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卷末
他听见了脚步声,踏在毛垫上,轻微,笃实,他抬起脸,有人把他眼睛上围的软布取了下来。
寒无见看着他,眼睛升腾起薄雾,一时说不清楚是眼睛本身的问题,还是眼泪模糊了视线。
他在寒无见面前蹲下来,想抱住他的腰,把脑袋埋进他怀里;寒无见小心地推了一下,伸手摸他的脸,看不清楚一般,颤着手取下了他脸上覆盖的面具。
“你终于来了,”寒无见伸手捧住他的脸,手指摸索他的眼角,遮住那颗泪痣,柔声喊他,到最后居然变成了哽咽,“阿影。”
他是怎么说出这两个亲昵的字眼的,把他喊得如同过去在喊“兰因”一样。谢兰因不知道。谢兰因握住他的手指,始终一眼不发,只是隐忍地看着他,然后抱住了他,借助顾影的身份篡夺他片刻的温存。
寒无见道:“你不是说,要带我离开这里吗。我现在答应了,你带我走吧,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永远离开,再也不回来了,我对这里已经,没有任何牵挂。”
他说最后那四个字的时候,眼泪婆娑已经快要跌落。幸好谢兰因先一步推开他走了,把面具丢在门口,一个人逃回御书房,把门反锁,一个人靠着门板慢慢滑倒在地,流露出异常痛苦的表情。
那可能只是因为他看不见了。他看不见了,这样也好,谢兰因单手撑住自己的脸,反复把流出的泪水拭去,在黑暗的角落里蜷缩起来,像是存活在噩梦里。其实这样也好,那么有一天,他还是能以顾影的样子留在他身边,或者说,顾影永远以他谢兰因的影子留在他身边,留在他身边的无论如何只能是他,谁都没法彻底代替。
谢兰因生了一场大病,接连两日卧床不起。他躺在床上辗转,大汗淋漓,抓着给他擦汗的李静的手叫寒无见,问他为什么不爱自己了。他在精神错乱的时候放弃了正常时候心底早已打算、计划好的一切,只是一个劲嚷着要寒无见。
李静好说歹说让他睡下了,质问总管为什么不给谢兰因服药,陛下的身心不一直是药物护理吗,失去医药的情况这么严重,他们居然还敢放任陛下一个人任意妄为。
次日谢兰因情况好转很多,但精神错乱并没减轻,反而愈发严重了,他阴郁着脸坐在床上,室内压抑万分,侍从抖着手在他面前进出,生怕惹出一点不快。
外面在下雨,淅沥声清晰可闻,室内温暖而潮湿,像个洞穴。
谢兰因神志不清地问:“下雨了是吗?寒无见为什么不来看我?雨很大吗?”
“是的,”宫人忐忑提醒,“陛下,寒公子被您锁在宫里,出不来。雨很大。”
“混账。”谢兰因从床上下来,蹬上自己的鞋,把剑抽了出来。
“陛下,您去做什么?需要去请静美人吗……陛下把斗篷披上!”
谢兰因只着寝衣,提着剑,袒露胸膛,脚步分开雨水,决绝地往前走,宫人打着伞狼狈地跟上,幸好目的地不远,都没被怎么打湿,就到了。
寒无见靠着床头一盏灯读书,铁链在他脚边蜿蜒,门被猛然撞开,他不为所动,仍然继续着努力辨认宣纸上的每一个字眼。
谢兰因抬剑挑开了他手里的书,寒无见还迟钝地维持着看书的姿势,慢慢把手撑到膝盖上,站起来,谢兰因的剑尖抵住了他心口的部位。
宫人们熟练地后撤一步,关上门,冒雨连退十几步,蹲在宫墙角边,顺便早有准备地把耳朵也塞上。众所周知,陛下和喜欢的人吵架可以单方面翻来覆去地吵上八百年,但就是不杀他。某种程度上也只有寒公子才能受住陛下到今天,换个人还真受不了。
谢兰因阴鸷着脸,横剑厉声逼问他,势要一个答案:“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我就问这一句话。”
“没有。”寒无见无谓地看着他,干脆道,“你杀了我吧。”
“你扯谎……你这个卑鄙小人。你宁愿心里爱那个下贱的罪人也不肯爱我,你一直念着他想着他是不是?我就应该把他碎尸万段,明明是你对不起我的!你明明就认出我了,你为什么不肯承认?你为什么要那么说话,你就是故意的,你就是故意气我,你想逼我杀你……”
谢兰因还在执着当日寒无见错认他作顾影的事。不过“那个下贱的罪人”明显是指谢余,事到如今他仍然不肯轻易说出他这位叔叔的名字,谢余虽然已经死了,但似乎就是他跟寒无见之前历久弥新的伤口,无论涉及谁,这个早死的人都免不了要被重新牵扯出来比较一番。
谢兰因在寒无见做任何反应之前划开了他的衣服,尽管他是这种疯魔状态,半湿,散发,衣衫不整,语无伦次,不成体统,但他的剑法还是相当精准,没有伤到寒无见。
寒无见感到下身一轻,腰带被抵开了,累赘的外衫和剑都落在地上,谢兰因强搂住了他,把他压到了床上。
谢兰因重的不可思议,身体又硬又厚实,他以前还没有这么壮,弯胳膊抱的时候会把衣服绷得很紧,身量又颀长,像一大块硬邦又炙热的石头,蒙头费劲地往寒无见腿根里挤。
寒无见嗅着他身上浓重的水汽味,还有那种成年男性惯有的一种味道,混杂着雨水,时有时无,说不清是好是坏。寒无见不清楚自己身上是不是也有,可能吧,或许应该问谢兰因,谢兰因把自己冲动地埋进他身体里,寒无见扬起脖颈暗哑地叫了一声,挣扎一番,等*到底的时候便没有再动了,只剩下浑身颤抖,难受得几欲呕吐。
等谢兰因发泄完了,就搂着他一起裹进被子里,用他身上的铁链把他跟自己缠到一起,缩进他怀里睡着了。
寒无见也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天光微亮,谢兰因还埋在他怀里,似乎睡得很沉。寒无见疲惫得内心什么也没想,几乎想不了,他伸出手摸了摸谢兰因凌乱濡湿的发顶,像在抚摸一头体型庞大毛发杂乱的酣睡中的困兽。
寒无见有时候也会想到,究竟是谢兰因囚禁了他,还是他禁锢了谢兰因?
门咯吱一声滑开了,寒景行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
自从上次撞见两个人云雨情事,寒景行花费了极大的努力克制了内心的情感,好容易说服自己偷偷前来,不料又重新撞见他们俩一起,而且叔父似乎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仿佛还在原谅这个暴君,他……
谢兰因也醒了,警惕地搂住寒无见的腰,望向寒景行,第一个出声:“你来做什么,有什么事吗?”
寒景行僵直地别开脸,平复着自我,慢慢跪下了,松开紧咬的牙关:“回,陛下,没有。我只是想请个安。”
“景行,景行,”就算看不清,寒无见也能感受到景行身上那股无言发酵的怨怒,他很快披衣赤脚下了床,弯腰想去扶寒景行的肩膀,“我€€€€”
寒景行看着他这幅凌乱不雅的模样,赤脚,撕裂的衣衫,赤裸的足上还拖着一条长长的锁链。这些情景怎么不叫一个人发疯!他像一个女人一样躺在暴君身下承欢,没有丝毫颜面可言,连着他身边所有的人跟他一起尊严扫地,受尽耻笑,他怎么配算得上一个正统家族体面又高贵的人。他想碰他,寒景行侧身避开了。
“既然一切安好,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寒景行这句话简直是憋着说出来的,他努力压制着自己滔天的难堪和恨意,爬起来,手忙脚乱地跑掉了。
寒无见身体一软跪到地上,景行是他最疼爱的侄子,他很早失去双亲,如今又失去了支撑家族的祖父,他对谢兰因的恨意不是没来由的,但是他对我……寒无见心口疼痛不已。我让他感到难堪了。伤到了这个孩子至始至终尤其脆弱的自尊心。
谢兰因无动于衷地望着这一切发生,他也下了床,走到寒无见身边,寒无见仍然在痛苦。不因为自己受折磨,而因为别人为他受折磨。
“眼睛好点了吗。”谢兰因粗哑地问。
寒无见似乎根本不愿意跟他说话,顾自沉浸自我。良久,他抬头望着窗外,喃喃道:“梧桐,它今年又开花了。”
[卷末]
“我不喜欢这棵树。”谢池放下车帘后道,“你有见过什么树在深秋开花么。”
“好像是梧桐。听宫里的老人说,这已经不是它第一次开花了。”陈相因正在费劲擦拭剑柄上的血渍,刚刚杀人的时候不应该站在血液喷溅的地方的,真是倒霉,刻有精致细纹的手柄被鲜血浸得黏腻透亮,很难擦干净,这下好了,这个关键时刻的献祭可能得跟随她一辈子,毕竟这实在是把好剑。“听说梧桐开完花就会死。”
“是么。我只是不喜欢它不吉利的模样,妖里妖气,霍乱心神。”谢池笼着袖子里的手炉,缓慢阖眼,“少听些说,多自己定夺,你比那些庸人更值得自负。谢兰因今天见我,毫无理由。他暗自处理那些人比我们快多了,连自己的血脉相连的人都不放过,真是个狠人。他今天晚上过来应该不只是为了和他亲近的姑姑喝个茶;让他们都把马车准备好,我随时准备走。最后,如果你那把剑还没擦干净,把你的匕首抽出来给我。”
第247章 卷九:楼心灯火归
父亲被判斩首那年,您递给我一方手绢,跟我说如果不想死只能随其他女眷一起去官家乐坊。乐坊早不比前朝单纯作编曲排舞的清静之地,从来不是什么好去处,但是留我性命,取掉我的姓氏,已经是你所能做的最大的努力了。
那年我才十余岁,宽下衣服,伏在琴案上,咬着手帕含泪忍住技师大人在我后背上刺下乐坊的梅花印记,我想这个印记我一辈子都洗不掉了,我是戴罪之身,罪臣之子,供达官贵人们玩弄的玩物。只有在你的手指触碰到我,抚摸我的刺青的时候,我才感到一丝直达心底的安慰。
只有在你面前,我才可以脱去全部的伪装,退去所有已经或未曾遭受的磨难,伏在您身上,哭泣或欢笑,多年来始终如此。公主,在这个世上,没有谁是为谁而生的,但是煦华是可以为您而死的。
陛下跟我说,昔日我苏家正是因为被牵涉谋反一事举家入狱,卷宗所载,字字清晰。但是它所不曾记述的,是这桩桩件件冤案背后的推动人,或者策划人,一个女人,而且在当时尚是待字闺中的女子,你觉得有谁会相信吗?但是事实正是如此地巧妙,就算事隔多年,二十几年,我们依然能把这些细枝末节从地底下挖出来,你家族满门的骸骨,你菜市场头颅高悬的父亲,你可怜沦为娼妓的妹妹,你自缢的母亲,煦华,你真能忘了这些吗?
我跪在地上求他别说了,不要再说了。谢兰因扶起我,捏着我的肩膀,流露出佯作的担忧,她一直在骗你,就算你沦落至此,她依然丧尽天良地想继续蚕食你家族最后可怜薄弱的势力,你为她效力这么多年,真的就一点疑心都没有么。
公主,我自知比不上同你鹣鲽情深的侯爷,也远远不如那些陪侍你的少年年轻,这些年来煦华唯一攒在心里的,就是在您的心里有哪怕只有一点点的位置,我不敢奢望过多的感情,我愿意为您献上一切,我的所有,但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已无颜面见父母亡魂,也不配久留于世。
目前唯一所念不过我那可怜的妹妹,陛下答应我杀了你过后会立马赦免销去她的罪名,并为她指一户好人家。我知道她一直在您的监管之下,我所求不过她能安好此生,从此不必再介入这许多的诡谲阴谋,求您在陛下之前将她接走,我也好了了这最后一桩事。
以上,执信涕零如雨,再无以言表。
卷九:楼心灯火归
“公主,几位大人已经€€€€”陈相因猛推开门,谢池抱着煦华坐在地上,桌上放着一把断弦的琴和打翻的茶。
“煦华,”陈相因三两步跑过来,半跪下,放下剑,伸手想碰又不敢碰他的脸,不可置信,“他死了?”
“谢兰因以他妹妹为要挟要他杀了我。他不肯,服毒自尽了。”谢池把他慢慢放在铺着软垫的榻上,用手捧着他的脸帮他扶正,再理平他衣角的褶皱。
谢兰因邀她今夜会面,她知道来者不善,做好打点,不料房中静候她的人居然是煦华。煦华道出了前因后果,给她一纸书信,当着她的面服毒自尽了。
煦华死了,陈相因的伤心溢于言表,她痛骂了谢兰因两句,道:“可惜他不知道他妹妹早已经死了。”
谢池不打算让相因知道太多这之中的隐情,拉她起来:“走吧,是时候了,立刻离开皇宫,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们不把他带走吗?”陈相因看着她,突然发现了她眼底隐隐的泪迹€€€€她哭过了。陈相因也无可指责了,只是再恨上那个不择手段的暴君几分。
“带不走他,”谢池道,“何况人已经死了,死人就别再留恋了。”
陈相因很伤心,从花瓶里取下一枝海棠,放在了煦华尸体旁,捡起自己的剑。
“公主,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他很小的时候就遇到你了,他生怕你不记得,一直当他只是个地位低贱的伶人。”
公主起身,回首看了一眼,道:“煦华是这么多年里一直陪着我的人,他居然死了。这一切都是谢兰因的错,我不会放过他的。”
谢兰因来的时候,床上平躺着的尸首已经冷了,旁边放了一朵半开的白色海棠,花瓣柔软,煦华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
“陛下,”
侍卫想去搜,谢兰因制止道:“不必了,她已经走了。传我口谕,安平公主意图谋反,事败逃亡,罪责当诛,取下她项上人头者重赏。”
侍卫领命下去。谢兰因拿起那朵花,放在手心揉烂了,依次撒在尸体上,面无表情地感叹:“姑姑啊姑姑,薄情寡义,又岂在你我之间。”
寒无见第一次被解开了缚在身上的铁链,被允许走出去,身后跟着三三两两几个人,外面在飘薄雨,灰蒙蒙的,落在手指上像一层薄粉。
紫阳宫的梧桐倒地了,听说是那日打雷过后的事,陛下不喜欢它遮天蔽日的样子,命人把它砍倒了,寒无见走到的时候工匠正在一边闲聊一边修建枝叶,没有人注意他,地上铺了一层被踩烂的梧桐花,像满地被雨打湿翅膀的灰白蛾子。
一个工匠道:“听说这是棵老树了,陛下叔叔当年做太子的时候把它移植过来的。那个时候就以为它活不了。”
“秋天开花,”一个人搭口,“可能是觉得不详吧。哎,下雪了。”
寒无见蹲下来,抚摸它粗糙潮湿的枝干,翻开手,一瓣雪花落进掌心。
“今年的雪又下早了。”
李静拢拢身上的狐毛外披,一边走,一边望着廊外雨雪潺潺,“去煮些暖热的银耳羹,这里的冬天又湿又冷,陛下忙于政事,三番五次地跑,仔细他受些风寒。”
家中带出的贴身宫女在旁边陪着她,搭话道:“您也该自己送过去才是。”
“他如此繁忙,我就不要去打扰他了。何况他委我辅助打理后宫事,近日正是要安排赏梅宴的时候,我也抽不开身。”
“美人,陛下如此信赖于您,为何……还不曾晋您的位份?莫非是因为你还太过年轻?无论如何,您是得好好为自己考虑一番了。”她凑近,道,“奴婢的意思是,早日诞下皇子才是正事,其他可一概不理。”
“你说的本宫难道不知道吗?”她道,“父亲不理解我也算了,难道你也……罢了,”她叹口气,闭了闭眼,“最近事态不平稳地很,安平谋反,这些人都该治治了,尤其是暗中还想同那些叛军勾结的人。背弃陛下的人都是在逆天而行,他们真的不知道吗。”
“我听说,陛下最近暗中处理了好些人,这些人不是稍微有点关系的没落宗室,就是多少沾亲带故的失意王孙,这似乎……是在为未来的王储铺路。”
这也不难解释为什么他这么急着要杀公主了,安平若是继续留存,也确实是会剜掉一大块应该留给未来太子的势力。陛下如此急切地处理掉那些障碍,如今还要重整内阁,正如父亲所言,恐怕也是为辅助储君的大臣做准备。这也不难说明什么了,但是……
李静抬手阻止她:“别说了,我心里慌得紧。我会挑个时间去见陛下的,不,父亲是不是知道什么风声,我先去见父亲。”
“大人在忙来使觐见的事,恐怕要晚些见您。”
“来使?那个北什么族的蛮人?”
“北狐。”
寒无见还以为自己眼睛出的差错越来越离谱了,直到颜虞渊走到他跟前,用力敲了敲他的肩膀:“是我,寒将军,几年不见你都不记得我了?”
是大概五年没见了,颜虞渊蓄起了短须,穿着中原的黑色厚袍,腰间别着一把镶着红宝石的异族弯弓,更显威武,少了几分痞气。
寒无见再见故人,却感觉像上辈子一样遥远。于他而言,颜虞渊既是对手,也是朋友,取决于相互之间的立场,也忠实对方的人品德行。无论如何,再见颜虞渊都是个令他高兴的事情。
“没,没有,有些惊讶,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寒无见努力挤出一个不算难看的笑容,“欢迎你来到中原,王子。”
颜虞渊是作为北狐使者来大魏朝见的,“往年都是一位……嗯,用你们中原的话说,算一个皇叔,他麾下没有多少人马,但很爱中原文化,所以前几年由他来出使中原。可惜两个月前一次秋收赛马他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了,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所以只好由我替他来了,刚好我也想观摩观摩一下大魏风光。”
他故意把话说得很幽默,寒无见便笑了起来。
颜虞渊继续道:“除了来中原看看,当然也有一些正经事。皇兄派遣我来觐见你们大魏皇帝,希望把上一次签订的互不侵犯和平条约的时间延长,以期彼此之间都能更好地休养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