吗?”
“这哪是什么吃醋。”谢兰因道,“这叫防患于未然。而且,这难道不是你自己常说的,不要耽搁那些适龄的姑娘,让她们别来伺候。”
他学寒无见的语气把寒无见逗笑了,寒无见道:“我怎么听起来感觉怪怪的,好像我很自大一样。”
“这是什么自大,你是名副其实。”
寒无见用手指勾谢兰因的鼻梁,谢兰因随着他的动作眨眨眼睛,像个真挚的孩子,“对了,我带了你之前喜欢的桂花糕。御膳房不是新换了吗,你看看吃不吃的惯。”
寒无见长大已经不甚喜欢了,但他不想拂谢兰因的心思,便起来去吃了。
寒无见看着上面的糖粉,谢兰因笑着拈了一块,道:“放心,试过毒了。我再给你试一遍,你吃我的。”
他咬了一半,然后要亲自喂寒无见,谢兰因有时候实在腻歪得不行,寒无见只得依他张嘴。谢兰因再给他倒茶。
“对了,”谢兰因道,“你得快点把喜服挑好,我已经传唤了画师,过几日给你画像。”
“画像?”寒无见“唔”了一声,“给我?”
“是啊。”
“为什么?”寒无见失声笑出来,“你又不是见不到我了。”
谢兰因没说话,帮寒无见理了理垂落的头发。寒无见穿着寝衣,乌黑长发绸缎一般垂下,面容素净俊雅,眉眼缱绻带着笑意,本身就像幅丹青。
“平时不能时时刻刻见着你,见着你的画像也好。”谢兰因道,“把你的画像随时带着。看着就安心。”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其实他有这种准备是因为他日后恐怕要亲征,这几乎是无可避免的。他私心想带寒无见走又意识到最好还是别,处于各种利益和对心上人的安全的考虑,他考虑这些的时候几乎不会把寒无见身手不错的事情一并加进去。
“那你自己呢,”寒无见走过来微微靠着他的肩头,他有些倦意了,“为什么不和我画一起?”
“我太忙了,不想当天再换好几次衣裳,也不能总是待在画师前。”谢兰因笑了笑,偏脸向另一边,把寒无见搂紧了,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沉沉道,“再说,我也并不是多么喜欢看见自己的样子。”
寒无见哪里会看喜服样式,除了边角花纹,他不觉有什么不同,只怕辜负绣娘这些时日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