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灵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以为虞渊涮他玩,怒气冲冲地追着让让离开的方向跑了。
虞渊站在原地,看雨打落花,零落成泥,摇了摇头回到自己的小木屋内。
他确实没有骗剑灵。
他对于谎言的直觉一向很准,无论面对谁,几乎在对方开口的瞬间,他就隐隐有了对方接下来要说真话还是假话的预感。
准得可悲。
接下来几日,虞渊照常生活,日子过得与昭明在时并无什么不同,白天练剑,晚上写符,偶尔因修罗场被传送到昆山各处,吃的瓜比吃的饭还多。
倒是掌门因他最近过于勤勉,连督学傀儡都找不出什么错处,怀疑虞渊掌握了什么新型摸鱼方式,曾有段时间亲自来监督。
一连几天观察,确定虞渊切切实实地在努力修炼后,掌门老怀大慰,收回了监督他一年半的督学傀儡。
只要铲子足够硬,再粘锅的咸鱼也能翻身。
经此一役,掌门觉得督学傀儡无比有效,大手一挥,决定造福所有弟子,又重新炼制了许多具傀儡安置在苦行峰上,监督所有弟子早课。
早课内容除了夫子授课外,最重要的一项内容便是打坐。
打坐冥想对于好动的少年人来说最是枯燥,稍有不慎便易睡着,但随着修为愈高,对功法的理解感悟越深,能便进入物我两忘之境,身心舒畅。
而判定打坐合不合格的标准其实很简单,冥想使人灵力循环,通体舒畅,睡觉则会……腿麻。
因此若是打坐完后,谁若是站不起来,便会被督学傀儡揪出,贴身监督三到五日不等,搞得苦行峰上一片愁云惨雾。
众弟子叫苦不迭的同时,也不得不佩服二师兄能忍这玩意儿一年半,着实是个干大事的人。
时逝如水,昼夜不歇。
转眼一个月已过,李花落尽,褐色枝头上冒出些许新绿,昭明依旧未归。
宸光峰上与以往并无不同,只是少了半个人,好像整座山都空了似的。鸟雀啁啾,风过李林,哼的都是同一曲寥落的歌谣。
入夜时虞渊照常提笔写符,符笔蘸朱砂,于黄符上游走,落笔连贯,一气呵成。
及至最后一笔落下时,眸光无意扫过被低压在檐下消瘦的弯月,他心里忽然想,原来他上辈子死的时候,昭明一个人生活在宸光峰上,居然是这种感觉啊。
最后一笔落定,清冷的寂寞满室铺开。
檐角铜铃被风惹得轻笑,虞渊习惯性在小竹屋阶前续上烛火。
归客未归,灯花瘦尽,不过又一宵。①
作者有话说:
结尾改编自纳兰性德的《采桑子.谁翻乐府凄凉曲》中的“瘦尽灯花又一宵”一句。
第39章 二师兄深藏功名
昭明不在的第衤€€四十五天,戊时三刻,夜枭啼。
自督学傀儡遍及苦行峰后,昆山弟子学习热情愈发高涨,内卷之风盛行,师兄弟偶然路上碰见,聊天叙话时必谈及“今天督学傀儡跟着你了吗?”,表达祝愿时必加一句“愿你形单影只,学业顺遂”。
是夜晚课,今春新开设的修真界简史课夫子抱着一摞厚厚的史籍走进学堂,将书往桌上一放,重物落地的闷响声将房梁上结网的蜘蛛惊得坠下。
落到一半,它才从腹部放出蛛丝一缕,险险将自己吊在半空。
学堂内的弟子一部分被蜘蛛吸引,悬着颗心替他提心吊胆,另一部分人则好奇心旺盛,企图透过堆叠如山的典籍,一窥其后藏匿的夫子的脸。
然未见其人,便先听一声缓慢苍老的音调,像蜘蛛结下的旧蛛网,布满厚重的时光的灰:
“老夫是昆山小琅€€阁的守阁长老,姓梁,大家叫我梁夫子也好,梁长老也罢,总之,从今日起,便由老夫来为大家教授修真界简史,为期,十年!”
最后二字如石子投入湖面,台下惨嚎如涟,一圈圈蔓延交织,一浪高过一浪。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琴棋书画倒也罢了,为什么修真界还要学史,我真的是来问道求仙而不是来考状元的吗?”
一个弟子捂着心口,几欲昏厥。
“要是人界史书倒也还好,王朝更迭,中间至少还有隔层断代,不过几百年几千年。修真界史有多长我不知道,但这么多还算‘简史’,我真的会记忆错乱,提前痴呆。”
另一个弟子抓乱头发,双目呆怔。
“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想回家种地放牛。”
“……”
梁长老并未理会满室哗然,袖袍下枯瘦的手往上伸,抓起最上面的一本厚书,直接开念:
“天地未开,宇宙混沌,不生不灭,不净不垢,无始无终;混沌有神,开天辟地,清气上升,其名为天,浊气下沉,其名曰地……”
“对了。”他慢悠悠念完一小段后忽然一顿,补充道,“本课一旬一小考,一月一大考,十年以内,缺课二十次,小考不合格十次,大考不合格五次者,重修。”
“老夫不管你们在昆山内什么地位,其他方面有多惊才绝艳,只需牢记一点,就算是你们大师兄,也是修了将近五十年才结课的。当然,有不信邪的,大可以将老夫的话当耳旁风。”
此言一出,课堂上聒噪的鸭子们纷纷自觉吞哑药,捧着玉简随梁长老声声催人梦的语调认真往下读,全副心神都用来瞪着书上的每一个字,恨不得用诚挚的目光将他们感动出灵性来,有序而自觉地钻进自己脑中。
所以当虞渊再次消失时,无人发现。
或许是因为虞渊本身没有什么存在感,也或许是因为他桌案前的书垒得同样高,总之,当眨一下眼后耳畔的朗朗书声变成嘈杂吵闹时,他的内心是崩溃的。
因为他上辈子也上过梁长老的修真界简史,知道梁长老有随机抽人考校的习惯。
彼时他被传送到一颗高大的老榕树上,头顶鸟窝,身披绿叶,身形被层层叠叠的宽大树叶掩映,在夜色之下犹为模糊。
树下三尺以内声音嘈杂,中气十足的叫骂声惊得他头顶那窝雏鸟不安啼叫。
最近这声音在虞渊身边出现的频次略高,他几乎一瞬间就听出那是曾骂他废物的张师弟。
而透过层层枝叶,他还看清张师弟背后一身白衣的赵宿川,以及柳眉微蹙,泪光点点的女主,和俊美挺拔的男主。
虞渊简直气笑了,这本书是有多缺龙套啊,怎么每次都是他们俩?
随即想到其他panpan弟子都在被晚课折磨,估计也没那么多时间来当炮灰。
不对啊,那他们怎么有时间?
“张师兄,赵师兄,你们误会了,段公子他真的没有欺负我,是我自己在湖边崴了脚,他才来扶我的。”
张师弟道:“师妹啊,你可长点心吧,此地人迹罕至,又逢夜深人静,正经人谁没事会来这里走动,我看他就是故意的。你以后离这种人远点!”
不是正经人你俩在这干嘛?
虞渊将鸟窝从头顶拿下,面无表情地想。
“要我说还是我们赵师兄这等君子最教人放心。光风霁月,惊才绝艳,就连大师兄见他的第一眼,也夸他一表人才,前途无量呢。”
虞渊想,如果张师弟一生只能说三句话,第一句话会用来骂别人,第二句话会用来诋毁虞渊,那第三句一定会留来夸他最敬爱的赵师兄。
不过这次他彻底没绷住,嘴角微微抽了抽。
盖因大师兄是个脸盲,从来分不清谁是谁,但他身为一派大师兄,对内是师弟妹们的表率,对外是正道楷模,平时跟随掌门处理门派内外大小事务,自需长袖善舞。
因此大师兄见到男修时一律夸光风霁月一表人才,见到女修时一律夸仙姿玉貌灵秀逼人。虽用词重复率高,但因表情过于正直坦荡,这么多年从来没谁听出过敷衍,就连路边一条狗经过,都能得他两句真诚夸赞。
因此拿大师兄说事,实在不怎么有含金量。
底下的争吵还在继续,但虞渊一心想往回赶,直接抬手布了道隔音结界,随后掏出一枚空白玉牌,手指在其上划出几笔简单纹路。
玉牌亮起荧蓝光晕,虞渊捏着嗓子,语调瞬间婉转哀怨下来:
“是执法堂的师兄吗?人家要举报有四名弟子逃课生事,他们吵得好凶,吓坏人家了呜呜。”
“嗯,对对,就在苦行峰下镜湖旁的大榕树边……什么?人家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也逃课了?呜呜,你冤枉人家,人家就不能是已经结了课的路过师姐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谁说正经人结了课以后就不会上苦行峰的,学海无涯知道吗?还要人家留名字?那好,人家就告诉你,本仙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哎呀不好,玉牌失灵了!”
虞渊做作地叫了一声,飞速掐断通讯的同时,将鸟窝重新放好,猫一样轻捷无声地从树上跃下,趁四人全副心神都放在吵架上,默默走远,走出一段距离后,开始朝苦行峰上拔足狂奔。
深藏功与名。
在今夜的执法长老赶到前一刻,虞渊恰好猫着腰回到座位上。
今夜督学傀儡被全部送到炼器峰上重填灵石,因此直到现在都没人发现他悄悄溜走。
执法长老一双锐利的眼扫过整间学堂,语气威严,一字一句都仿佛敲在弟子们心上:
“今夜巡夜,共计碰到五名逃课弟子,四名被当场捉住,尚有一名女弟子未曾落网,尔等可曾看见有人出去过?说出她下落者获得一次重修豁免权,道出线索者免一次月度大考。”
这话一出口,无异于给了免死金牌,再次在竹苑中引起轩然大波。
众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四下左右再一扫,忽然沉默,因为昆山苦行峰上“梅兰竹菊”四个苑里,竹苑居然一个女弟子都没有!
当然也有自知学渣,倔强不愿放过这次大好机会的弟子,虎视眈眈盯着同窗打量。
“李师弟,你刚刚是一直在吗?”
“你什么意思,人长老都说了是个女弟子,女弟子,你怀疑我一个大老爷们做什么!”
“你说,有没有可能,我是说可能,你女扮男装?”
被无端怀疑的李师弟指着自己的胡子,拍案而起,正欲张口,吐沫星子与三字经齐出,喷他个狂风骤雨,便听见执法长老动了动嘴皮,朗声道:
“然而这名女弟子举报有功,功过相抵,若肯站出来,特此奖励大考豁免权,五次。”
李师弟将要出口的脏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兰花指一翘,媚眼一甩,眼波流转,娇娇怯怯:
“奴家……也不是不行,长老您看看我!”
“长老您看看我们像不像!”
一群少年人哪里听得这个,顿时全疯了,扭腰的扭腰,勾手的勾手,矫揉造作,群魔乱舞,其中一个更是当众作了飞吻朝执法长老飞去。声音一个赛一个甜,姿态一个比一个娇。
执法长老仿佛突然从清正书院走进了盘丝洞,眼皮一抽一抽地跳,大喝一声成何体统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仿佛多看一眼就能吐出来似的。
虞渊松了口气,众弟子见执法长老走后,纷纷失望起来:
“诶,怎么就走了,非要找女弟子不可么,我哪里比女弟子差了。”
“是啊,这不是歧视吗,他怎么知道对面一定是女弟子。”
“咳。”
直到梁长老咳嗽一声,他们这才回神,心不在焉地继续听课。
虞渊逃过一劫,料想他们翻遍苦行峰也找不出逃课的“女弟子”,刚要舒口气,下一秒便听梁长老叫了他的名字。
“虞渊。”
虞渊一口气哽在喉间,不上不下,差点噎死,好半天才站起来,拱手作揖,恭敬道:
“弟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