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无见碰到了他脸上冰凉的液体,阿余哭了。他们都知道,谢余没办法带他走,他留在这里两个人也不会再见面了。好奇怪,明明是从小长大,此后和他的每一次离开,似乎都在意味着诀别。
“好。”寒无见淡漠地点点头,把手抽回来了,背对着他转过身。他累了,他要睡了。
谢余和如梦嘱咐了些事,然后戴上斗笠冒雪离开了。
如梦说:“谢余公子走了。”
寒无见没有反应,如梦以为他没听见,又说了一遍,她走近,才发现寒无见蜷在里面哭,像个不敢声张的孩子。
她也心酸起来,寒公子长这么大,肯定没有这么哭过,他受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对待和嘱咐,也许他们告诉他男儿有泪不轻弹,告诉他就算流血也不能流泪,尤其是到这个年纪,更要稳重端庄。
他刚刚对谢余公子说了重话,但她一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是故意逼走他的,刚刚陛下那样气势汹汹地来,又那么叫人伤心地离开,他心里多难受,他也是为谢余好……
她又默默担心起来,公子显然是觉着自己活不过多少时日,所以当着人面烧了自己过去的东西。谢余公子想必也看出来了,所以千万请求他坚持活下去,可是,到明年开春真的就会好么?她忧虑地看了一眼漆黑一片的夜空。
寒无见头疼欲裂,他喘息着睡了一会儿,刚好醒了,如梦差点要去把药再热一遍。
他爬起来喝药,默默哭过,又小睡了一会儿,他似乎有些精神了,把药喝完,没再发出叫人害怕的撕裂般的咳嗽,如梦只祈求他是真的好了,而不是故意强压着,不叫她听见担忧。
寒无见谢过她,他并没有丝毫要寻死的意思,如果可以,他当然想活下去。他只是做好自己该做的,顺其自然,生死都不是值得恐惧的事情。
他闭上眼睛休憩,听见如梦捡起地上的盒子问他:“公子,这个盒子还要吗,这里面怎么还有把钥匙?”
寒无见甚至没有睁开眼睛:“丢进去吧,随便哪里,谁愿意要谁拿走好了。”
谢兰因一剑砍去半截木架屏风,墙上都是斑驳剑痕,立柜轰然倒塌,上面的花瓶在柳楚楚面前跌得粉碎。
柳楚楚吓得花容失色,攥紧手指,咬牙,她真的受够这个疯子了,他对女人的要求就是不断地恐吓她们,把刀架在她们脖子上要她们笑,不高兴就要一起发疯。
幸好有公主给的解药,她已经受够这群疯子了,谢兰因和其他人都只是想借她开刀要她的钱而已,她已经不想被他们掌控了,赔了夫人又折兵。
谢兰因似乎对她的想法也隐有察觉。
雪停第一天,如梦还没关门,一只手按上了门板,她看着对方,惊讶:“顾统领,你怎么来了。公子,”她快速回头张望,“不是让您不必过来的吗?”
“对不起如梦姑娘,你上次找我,我在御前,后面才知道你找我的事,你不要生我的气。”他比她高出很多,力气又大,撑着门,她根本没法合上。
“不不,我不生气,您快走吧,上次是突发情况,其实您还是避嫌些的好,就当是为了公子吧。”她知道些情况,所以主动替寒无见拒绝。
寒无见眼疾陆续在犯,他正蒙着眼在屋里练习盲走,隐约听见声音,下意识问:“是谁呀?”
顾影越过如梦头去找寒无见,只能看见寒无见的侧影,立在一束碧梅前,微风吹起他的头发,他伸出手去,像在犹豫要不要触碰花朵。
“是我,顾影。”顾影主动回答,“我有东西还给你,完了我就走,不给你们添麻烦。”
寒无见摘下蒙眼的布条,适应了下眼前跳跃的光斑。他今天看起来身体好多了,所以心情也不错。他踩着积雪向顾影走去。
顾影把那只锦袋交还到他手里,“这个,也许对你不是多么重要。不过我想着还是还给你。”
寒无见拿过来,道了一声“多谢”,问:“你洗过了?”
“嗯,洗衣服时候顺便一起洗了。”
“顾统领还自己洗衣服的呀。”如梦在一旁捂嘴笑。
顾影磕巴道:“不,不是,给负责洗衣服的侍卫的,听说他们会拿去给浣衣局。”
如梦道:“浣衣局我知道,那里的宫女姐妹洗衣服还是好的,但那里也有太监张罗,这种小玩意儿他们不屑洗的,又不登记。这袋子上次都被我揉皱了,难为您洗这么干净服帖。”
为了防止如梦继续打趣他,寒无见道:“不管怎么说,太谢谢你了。如果没什么事我就进去了,你让如梦招呼你喝杯茶吧,如果你想的话。”
顾影道:“不用了,我不渴。我就是……想看看你,看你好多了,我也很放心。我是想顺便告诉你一声,下次可以到那边小门里说我的名字,我安排了人在那里,你要什么药过来找我就好,就这样,我有事先走了。”
他本来还想问问谢余的事,但想想还是算了。上次陛下大发雷霆,明眼人都能猜出什么了。他很怕那只鸟飞回来再连累寒无见,其他都无所谓,寒无见再怎么样也不会喜欢他的,他除了只会提他们的过去以外一无是处。
顾影走了。如梦把门关上,蹭到寒无见身边,好像很开心:“公子,谢余公子没办法把你带走,你说要是顾统领的话,你们会不会€€€€”
“你个小姑娘在想什么?”他只当是玩笑话,“我跟顾统领只是泛泛之交,他能为我做这些不怕连累,真的是难为他。”
初春,枝头的最后一层薄雪也慢慢消融了。
谢兰因坐在台上,闭着眼听下面的歌姬弹琴。他的手指在案上轻叩,心里却在想寒无见。他听说顾影这两天都在往那边跑,但是只见过一次面,没有进去,其余都是装路过,门口徘徊一阵。可他心里还是很不舒服。
歌姬错了一个调,谢兰因也会弹琴,这一个调就错开了他的思绪,他停下手,睁眼,很快找出了那个歌姬。其他歌姬识眼色,迅速停了,室内安静下来。一旁陪同的柳楚楚也迅速端坐起来,预备迎接他的盛怒。
但是谢兰因笑了。他站起来,走过去,说了一句“你知道你自己弹错了吗,曲有误,”,对方从容不迫地接上,“周郎顾。奴婢该死,愿听陛下责罚。”
谢兰因抽出折扇勾起抱琴女子的下巴,“真是生了一副好相貌,手伸出来看看,手也这么漂亮,”他啧啧感叹,“你是谁家的女儿?”
她说了姓氏和父亲。谢兰因哦了一声,对柳楚楚说:“爱妃,文大人甚至愿意把自己的女儿送进来当歌姬,她固然没有爱妃的倾国之色,但这双手倒是极好的。你们到底该谁羡慕谁呢。”
“奴婢不敢与贵妃相争。”
柳楚楚站起来行了一礼:“都是陛下抬爱。”
“可惜朕已经有贵妃了。”他叹息一声,“这么好的手,偏偏不会弹琴。你说有什么用呢?”
对方察觉到不对劲,慌忙求饶:“奴婢再也不敢了,陛下饶命!”
“你不该求我,你应该求贵妃。”
她于是朝贵妃磕头救命。
谢兰因问她:“爱妃以为该如何?”
一个烫手山芋抛过来,一个什么大臣的女儿,总不能真的杀了。她咬咬牙:“陛下,不过是一次小失误,小惩便好了,也不会有损陛下英明和威严。”
第194章 瘟疫
听了柳楚楚的话,谢兰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爱妃说的极是。只是如果是因为失误,那到情有可原,若是明知故犯,那就是侮辱琴艺了。我知道爱妃心地善良,但她扰爱妃清静,还敢与爱妃攀比,自不量力。为了叫爱妃高兴朕自然是什么都愿意做的。既然是小惩,那就饶她一命吧,把她的手砍下来就行了。”
谢兰因走后,柳楚楚瘫倒在座位上,那个女子被拖下去了,她隐约好像听见了她的惨叫,也许根本没有这回事,只是她心里怕的幻想的。她已经在思考那些个什么大臣又要怎样恨她参她,要谢兰因把她赐死以慰军民心。
但是没过一会儿他们就捧着一个蒙着红布的黑托盘上来了,说是陛下留给她的礼物。
不容她拒绝,他们把布掀开,她才注意到布是被染红的,然后才注意到手。
又一声惨叫惊走枝头两只鸟。
快入夜,还没有上灯,听说现在白昼长些了,宫里在调上灯时间。她哆嗦着走在回宫路上,又热又冷,什么春天,骗人的鬼天气。她心里晃来晃去都是那一双手,白皙,修长,就是不长在人身上。
一只箭疏忽飞过来,没有射中她,没进身边的侍女心口,她倒地死了。她被吓得一惊,满身是汗,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宫人使劲拉她推她,说“有刺客”,她才跟着跑起来。
她知道是来刺杀她的,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次禁军未免来得太晚了,那个顾影只知道觊觎皇帝的男人,谢兰因怎么可能不杀他?那她呢,谢兰因拿她当挡箭牌,给寒无见挡箭,这一切该遭罪的都是谢兰因他自己和寒无见,凭什么要她扛下这一切,那些人应该让他们俩去死而不是她呀。
一群人赶来,将她救下。她看见一张熟面孔向她走来,是那个叫陈相因的。
陈相因面容俊朗,同其他污浊的男人都不一样,她其实一直知道他不是太监,也不像公主的男宠。
陈相因以为她受了惊吓,对她有几分担忧:“娘娘,你没事吧?”
柳楚楚望着她,暗中拉上了她的手:“本宫只是为自己的年华感到不甘。当真要在这深宫中陪一群疯子玩浪费一生的游戏吗?”
陈相因受了一惊,不自然抽开手:“我只是下人,娘娘。”
“打扰了,相因。”她擦身而过,离去了。陈相因看着她走远,心想,她也只是个牺牲品,也许这样的牺牲品还会有很多,但其实都是不值当的。
剩余几天柳楚楚都在噩梦之中度过,谢兰因更忙了,这是一个好事,柳楚楚见他的面少了,但她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只怕是跟着要发疯,夏知已经在考虑另一个跳板。
一日,她难得出去给皇后请安,李茹夹枪带棒当着众姐妹的面讽刺了她,最后才慢悠悠提醒她,宫中正流行时疫,她这十几日都在宫里养病,不来请安,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染病了呢。毕竟陛下可是要把染病的人都关在一处的。其余人闻言纷纷笑起来。
柳楚楚并不放在心上。
直到她散步到偏僻处,撞见抬尸体的人,想起时疫的事,便偷偷跟了上去。
那尸体,不,还是活的,他还在喘气,那一片难道就是传说中下令容纳染病的人的?
她想错了,他们把尸体带去了乱葬岗€€€€她当然认得那里,记得再清楚不过了。但是那些人还活着?把他们推进坑里,里面堆着柴火,就那么烧起来了,还能看到病人高高伸出的手,像溺水的人要抓一条带子,又像一根枯瘦的树枝。
她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切,空气里弥漫的肉体灼烧味道令她直接吐了,他们把人当什么了?跟过来的侍女慌忙把她拉开,不叫人看见。那些可都是陛下的人。
他们是直接听命陛下的,甚至内阁€€€€如果内阁还有一丁点实权的话€€€€都没有权利过问。他们可以完全可以先斩后奏,并且这就是谢兰因的意思,那些没用的人直接杀掉就可以了,解决问题最不费力的办法,同时蒙住道义之士的眼睛,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她可太了解他了。
侍女扶住她,以为她被吓傻了:“娘娘,您没事吧?”
遭尽抹黑,侮辱,利用,抛弃,这些就是她的结局之一?也许还会更糟糕,所有这一切,不会更叫人恶心的了,这里人都会吃人,这个世道都一样,人都不是人,那她也不能坐以待毙。
她握紧颤抖的玉指,恐惧一点点变成歇斯底里的愤怒。她撑住墙,苍白的脸恢复了些血色,眼睛里的光变得狠厉坚决了起来,她也不会让谢兰因好过的。
她突然笑了。
“染病的人都会直接拖去乱葬岗对吗?”
没人敢下定论。于是她稳着步子走回去,把夏知叫了过来。夏知很快给了肯定答复。
“是的。”
夏知跪在她跟前,听候差遣。这个女人看起来变得疯狂一些了,他有不好的预感。
“我要寒无见的衣服。”她把唇凑到他的耳根,“我知道那个叫如梦的宫女在负责照料他,如果你不想她出事,就去让她把衣服拿过来。”
夏知后知后觉抬头:“您想€€€€”
“对,”她张着嫣红的唇,面无表情,“把寒无见的衣服同染时疫的衣服放在一起,再给他拿回去€€€€不要这样看着我,想保你自己的狗命就按我说的做。”
既然所有人都在堕落,他凭什么明哲保身?
夏知匆匆道了一声“是”。
寒无见身体本已经大好,天气暖和起来,他偶尔会出去走走,遇到不远处巡逻的侍卫赶他就回来,有时候撞见顾影也走。侍卫受过上面吩咐,不许受寒无见贿赂替他回话,所以几乎没人和他说话,他心里想见谢兰因也是枉然,但他心中始终没放弃希望,觉得兰因只是还在闹脾气生他气而已。
直到他碰巧遇到王熙宣,王熙宣靠着他父亲和表兄弟混到了一个干吃饭的位置,三番两次借着公务之便撩宫里养的歌姬,刚好碰见寒无见,心情好就和他寒暄了两句。
在问过了父母之后,王熙宣一不小心说漏嘴:“陛下这些日子都在准备御驾亲征的事宜,恐怕不会再来这边了。”
“你说什么,御驾亲征?”寒无见不可置信,“现在是什么时候,南部还有叛乱,他去御驾亲征,谁来监国?”
“不知道啊,”他抓抓后脑,他不太会看政治形势,陛下和父亲叫他干什么他就干,寒无见虽然已经落魄成这个样子了,但在他眼里还有点长辈的压迫感,他一没管住嘴就都说了,“好像是什么太监,我爹说的。陛下打定主意了,谁也劝不动。你也知道现在是特殊时期,还有时疫,外面那些蛮子虎视眈眈的……”
“他这是在干什么?太监监国,皇帝去打仗,南周有多难打他是一点也不知道?那些文臣武将都是干什么吃的,没有人劝他,让他年纪轻轻地一个人胡闹,你们是不是都想让他去送死?”
“怎么可能,这个,这完全是陛下一意孤行。他现在谁也不见了,您就省省心吧,这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你已经不在军队里了,享享清福不好吗?”
寒无见一把攥住他官服领子:“他在哪里,带我去见他,就说我有话要求见他说。”
“啊这个,这怎么行,他现在除了贵妃谁也不见,他心里已经全是贵妃了,还不顾军士阻挠要带她一起呢。”
“他还违背军心要带柳楚楚一起?”寒无见越发确信谢兰因是被蒙蔽双眼了,满朝文武甚至没有一个让他信得过的人,他甚至要给太监弄权,寒无见觉得心酸。
“别说了,我不是在求你,再不带我去我就揭发你当年受贿的事,别以为我现在什么都做不到。”
王熙宣只好举手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