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说了,在下只是一个刚从关外来的戏法师罢了,真不是仙盟走狗。姑娘思虑周全,但可有考虑过她们心中有怨,已被这世道磨怕了,宁愿留下和你一起死也不愿投胎?仙盟不留厉鬼,她们又不愿投胎,您能护她们一时,却护不了一世。”
“……”秋萱呼吸一滞,扭头去看一张张空白得麻木的脸。
年仅十二岁的女孩魂魄扯着秋萱的衣袖,小心翼翼地抬头问:
“秋萱姐姐,许姐姐说仙盟要来杀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吗?可是为什么爹爹把阿娘打死的时候,他们不来惩罚爹爹?”
她脖子上布满深紫和暗红的可怖淤青,淤青的形状恰好是男人宽大的手。
秋萱无法回答,她读遍圣贤诗书,自恃才高,却也没能从哪本书里窥得答案一角。
最终谢榭抬起手,在女孩魂体的脑袋上虚虚抚摸了一下。
女孩却误以为他要打自己,肩膀瑟缩,下意识抱住了头。
谢榭收回了手,温声道:
“仙盟不管凡人之间的事。你也没有错,你只是,这个病了的世道中的一个可怜人而已。”
他在自己的布袋子里翻翻找找,摸出一只草折的蚂蚱放到女孩面前,自己后退两步。
女孩犹豫片刻,拿了蚂蚱向他道谢后欢呼着跑远。
谢榭对秋萱道:
“在下怜惜众位姑娘的遭遇,不忍见其死。若姑娘愿意放无辜的生魂离开,在下可以带姑娘去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那里尚是一片荒芜之所,不论男女,不分贵贱,没有谁不如谁,也没有谁可以欺压谁。众位可以在待在那里,直到某天怨气消散,愿意重入轮回。”
极其丰厚的条件,简直拒绝不得。
其他女子在看着她,秋萱刚要作答,忽然眼眸一凝,道:
“来不及了,仙盟的人来了。”
谢榭却摆了摆手指,不慌不忙:“只要姑娘们还愿意活下去,一切尚且不晚。在下只问一句,姑娘是愿意被格杀于此地,还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秋萱选择了后者。
下一秒,谢榭手中长幡招展,摇动的幡旗仿佛遮天蔽日般在她们眼前划过。一座不足巴掌大的楼阁虚影浮现在眼前,大门洞开瞬间,所有女子冤魂及男子恶魂于青天白日之下凭空消失。
“你到底是什么人……”秋萱喃喃。
一时间,天地间只剩满地尸骸以及谢榭一个人。
他从行囊里拿出水壶,替刚种下的桃树浇水。
一瞬间,桃树抽枝发芽,很快开满灼灼的艳丽桃花。
“我师父常说,莫要因他人之罪孽而折磨自己。就像这从血与苦难中扎根的桃树,开出的花朵也是向太阳长的。还望姑娘莫失初心,莫忘初心,在下期待着,你们从璇玑天境中重新入世的那一天。”
在谢榭将所有魂魄收进璇玑天境不久后,仙盟的人很快赶到。
“又是你这个臭小子,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走到哪里哪里就要失手,这城里的厉鬼呢?”
带头女子英姿飒爽,容貌俏丽,黛色劲装勾勒的纤细腰身间,一只振翅欲飞的银燕子轻轻摇晃。
年少的戏法师牵着自己的瘦马不断后退,一瞬间变成一个咋咋呼呼的青年:
“姑,姑娘何出此言啊,什么厉鬼,这里有鬼吗,别吓我,我好怕!”
“本姑娘知道你,一个月你前路过汀州,钓鱼那老头和他妻子跑了;半个月前路过崖州,迷花女妖至今下落不明;如今路过云州,那么大一城的人直接凭空消失。这里确实有鬼,最大的鬼不就是你吗?”
“姑娘,您别冤枉好人,在下,在下真的只是偶然路过,路过的时候这就只有我一个人,真不知道您说的什么仙啊鬼啊的。”
“在下就是穷困潦倒一变戏法的,您又不是不知道……诶,你们别动在下的行李,那里面全是书,很贵的,有什么冲我来……不是,姑娘你自重,别扒在下衣服啊,在下身上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藏鬼的也没有!”
“在下的清白啊,破喉咙你在哪里€€€€”
“……”
从东珠之中抽离时,虞渊仍然止不住浑身发抖,大滴大滴冷汗顺着额头淌下。
附在别人身上,五感共享却又无能为力走向既定结局的感觉太过让人崩溃。若非遇到谢榭,秋萱挣扎一生,迎来的只会是魂飞魄散的结局。
而他也从秋萱过往的记忆中找到一丝生机。
作者有话说:
第91章 守天光女君长留
大殿烛火昏暗,打在光滑地砖之上,泛出水渍似的光影。
秋萱拖着长而繁复的华袍,居高临下低头望虞渊:
“如此,你还能说服朕放过自己吗?”
眼前的面容开始与东珠内倔强又单薄的秋萱重叠。
脑袋里似有一只钝掉的刀在有一下没一下切割神经,虞渊伏在地上,深深吸了几口气缓解痛楚,这才组织语言:
“圣女国的女子是当年陈国怨灵,男子则是生前害死女子的恶鬼,而国中女子愈少,是她们放下执念,离开璇玑天境投胎去了,原来如此。那你呢,秋姑娘,你为何执念未了?”
分明在东珠回忆里时,谢榭将桃树种下的时候,她心里的怨就消得差不多了。
“留在这样的圣女国中不好吗,朕是一国之君,生杀予夺,皆在一念之间。那些男子生前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算肆意折磨,也不会良心有亏。”
秋萱看傻子一样看他,最终裙摆停留在虞渊身边,她五指一松,一颗东珠滚落虞渊面前。
“朕一向言出必行,外来者,既然你活下来,带着这枚东珠就此离去吧。”
虞渊看着眼前的东珠。
他知道,就此离去或许是摆脱段成璧的最好办法,但却无法从秋萱口中挖掘到更多真相;迷花仙子说秋萱或许知道钥匙的线索,若是错过这次机会,所有人都会永远困在璇玑天境之中。
在秋萱推开殿门走出去前,虞渊忽然道:
“你在东珠回忆里,每到关键阶段,就给我一个选择,独自逃跑还是带着其他女子逃跑,隐姓埋名还是成为妖妃,苟活于世还是跃下城墙,在做完这些选择后,我遇到了谢榭。”
“吱€€€€”
大门被推开一丝缝隙,秋萱的面容一半隐匿于黑暗,一半被光明照亮。
“谢阵师曾对你说,莫用他人的罪孽来折磨自我。女君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在记忆中遇到的你,胸怀大志,仁义果敢,清醒又傲气,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会一遍又一遍沉湎于复仇的快感中,但我相信你不会。因为你太过骄傲,绝不会容许自己变得和曾经的施虐者一样,哪怕是复仇。”
虞渊将语速放慢,显得诚挚而温柔。他知道唯有打动秋萱的心,他才能从对方口中知道更多,
“你建立圣女国,成为女暴君,一遍一遍对男子施行□□,不是为疏解自己心中的怨气,而是为了其他女子。你想让她们解气之后,干干净净去投胎,尽管自己手染鲜血。你一面打压男子,一面却让他们知道平等,让他们苦苦为自己争取又一次次镇压,是要他们永远记住这种苦楚,体会曾经女子的不易……你不是女暴君,你是,秋萱啊。”
天光从门外倾泻一缕,秋萱维持着推门的姿势,良久终于回头,却是问:
“原来外界的人,都称呼他为谢阵师吗?”
虞渊一愣。
“他说他喜欢别人称呼他名字,因为很占便宜;他也说偶尔这个名字会带给他苦恼,因为他总是分不清,别人是真的在谢他,还是单纯地叫他名字。”
秋萱抬手接住倾泻而下的光,眼眸似琉璃剔透,像在和人倾诉独一无二的秘密,
“他话真的很多。”
毕竟只在秋萱的回忆里见过一面,虞渊对这个疑似自己师祖的人话多不多不予置评,但从知道这个无比有个性的名字开始,他就觉得此人一定十分不正经。
“我在圣女国中待了三百年,送走八万四千六百七十二个女子冤魂。姐妹们临走之前,都很感谢他,但想来他此时在外界应该已经功成名就,如他自己说得那般尽己所能,铲除世间不平之事,与妻子过得和和美美。她们怕给他添麻烦,便不再多作打扰,只在投胎前一遍又一遍替他祈福,望他和他妻子仙龄永继,一辈子平安顺遂。”
“她们即使遭遇苦难,也愿意相信,世间有他这样的人在,还没有坏到骨子里,终究会有变好的一天。外来者,今天听你提起他,朕很高兴,你告诉朕,如今外界变好了吗?”
“在仙盟之中,女子亦可问道修行,力压男儿;凡间一些民风开放的国家里,也有女子入朝为官,在外做生意,同样不必男子差。这个世界或许很糟,但它在一点一点改变。”
秋萱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
“他也好吗?近来国中又有一批女子结伴离开,朕需要知道一些他的近况,告诉她们,好让她们走得安心。”
虞渊张了张口,却觉得喉咙干涩,好半天才道:
“秋姑娘,谢阵师已经仙去了。”
大门一下被人猛地关上,秋萱手中捧着的光,渐渐淡去了。
她背对着虞渊,身体僵成一尊雕像。很长的时间里,殿内空余一片凄清的暗色沉默。
等她再次发问时,音色沙哑许多: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三百多年前,死因,不祥。”
三百年前啊……
秋萱有些走神,难以理解他的话。
从关外来,往中州去的戏法师,那时候也不过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还有满腔的抱负未能实现,纵然前路泥泞,却终有光明的未来在等着他。
道阻且长,道阻,却长。
她们都以为,他这样的人,可以走得很远,过得很好呢。
殿内的烛火被风吹熄,秋萱似一个被压在华服下的影子,一点一点踱步坐回主位上,恢复成了威严的女君,所有情绪在一瞬间收敛:
“外来者,朕的问题问完了,作为报偿,朕允许你问朕一个问题。”
虞渊立刻问:“能打开璇玑天境的钥匙,究竟是什么?”
“一只银燕子。”或许是打击太大,也或许是笃定他拿不到,秋萱觉得告诉他无妨,
“愿如梁上燕,岁岁长相见。那是他和燕姑娘的定情信物,你若在朕的记忆里见到了他们,自然也该见过那枚银燕子。”
虞渊想到储物符里那枚一模一样的银燕,心头滞涩。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昭明说,那是他娘留下的,遗物。
他感觉脑中有什么一闪而逝,定定盯着秋萱,带着些惶恐和紧张发问:
“燕姑娘的‘燕’是她的姓氏还是名字?”
秋萱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但还是道:
“‘燕’是她的名字,至于她姓什么,我却不知。好了,朕乏了,你走吧。”
“我走了,那你呢?”
在虞渊捏碎东珠离开前,秋萱依靠在高高的王座上,单手支额,发间流苏垂在面颊上,压下眉宇间浓重的威严,与寂寞。
“朕身为圣女国女君,自然会留在圣女国中,直到送最后一位臣民离开。”